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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天性里遇见黛玉,就是喜欢叮嘱,然而此刻黛玉正是心内不定之时,听在耳中,越发觉得两人相见无期,眼泪滚滚而下,兼觉心酸气促,捂着胸口只是咳嗽。
宝钗见她如此,怎么放心得下?外头宝玉催促了数次,依旧只是在里头扶着黛玉不放手。
等到王夫人和薛姨妈进了门,宝钗急忙要闪开时,手又被黛玉一把扯住。宝钗见黛玉面色凄凄,纵然有万般机变,也都化成水中月、镜中花,两手搂住她,眼中泪水虽不似黛玉那般多,却也长流不止。
王夫人闻得宝玉与宝钗同处一室,又将婆子们都赶出去,正是惊疑时候,恰好薛姨妈也在,两人就一路急匆匆过来,进来先见宝玉在外,并不与宝钗一处,便舒了一口气,待见宝玉神色慌张,不住向内示警,顿时又生出怀疑,姐妹两个一前一后地进来,室内只见黛玉与宝钗两个相互依偎,不见他人,再细一看,两人神情亲密,面上都是悲戚之色,实在不大寻常。
王夫人与薛姨妈对视一眼,还是薛姨妈先开口道:“宝钗怎么又惹你妹妹哭了?她正是养病时候,你莫要折腾她。”
宝钗哽咽良久,才勉强道:“妈身子不好,怎么又出来了?心里还酸不酸?还咳嗽么?”
薛姨妈分明没有说心酸咳嗽的症状,听她问这一句,大是不解,口内含糊道:“见了你就好多了,倒是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看宝玉一眼,宝玉一心只念着黛玉,望着她满面忧愁,再看宝钗,却是一点余光也没分给宝玉,反倒紧紧握住黛玉的手,而黛玉听宝钗问了那一句,眼中泪水越发流个不住——这情形看得王夫人蹙了眉头,沉着脸打发薛姨妈与宝钗道:“妹妹既不舒服,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宝丫头好生陪你母亲,别总顾着外头。”
这话已是极重,宝钗略松了松手,黛玉慌忙又握紧她,宝钗的眼泪就又涌出来,站着只是不动。宝玉忙道:“宝姐姐不要担心,我在这里,你快同姨太太回去罢,隔几日,等颦儿病好了,再回来看我们也使得。”
宝钗这才狠心松手,待要走时,又回头看黛玉一眼,黛玉的眼泪渐渐地又不流了,低着头只是死死捏着被角。宝钗只觉心上如被凌迟一般,木呆呆扶住薛姨妈,走一步,回头看一眼,再走一步,再回头看一眼,她与黛玉分明只隔着几步之遥,中间却好像横着一座山、一条江、一整个天河一般。薛姨妈拉扯得急,宝钗一心只在背后,中途跌了一跤,被人扶起时,发现黛玉屋子里的门已经关上,周瑞家的带着几个婆子像看管犯人一样把门守得牢牢的,紫鹃、雪雁几个都立在门外干瞪眼,连蠹儿都受了惊吓,站在架子上不吭声了。
☆、第146章
回去的路上,宝钗异常沉默。
薛姨妈静静坐在车里,思量好一会,才问道:“我的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好赖和我交代一声,无论成与不成,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宝钗淡淡道:“妈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薛姨妈几度欲言又止,待看见宝钗的脸色,又只好叹气。
一到薛家,宝钗便径直回房,薛姨妈窥她脸色,放心不下,终究是跟着她过去,宝钗不说话,薛姨妈也就不说话,母女两个怔怔坐着,各有心事。
宝钗在京中屋舍居住的时日远不及在贾府住得多,而在贾府的日子,又大半都花在了潇湘别馆。
于她而言,潇湘别馆才更像是自己的家,那里的一花一木都充满了黛玉的气息,哪怕是黛玉不在的日子,那里看着也比别处要更温馨。
想到潇湘别馆,宝钗才忽然发觉,她与黛玉从未有过属于她们自己的院子。她们住的地方,不是属于贾府,属于贾母、王夫人或是宝玉,就是属于林海、薛姨妈或是薛蟠。
无论她们是怎样的绝世美人,又有怎样的经天纬地的干才或是倚马成章的文采,她们的一生始终是依附在别人身上的,未出嫁的时候,靠着父亲、兄弟,出嫁以后,靠着公婆、丈夫。如宝钗这样苦心经营,攒下偌大家业,却始终无法有独属于她和黛玉的一片小小天地。别人说不许她们相见,她们就不得相见,别人说不许出门,她们就不能出门。
宝钗只觉自己的心口一阵一阵地疼起来,不单是因为悲伤抑郁所致的疼痛,更是一股夹杂着忿恨的疼痛。心口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烧得她两眼发红,声音也嘶哑了,喊一声“妈”,倒把薛姨妈吓了一跳,还不等她说话,已先道:“你若不想说,便不必说。你若想说时,我们母女两个晚上便睡一处,有多少话,都说得了。”
宝钗定了定神,道:“妈,我有话说,但不是你想听的话,我
哥的亲事,我有一个好人选。”
薛姨妈见她忽然说起薛蟠的婚事,以为她还不好开口,也就顺着她道:“若真是好人家,倒也是好事,我替你哥相了几家,他自己都看不中,一会挑剔人家的家世,一会挑剔人家的生辰,总不肯答应,逼得急了,就在那里摔书丢笔的,我降他不住,若是你说的,他或许还肯听些。”
宝钗轻咳一声,道:“我说的这个人,也是官宦之后,人品样貌,那是再没得说的,只是家里父母早亡,如今寄居在别人家里,也没什么嫁妆。”
薛姨妈道:“嫁妆倒在其次,只是她父母早亡,听着不是有福的人——她可有兄弟?”
宝钗摇头。
薛姨妈小心地又问:“连个近支的族兄弟都没有?”
宝钗道:“孑然一身。”
薛姨妈便蹙眉道:“这…这不是和你林妹妹似的么?你林妹妹还有个父亲,这位连父亲都没有了,我觉得…似有不妥。”
宝钗道:“妈当初不是还想过那位夏金桂么?她不是一样没有父亲,而且还是个商户人家,祖上三代,连个良民都没有。”
薛姨妈讪讪道:“那是你哥还没考中的时候,如今他比那时可不同了,再说她家里有母亲,有亲眷,还有许多积年老仆,家底也厚,与你说的那个不好比。”
宝钗道:“我说的这个,虽没有这些亲眷,人却是一等一的出众,而且娶了她,对哥哥的前途也大有好处。”
薛姨妈道:“你说来说去,到底是哪位?”
宝钗道:“是林姑父同年之女,如今在林家住着。”
薛姨妈听见是林家,眉头紧蹙,小心道:“我儿,你为何对林家的事…这么上心?”若是寻常女儿,喜欢一个男人,自然视他的妻妾如仇雠,然而自己女儿打小心气就高,只怕不但不会刁难那人的妻妾,反而越发要待她和气,以示尊重,且人说爱屋及乌,如宝钗这般性子,要当真喜欢宝玉,自然待黛玉也是极好的——今日她进去,看见宝钗、黛玉两个执手相对,只怕为的也是宝玉的事。
宝钗淡淡道:“我碰巧知道她家里有这样一个要好的姊妹,正配得我哥哥,所以和妈说一下,并不是因为是她家里的人,才特地关照的。”
薛姨妈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宝钗这回神情语气,格外地异于平日,她想宝钗正是抑郁之时,一时半会,暂还不必驳了她,惹她烦闷,因道:“既如此,我托人去看看。”
宝钗道:“妈叫人去看时客气些,我瞧林姑父的意思,还不大看得上我哥似的——妈别不信,我们自家人总是觉得哥哥极好的,他们自然也觉得他们自家人好,且那位自有其好处,妈叫人细看了就知。”
薛姨妈这才郑重记下,宝钗又道:“哥哥的事了了以后,我想求妈一件事。”
薛姨妈听她说到正题,不自觉地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带着笑道:“自己母女,还有什么求不求的。”
宝钗看她,一字一句地道:“等哥哥娶了嫂子,无论娶的是谁,家里的事,我都不会再管。”不等薛姨妈开口,又道:“我想回金陵,不想在京中住着了。”
薛姨妈眼前一亮,道:“回金陵也好。”过了这么些年,薛蟠打死人的那点陈年旧事早已过去,如今家里有了钱,等到薛蟠娶了妻、从国子监出来、捐个官在身上,宝钗的身份自然也大不一样,且金陵那里又不知道京中的消息,宝钗在京城的名声不好,在金陵却无这等烦恼,到时替宝钗挑个殷实知礼的人家,安安顺顺地过日子,岂不是好?宝钗毕竟是有主意的,这样的法子,她与薛蟠就决计想不到。
宝钗如何不知道薛姨妈的心思?见她喜形于色,淡淡一笑,道:“妈,哥哥读书还要些时候,我想一个人回金陵。”不等薛姨妈开口,又道:“妈,我此生不想嫁人,你不要再费心了。”她的名声已进在外,然而薛姨妈一片慈母心肠,却总还是在四处托人替自己打听好人家,宝钗先时笃定自己嫁不出去,便任薛姨妈施为,只当让她有件事打发时间罢了,如今心内忧愤,这些小事便都成了眼中沙,肉中刺,一丝儿也不能容忍了。
薛姨妈就僵了脸,强笑道:“好好地,你是为什么不想嫁人呢?是因为…心里有人了么?”
宝钗缓缓点头。
薛姨妈虽然已经自己猜到,脸上到底微微变色,强笑道:“是…我们家亲戚?”
宝钗看她一眼,又点了点头。
薛姨妈便连那一点面上的笑容也维持不住了,思量再三,才开口道:“你喜欢他…竟到如此地步,连…他已成亲,也不管么?”
宝钗淡淡道:“我喜欢这人,我的身、我的心都已全给了她,旁人再入不了我心、我眼,我此生只为此人而在,就算不能同她在一起,也决计容不下其他人了。”
薛姨妈大惊起身道:“你…你的身子…给了他?”
宝钗闭上眼,点点头。
薛姨妈又惊又怒,立时要冲出去找人要说法,宝钗却扯着她衣襟,直直跪下,道:“妈不要去问别人了,这事闹大了,丢的只是我们家的脸,再说此事全是我迫着她的,她…并没有任何伤我的意思。”
薛姨妈脸色煞白,长叹一声“我苦命的儿”,还待想着要说些别的话来劝她回心转意,谁知宝钗今日铁了心要将此事说明白,沉声道:“妈说错了,我并非苦命,遇见她,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薛姨妈流泪道:“我究竟也不知道是前世里造了哪些孽,一个儿子,这样年纪,挑三拣四不肯成家,一个女儿,看着聪明,做起事来,却是这样…”这样什么,她也不说了,只是又叹息一声,初时的悲愤既已淡去,怒气却涌上来,恨铁不成钢地看宝钗一眼,跺跺脚道:“这几天你先不要出去,生意上的事我和你哥哥管着,等那头的事了了再说罢。”
宝钗蹙眉道:“那头…是什么事?”
薛姨妈一心要断她的情根,便故意道:“宝玉要纳妾。”
宝钗豁然起身,又一下坐下,薛姨妈见她一脸沉思,自己满腔心事地出去了。
☆、第147章
黛玉从宝钗出去以后,便一直在咳嗽。屋里没有丫鬟,宝玉忙地去桌上倒水给她润一润,又忙着劝她:“少少沾一点就罢,别一口喝了,待会更要咳。”
王夫人一直站在床边细看他二人相处,见宝玉挨坐在黛玉床边,言语虽然亲昵,手脚却绝不往黛玉身上碰上一碰,眉头又不自觉地皱起来,扬声将外头丫鬟们都叫进来,交代几句好生服侍的话,才道:“宝玉,你随我来。”
宝玉依言出去,王夫人就带着他站在外头僻静处,沉吟半晌,方道:“你同黛玉…晚上相处还好么?”
宝玉不明所以,回道:“我晚上都住在外头,不大进来。”怕母亲责怪黛玉,又道:“她常常打发人来问我,送些吃的、用的。”这倒也不是假话,黛玉与宝玉两个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又承宝玉的情,待他远不同于别人。
王夫人见他不通,只好低着声音道:“我问的,是你们的房事。”
宝玉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一下就胀红了脸——他自从遇见柳湘莲,做过几回荒唐的梦,对女人的情思渐渐已经断了,这几年又是一门心思地读书守孝,一时半会,竟没想到那头上去。
然而王夫人也不必他回答,只看他情形就已知就里,叹息一声,道:“你媳妇是个好的,可惜身子弱了些,你平常别的事上多看顾她,子嗣上头还是要多想一点。过几日我回了老爷,就替你纳一房良妾。”
宝玉大惊道:“这可不行。”见王夫人盯着自己看,忙道:“我同颦儿成亲还没多久,忽然就纳起妾来,林姑父,咳,岳父大人该作何想?再说我还要读书…”
王夫人道:“亲家早在你媳妇出嫁的时候就说过,黛玉身子不好,若是无子,就给你纳几个良妾,横竖生的儿子也是她的儿子,到时都由她教养。且正因为你要读书,所以要找个好人家的女儿来侍奉你。本来我是想着叫袭人开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