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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流连,一边挑出一些比较有记念意义的小东西。其中就包括一直对他帮助很大的字典和几本书,还有,还有妈妈留下的那封信。
他的母亲,一位来自北京的知青,和大多数人响应中央号召,自愿上山下乡去支边的人不同,她是做为黑五类子女,最早被下放到偏远农村接受无产阶级再教育的一批人之一。
母亲的父亲,也就是大山的外公,解放前打进敌人内部,做的是地下工作,身份暴露后,亲人被牵连全家遇难。黑白颠倒的年代,他的这段经历,却成为他不光彩的历史遗留问题,被有心人拿来大做文章。外婆出身资本主义家庭,读大学时,受进步主义思潮影响,离家出走,和一些师生一起,千里迢迢投奔大后方,并光荣入党。解放前夕,外婆的家人集体赴美,只有她一人坚持留了下来,这层海外关系,使外婆被指责成苏修特务,文革一开始就被打倒。
同根正苗红青云直上的赤贫分子正相反,典型反革命家庭的出身,使母亲的知青生活,一直困难重重。倔强的个性使然,她拒绝同自己的父母划清界限,背着耻辱的十字架,在生活的底层苦苦挣扎,接受所谓劳动改造。直到有一天,接到父母不堪忍受折磨,在牛棚双双自杀的恶耗,母亲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她跑出知青点,一个人漫无目的走了一天一夜,欲跳山自尽时,被进山打猎的大山的爸爸救下,带回了家。
虽然这里偏远又穷困,但这里没有人贴她的大字报,没有红卫兵突如其来的侮辱和批斗,当一切都必须给生存让位的时候,她跟了这个男人。
生活贫困却也平静安稳,纯朴的像屹立了几千年的大山一样的男人,给她撑起了一个家,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在她安于清贫,甘心做个普通的相夫教子的农家妇,以为可以过上“采菊冬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山居生活,灾难又一次降临了。为了给即将临盆的妻子打些猎物补身子,大山的爸爸打猎途中意外身亡。
母亲的角色,给了她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她希望自己的儿子有出息,大山呀呀学语,她就开始了启蒙的初期教育。
十年文革,终于在一九七六年划上了句号,知青开始返城,国家花大力气,开始拨乱反正。大山深处,信息闭塞,母亲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一九七七年的事了。
反复确认后,母亲动了回城的心思。
虽然双亲不在了,可北京城,和父母一起生活、承载所有美好记忆的房子还在,部队大院里,待她如亲生女儿的父母的老同事老朋友还健在。
早些年的阶级斗争,给母亲留下了抹不去的心理阴影,她不清楚政治风向标,担心还会有什么反复,更怕父母的遗留问题还没有解决,祸遗后人,于是决定一个人回京。
此一去,前途不明,妈妈给大山留下了一封信,信里把一些来胧去脉的问题交待清楚,并交代,如果一切顺利,形势平静,她会想办法站稳脚,把大山和奶奶接出去一起生活。
哎,哥哥又看着那封信发愣了。
董洁摇摇头,小心绕开横在脚边的障碍物,过去扯扯大山衣角,“哥,别担心,妈妈会平安无事的。我想,她现在正努力工作,希望早点有能力回来接你呢。”
大山勉强笑了笑,妈妈的情况比较复杂,他也不了解外面情况到底如何,吃了那么多苦的妈妈,一定会平安吧?
嗯,自己是男子汉,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定要努力啊,早点给妈妈和妹妹,打造一个世界上最安全和幸福的家。
大山,加油!他再一次在心中提醒自己。
董洁搬出自己这几年的涂鸦之作,用油纸仔仔细细裹紧压实。
这一离开,势必要过一段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这东西带在身边不保险,不小心遗失可就糟了。而且,一时半会还用不上它们,条件成熟后,自有它重见天日的一天。
不舍的放手,董洁抬头,看见大山一脸的不以为然,不禁笑道:“哥,你可不要小瞧这东西。”
她指指被包成砖头似的小包裹,双眸熠熠生辉。“货卖行家。这东西,对有些人来说,它是一文不值的废纸,对另一些人来讲,说它是价值连城的无价之宝,绝不为过!”
大山失笑,只以为是她小儿女的情怀作祟。“好好好,在我们小洁眼里,它是无价之宝,是无价之宝。”被瞪了一眼,笑呵呵的又补充道:“当然,因为是小洁的大作嘛,在哥哥眼里,它也是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哦。”
“哥,你可是觉得小洁在讲大话?”
大山看过那堆东西,不过是一些七歪八拐线条的组合罢了,边边角角加一些他不明其意的注释。他有些失笑的摇头,因着她一脸的认真。
“哎,天才总是寂寞的!”董洁也不多加解释,她自家心里明白就好。
腌咸菜的坛子,大山早已涮洗干净,且放在阳光下暴晒了几日,兄妹两人动手,把认为有记念意义值得保存的东西,一件件整齐码放到坛子里,先用油纸包住坛口,又用黄泥封严。院子里寻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深挖坑,放进坛子,埋好,用脚把填上的土踩严实。
第九章 … 行路难(一)
坟上青青草,坟前翦翦风,悠悠故人情,拳拳儿女心。
离家前最后一件事,和出行前第一件事,就是扫墓。
李奶奶的墓,座落在一座小山梁上,附近是稀稀落落一片山林,风过林梢,树叶便发出细碎的哗哗声,幽远绵长中透着空旷,犹如亡灵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窍窍低语。
旁边的坟里,躺着大山的爸爸。
人生百年,最终不过如此,一抔黄土,掩尽风流,只余无尽哀思,留与后人。
大山除净周围的杂草,却细心的保留下坟头上的青青细草。泥土堆成的坟头,长点青草,风吹雨淋中,更容易减少土质流失,不至于在短时间夷为平地。
做完这一切,大山跪下,冲着坟头,结结实实叩拜了三次。最后一次拜下后,久久没有起身。
“奶奶,大山要走了,以后不能常来看您了,希望在那个世界,您和爸爸,能过的幸福快乐,再不受一点苦。”他停顿了很久,再开口,声音透出一股深沉的痛,“对不起,奶奶,大山枉生男儿身,一点用都没有,没有能力让您求医问药,以致于让您带着牵挂,匆匆离开,对不起!”
董洁也跪到他身边,“奶奶,小洁要走了,和哥哥一起走出大山,到山外的世界去。我保证,等我们再回来时,一定会让您老人家,为我们感到由衷的骄傲。”
再一次深深叩首,向地下的亲人拜别,两人收拾心情,背起行李,正式开始上路。
大山心里有些许对未知世界的迷茫,更多的却是期待,他渴望自己能有机会,去开创自己的未来。当他从书本中,知道外面世界的精彩时,就已经有了这个念想。
他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一族,他有妹妹要照顾,到陌生的举目无亲的地方,茫无头绪,两眼一摸黑可不行。
在心里推演了无数次,他决定变劣势为优势,年龄小不是吗?没关系,这个年龄,可以让他无顾忌的向警察叔叔求助,他要的不多,只要能够暂时有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然后嘛,他看向董洁,露出自信的微笑。拜董洁所赐,他有一手上佳的烧烤本事。
山居清苦,偶尔靠陷阱捕到山鸡野兔,馋嘴的小丫头,总要他取出比较好的精肉部分,削竹为枝,升火做烤串吃。再后来,溪里的鱼虾,雨后的山菇,甚至一些野菜,都在小姑娘的央求下,变成香气扑鼻的佳肴。在小丫头的挑嘴中,他的手艺越发精湛,“以后进了城,哥哥就是卖烤肉,也能过上好日子。”小丫头不经意的一句话,却给了他足够的灵感。
衣食住行,简简单单四个字,却有足够的文章给人做。有实力者,尽可以直接大手笔入行,一无所有如他,也不是没有下手的机会。董洁曾掰着手指算过,“衣可做,食可做,住可做,我只对行没有多大兴趣。三者之中,唯独吃之一事,最易上手。”
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董洁已经成功把这个意识灌输给他。在快被他翻烂的书里头,他更从前人种种为人处事中吸收营养。非常人行非常事,一件事,有一半的可行性,就该着手去做——这是他最终得到的结论。
母亲的一生,受到了太多来自政治层面的折磨,所以,他从来就不曾做过成为高官显贵的梦。他的生活,被一个穷字困的够久了,奶奶的过世,更坚定他成为一个有钱人的梦想。
“终于要离开了吗?”
拒绝大山的扶持,董洁靠自己的双腿,一鼓作气登上山顶。从村子到县城,这是路上的第一座山,虽说离家不算远,以前采药也来过,可这次不一样。把它踩到脚下,证明她终于迈出了通往外面的世界、通往梦想的第一步,这个开始意义重大。
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困在山窝窝里的这几年,她简直就像捧着金饭碗要饭吃的乞丐,有如一个人憋足了劲,一拳挥出去却打在了棉花上,别提有多郁闷了。奶奶的,她忍不住暴了句粗口,太阳出来了,天晴了,老子总算有出头之日了!
“哎——”把手圈在嘴边,她站在山顶放声大叫,“再-见-了,大——山!”声音从山顶俯冲而下,在山欲中造成回旋,又被风儿簇拥着卷向更远的地方。
“外-面-的-世-界,我——来——了!”
“叫的这么大声,小心喊哑了嗓子,回头该说不出话了。”大山纵容她肆意表达自己的激动,却又忍不住心疼的抱怨。
董洁仰头看向大山,一张小脸,因为用力变得红通通,艳似天边的朝霞。
“哥,你听过一句话吗?‘龙游浅滩遭是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嘿,浅滩龙,平阳虎,纵是英雄叹奈何。”站在山顶,深呼吸,吐尽胸中浊气。掩饰不住好心情,她朗声对天地吟道:“群山为我侧耳听,听我今朝发大愿。有朝一日龙入海,兴云布雨逞雄风;有朝一日虎上山,仰天一啸天地惊!”
一时间,大山胸中亦有一股豪情汹涌澎湃。不过,他想的更多的,是怎样走完几十里的山路。哎,希望进城前的这一路,能平安顺利。
“好了,我的大小姐,留点力气赶路要紧。”
“现在能乐呵的时候不抓紧时间,一会累得连哭都找不着力气,多亏哪。”
没错,董洁的人生哲学,倾向于随遇而安,从不会去预支明天的愁和苦。反正,她偷偷瞥了眼大山,心里喜滋滋想,大山会操心的嘛,她就不要愁眉苦脸,徒添压力了,嘿,有个哥哥就是爽!
一路上,绿草茵茵,柏木森森,组成蜿蜒起伏的纯天然林带。这个时候,轰轰烈烈大兴土木搞建设还没开始,还没有大规模滥砍滥伐的现象,大山,仍保持着它千百年来郁郁葱葱的本色。
跟着进城的乡亲卖过药,虽然只有一次,大体路线,也还记得清楚。
“小洁,还行吗?哥哥背你走吧?”
“不用。”
董洁很累了,双腿灌铅似的,又重又酸,却摇头拒绝哥哥的提议。她想尽量靠自己多走些路,倒不是想着逞强,只是考虑到大山已经背了不少东西,再加上一个她,负担委实太重。
走出一身的汗,迎面而来的山风一吹,凉热交加,对大多数人来讲倒没什么,董洁却在心底暗暗叫苦。她这身皮囊,太过脆弱,再这么下去,非病昏在路上不可。
可她又不能喊停,长途赶路,尤其是走山路,一歇下来,就会老想着休息,更没有力气上路了。而且他们带的干粮有限,速度本来就不快,必须要在食物吃完前走完全程才是。
第十章 … 行路难(二)
山里人大多会编草鞋。
用布和线,自家纳成的千层底,那是逢年过节,或者出门走亲戚的时候才舍得穿。冬天的时候,穿带毛的兽皮缝制的靴子,余下的日子,基本上都是草鞋当家。
常年劳做的山里人,不分男女,脚上都有一层厚厚的茧,厚到什么程度呢?赤足走在荆棘上,连条白色的划痕都留不下。
大山年龄还小,虽说这些年跑前跑后也没闲着脚,到底不能跟操劳了大半辈子的老辈人比,脚底板的防护力,到底有限。
董洁更不用说,因为身体不好,也因为大山实在是个疼妹妹的好哥哥,便是下地活动,稍远一点的地儿,都是大山背着来回,这脚板,自然嫩得很。
她坚持自已赶路,天未过午,已经小腿灌铅,大腿打颤,并且又添了脚上的痛苦。
走了不远,就起泡了,后来估计也就磨破了,每走一步钻心的疼,让她想起了一个词,“刀尖上的舞蹈”。
到底是大山看出了她脸色不对,赶紧喊停。
一直憋着的一口气一松,董洁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整个人虚脱般的无力,一动都不想动了。大山马上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