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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看她一眼,宝钗拿身子在她身上一蹭,蹭得黛玉又笑起来,站起身,对着宝钗一比,道:“我快和你一般高了。”
宝钗点头道:“何止和我一般高?眼见你就要越过我了,越过了我,年纪可不小了,不能再这么一会喜一会怒了。”
黛玉在她脸上一点,道:“我偏不听你的。”两手按着她肩膀,让她坐下,拿木梳替她细细梳头。从前多是宝钗替黛玉梳,黛玉帮宝钗倒是头一回,因此特地留神,下手极轻极缓,只恐自己一个不当心,毁了这一头乌油油的好发,宝钗见她小心,失笑道:“你就梳快点,变不成秃子的。”被黛玉瞪了一眼,笑嘻嘻地坐着不说话了。
黛玉替宝钗梳完头,拿自己的发簪替她簪了个小髻——那发簪本是一对别在头上的,宝钗却不等她插另一支,自己已经先站起来,替她将另外一支簪上。
两人戴着一模一样的发饰,梳着一模一样的发髻,并头照镜子。宝钗只觉黛玉清妍娇弱、如出水芙蓉般亭亭脱俗,黛玉只觉宝钗娇媚温柔、天生一段风流体态,两人都嫌镜子太暗、太糙,照不出对方绝世姿色,然而又舍不得镜中彼此相依的模样,一时间两人望一望镜子,想起对方的好处,再望一望镜子,想到那耳鬓厮磨之乐,两张嘴角都泛出微笑,就对着镜子消磨了小半时辰,倘若镜子有灵,也一定羡煞了这你侬我侬。
宝玉得宝钗之计,果然派人打听了柳湘莲出京的时候并随身的家人、行李等事,报与宝钗知道,自己依旧专心读书——儿女情长之事固然令人牵肠挂肚,然而家事兴亡攸关,也令他不得不收敛心神,努力考学。
贾政见儿子便是考中了也未懈怠,老怀大畅,一连数日与清客交游,虽决口不提宝玉考中之事,却也绝不禁止请客们的吹捧。
他这里快意,贾赦却大不痛快。前次为了贾琏之事,贾赦颇费了些钱财,又被王仁这小辈压了一头,当时虽经几人劝慰,还未发作,到底是寻了些事来为难贾琏,一会迫着他去替自己找那稀奇的字画,一会逼着他去寻访那些扇子石头茶杯盖碗之流,总之不肯见了贾琏在家里悠闲。
凤姐费了一肚子机关,从秋天熬到春天,为的就是好生整治贾琏一番,自以为如愿,免不了摆出当家主母的款来,对着马英娘假惺惺说了一番国法家法、无可奈何之话,转头就唤了牙婆进来,商定十两白银,贱价卖了这心头刺、眼中钉,满心欢喜,拉着平儿道:“我说如何?他贾二舍也好,马贱人也好,谁都逃不出我的手心!”
平儿见她春风得意,也跟着笑了一笑,因贾琏被贾赦打发出去办事,晚上不回来,两人就盘在床上,把那装私房的小箱子拿出来清点,林林总总,也攒了好有五六千两,凤姐又问:“外头还有多少?”
平儿把手张开,比了个“五”字,凤姐顿时笑弯了眼睛,从箱子里挑出一块大的银子,随手甩给平儿,平儿摇摇头,把东西又放回去,凤姐就不悦道:“赏你银子,你还不要?”
平儿笑道:“有奶奶在,要银子有什么用呢?”
凤姐道:“万一你离了我呢?”
平儿便凑在她眼前装作可怜样儿道:“我反正是不会离了奶奶的,离了奶奶,除非是奶奶不要我——我这样的下人,奶奶好意思打发出去么?”
凤姐虽明知道她说的是贾琏收用之事,不知怎地,竟生出几分戏弄之情,伸手捏着她下巴道:“那要看你伺候得我怎样了。”
平儿见她高兴,也凑趣去替她揉捏摆弄,凤姐正是常年久坐,有腰腿肩颈之疾,最喜平儿的推拿手艺,此次平儿又是使出浑身解数,果然揉搓得她心满意足,边打呵欠边道:“好好好,好乖奴才,似你这样的,给再多钱,我也不卖。”
平儿听她开口闭口就是钱,抿着嘴一笑,收起箱子,慢慢贴着她睡了。
☆、第84章
凤姐一时疏忽,叫贾琏又把马英娘接回来了,大怒之后,又马上冷静下来,连平儿都悄悄来和她道:“奶奶万不可先自乱了阵脚,叫那人反倒占了便宜!二爷正是恼恨奶奶的时候,这时候奶奶绝不能直接和二爷作对,还是先面上和气,再做区处。”
凤姐咬牙切齿,口内只是咒骂,恨不能生啖了那马英娘的肉,平儿道:“人都说能伸能缩,才是英雄。奶奶这样的人物,岂会不知这个道理?”
凤姐冷笑道:“我就知道,你竟是和他一个心的,最好我什么都不管,叫你们一个个都做大了欺到我头上来才好是不是!”
平儿惊道:“奶奶怎么又说这样话?我的心里是只有奶奶的,这么些年下来,奶奶还不知么?”
凤姐道:“你心里有谁,你自己清楚。反正那几个晚上你二爷不见,你也不知摸到哪里去了,后来他又乘着我不在簪子耳环流水价送,当我是聋子、哑子么!我也明白,你们一个两个,都恨不得我快些死了才好,你们好踩着我的头上去,做你们的正头奶奶,我告诉你,都是做梦!”
平儿本来还拿着账本,听了她的话,半晌说不出话来,眼睛慢慢发红,便假借把账本掉下去,弯腰捡的时候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站起来就一切如常,笑道:“奶奶气糊涂了,该骂的人在那头呢,怎么骂起我来了?”
凤姐道:“你和她都一样,恨我拦了你们的路呢,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这群人,一个两个的,都不是好东西!”
平儿见凤姐也红了眼睛,知道她是真正伤了心,便把自己的愁肠倒先放下,过来宽慰凤姐道:“奶奶一时生了气,在我这里说说不要紧,千万别去外头说了,叫下人们都伤了心,为今之计,奶奶还是先服个软,笼着二爷,二爷贪那头新鲜,过了几天不新鲜了,也就丢开手了,照旧还要回到奶奶这来的,奶奶再拿手段治她,什么人治不得!人总看长远,争不争的,不在这一时。”
凤姐方才一时气得昏了头,将平儿一起骂进去了,此刻见她反倒来安慰自己,心内熨帖,只面上还拿着主子奶奶的款儿,冷哼道:“她们是下人,你不是下人么?你不要在这里假惺惺做张做致的拿大!”又叫她:“快滚出去和你的好二爷快活去罢!”
平儿心中实在委屈,慢慢退出去了。
凤姐在屋中生了一回闷气,至傍晚时分自己缓过来了,深悔说重了话,倒不是说待平儿有多内疚,只是当此多事之秋,家中人心不稳,平儿是她左臂右膀般的人物,不能白白叫自己推到贾琏那头去了,因此又走出门去问小丫头:“你平儿姐姐呢?”
小丫头还没回话,平儿已经从那头过来,叫一声“奶奶”,正好将手里一碗茶端进来递给凤姐:“奶奶心里不舒服,怕积火,喝碗茶散散。”
凤姐见是一碗凉茶,里头虽格外加了红枣,算不得大寒,然而初春之时,也实难得,可见平儿之用心。凤姐这回倒有些歉疚起来,还端着架子冷着脸问平儿:“你一下午,就去厨房弄了这么点东西?背着我又四处躲懒,倒拿这点子东西糊弄我!”
平儿不答话,那外头周瑞家的正好过来,闻言抱不平道:“瞧奶奶这话说的,我一下午来回几次了,平姑娘都好好地在这里当差呢,奶奶疑心谁不好,怎么疑起她来了!”
凤姐听见自己误会了,脸上微红,又打起精神笑道:“周姐姐怎么来了?是太太有话要说?”
周瑞家的笑道:“太太说,前些时候忙乱,家里进了人,也没来得及给赏赐,就叫我来跑一趟腿,把给那位的东西送到奶奶这来。”
凤姐听她这语气,知道王夫人是在替自己撑腰,稍为纾解,扬着笑道:“麻烦周姐姐了。”又让她进屋喝茶,周瑞家的连说有事,把东西交平儿收了,又对凤姐夸了平儿几句,自己慢慢走了。
凤姐使眼色叫平儿进屋,一入内便瞪她道:“你在外头一下午,怎么也不吱一声?”
平儿笑道:“我瞧奶奶心烦,所以没敢出声打扰。”
凤姐道:“那你怎么不去歇歇?”
平儿笑而不语——她是怕凤姐在屋里发脾气,叫外头人看见,所以守在外面,若有人近前便可出声示意,这心思凤姐其实明白,只是说出来倒又显得她在邀功似的了,因此绝口不提。
凤姐见平儿这等逆来顺受,越发兴致怏怏,晚饭时候,从她自己份例里拨了四个菜过去,平儿谢过,慢慢吃了,凤姐又走到门口看她,见她吃得比往常少了许多,心下甚是过意不去,到晚间贾琏又不来,凤姐本想打发平儿自己去睡,叫她松泛一晚,然而夜里又实在寂寞,因此这话到底没说出来,她是极要面子的人,心里觉得对不起平儿,晚上倒越发虎着脸让平儿伺候,平儿正见她心情不好,越发小心谨慎,等她闭眼慢慢睡下,自己才长长叹出一口气,忆起白日,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褪去,眼圈发红,眼泪无声流出,本来还只是一滴一滴滴落,到后来便串成水流了,平儿见自己哭得不像,怕沾湿了被子,叫凤姐惊觉了,赶紧用手抹去,谁知手一伸出去就叫本该睡着的凤姐捉住了,凤姐木着脸,盯着她,半晌没作声。
平儿被凤姐吓了一跳,也呆住不动,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看着,平儿平躺着倒还好,凤姐侧躺着,时间久了,身体颇觉劳累,平儿察觉了,便轻声道:“奶奶有话躺着说罢,这么着一会身子就麻了。”
凤姐哼了一声,放开她的手,自己坐起身。平儿见她起来,也只能起身,拿了件衣服披在凤姐身上。
凤姐两手捏着衣襟还不说话,平儿又试探着问道:“多早晚了,奶奶怎么还不睡?”
凤姐看她一眼,道:“你很希望我快些睡了,你再痛快哭一场是不是?”
平儿被她说得低了头道:“奶奶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凤姐又哼了一声,坐近一点,盯着平儿看。
平儿站在床边,扭头不让凤姐看。
凤姐就直直走下地,扯着她转过半边身子,盯着她的眼看了一会,丢下一句:“今日算我没说对话,改明儿你去我库里挑几件首饰给那个贱人,你自己也拿一件。”
平儿忽然听她说出这形同道歉的话来,直如这时辰出了大太阳一样稀奇,又不好问凤姐,就只盯着她看。
凤姐说这短短几句,自觉比应诺贾琏纳妾还要丢人些,把脸一沉,闷闷又躺回去,冷着声音道:“愣着做什么?还不上来伺候你主子睡觉!”
平儿如梦方醒,赶紧凑上去贴着凤姐睡了。
一夜好眠。
☆、第85章
凤姐自打定主意,果然拿出大房的款来,趁着贾琏不在,自己走去看了一回马英娘,将王夫人所赐钗环,并自己的几份贵重头面亲自送去,面上春风和煦,口内绝不提从前,只当马英娘是当真娶进来的良家,自己也是真正贤良淑德的大家奶奶一般。
马英娘是见识过她的厉害的,见她这样,心中实在害怕,晚上贾琏回来,不免拉着他又流了一回眼泪道:“二爷救我!”
贾琏立时就道:“那泼妇怎么为难你了?”又叫丫鬟来问,那伺候的小丫头道:“二奶奶来送了一回首饰,说以后要和睦相处,好生服侍二爷。”
贾琏听并无过分之语,倒不大好意思拿言语生气,就命小丫头们拿那些东西来看——凤姐选的都是好东西,内里甚至有贾琏曾送给凤姐的一对耳环。贾琏见了耳环,沉吟片刻,安慰马英娘道:“你放心,她是个直性子的人,有什么事,向来都做在明面上,如今既认了你,又肯送这么些东西,以后必定安稳无事的。”
马英娘哭道:“奴一见她,就害怕,总觉得她又要卖奴似的。二爷不知,被牙婆领出去的那时候,奴死的心都有了。”
贾琏情好之时看她自是百般顺眼,如今和她过了几天,情分淡了,渐渐便觉倦怠,胡乱敷衍道:“有我在,以后不会了。”转出来问小丫头子:“你二奶奶在哪?”
小丫头道:“大早就去和老太太请安了,这早晚还没回来呢。”
贾琏听了,便往贾母处去,一路熟惯的丫鬟们见了,都只玩笑着和他说恭喜,要向他讨喜钱。
贾琏当时赌气,在马英娘屋里连住几日,耳目里见不得别的人了,如今一入内宅,见了这许多莺莺燕燕,顿时眼花缭乱,一一调笑几句,到了贾母处,只见凤姐不似以往那般大妆大扮,只素素挽了个髻子,插一支金簪,穿一身淡色衣裙,坐在那里陪贾母抹骨牌,几句话便将贾母逗得大笑起来。
贾琏掀帘子进去,笑道:“老太太在这里玩什么呢?”又装作故意发现凤姐一样,道:“怎么你也在这里?”
凤姐白他一眼,并不答话——她清瘦许多,原本是富丽堂皇,宛若神仙妃子,现在倒又添了几分出尘清矍之气,眼波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