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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轩先生沉默半晌,说道:”吾虽只见令尊一面,令尊之风度不凡果真气宇轩昂,但眼光灼辣,总是微带愠色,眉间时时微蹙,总觉心事重重。好友,令尊是否有挚友?“
“这个嘛,偶尔听闻家父吟词,尤爱一句,是‘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哦,“稼轩先生双目微闭,”竟是尧章。也不知令尊是爱其词,还是与之交好。吟词之中,充满对世人关切,亦怀有愤恨,令尊之爱人忧人,远超于吾;心中之所怀,也远大于吾。吾只关切家国,令尊却关怀众生,其负担之沉重!若与人有交,像其女,令尊应该还好罢!”
羽飞不明其意,只听稼轩先生再问:“令尊志存高远,为何不从政以求旷达?”
“家父总是说和兴也是朝政,战乱也是朝政,既然它是那般得动荡不安、朝令夕改,怎么可以予以信任,又怎么可以终身托付。”
“哈哈哈!那令尊可真是恨透了科举,更是看扁了参试之人了!”
羽飞笑着摇了摇头,知道自己不能再接着说下去了。稼轩先生又道:“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好友于归否?”
羽飞低头笑而不语,稼轩先生又哈哈大笑,说道:“好友请见谅。吾是打趣罢了。汝与吾相识多年,吾见识虽浅,却也察觉好友并非常人,但也并非仙风道骨。只是好奇好友之七情六欲。”
“这个嘛,吾……”羽飞一时无语,修仙虽非刻意摈除七情六欲,但若需心如止水,必要排除波动,她认为情绪是躁动之源,故被排斥;羽飞年少便随父志修仙,于世俗感情一窍不通。家父修仙既成,羽飞随之入世后一心也只为救济受苦受难的苍生,不知何为爱恨情愁。事实上,她都不知自己找好友倾吐是因为愤怒,只觉得心绪不宁,需要与人交谈,求人指点,就像她修仙之时一样。而且她还一直苦闷为何自己修仙总不成火候,师爷车厘子从来只是饱含深意的看着她不给她作答复,家父每闻此惑便有愧色,同样默不作声,她心性乐观,不回答也就罢了,不多时也就忘了。
稼轩先生不知其真实身份,但对于羽飞也看出了二三成,不禁叹了口气,说道:“好友,若你能有众生之情,那便完美了。这是令尊于你而言的优势,也可能是他之郁结的困症。好友,在我离去前帮我看一词吧,题曰《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羽飞当真是不明其意了,待想请教,只听他说帮看一词,也就顾而之他,稼轩先生离去许久后她也未能忆起先前话语。而今羽飞回想此事,才知先生之深意。但她也并不遗憾,因为即使当时明白了,又能改变什么呢?羽飞执萧一曲《扬州慢》,念起父亲宇轩当时并无她来得幸运,心中郁结之未发,虽然她总是相伴于父亲左右,却未发现其心性已经逐渐转化。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但是战争、屠杀、暴虐从未停歇,从未消逝。一朝天子一朝臣,受苦受难为众生。北宋更替为南宋,迎来宋辽西夏金的纠葛纷纷,之后蒙古铁骑横扫万里建立元朝,自元朝始而迎来三大统一朝代。宇轩恨透了悖逆自然、残害生灵的人间,恨透了干戈四起、兵燹纵横的人世,恨透了尔虞我诈、篡史□□的人伦。他本就孤傲执拗,执拗使他坚持着自己拯救苍生之念,执拗使他坚持相信人心对和善的向往,执拗使他抵触内心早已充盈的对救世的排斥和愤恚,但执拗亦是他心灵扭曲的根源,是他强颜欢笑的理由,是他压抑痛苦的借口,是他走向极端和自我毁灭的□□。终于,那创巨痛深而遗恨终生的一刻还是到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中会穿插历史人物,这算是本人对所喜欢的文人墨客的纪念。
☆、(三)相逢一醉是前缘
宇轩有一挚友,姓曹名沾,字梦阮。宇轩是如何与他认识的就连宇轩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太有缘分才会有那么多巧合以致相知。康熙五十四年夏,宇轩和羽飞游历江南,居于秦淮河畔。农历四月二十六日,宇轩执扇独自踏云漫游南京,不住感慨江南之山明水秀。忽然听见婴孩啼哭,想是谁家孩子出生,不禁又惊又喜;他憎恶尸骨如山、血流成河的苦景,新的生命能让他找到平静,宛如自我新生,于是迫不及待得赶往婴孩儿啼哭之处,只见那里层台累榭、灯火通明,定是钟鸣鼎食之家了。宇轩不禁感慨那孩儿生得幸福,更是想亲眼见识那孩子。他隐身于众人之中,等仆人们安置好产妇和孩子后,方现身。屋里依旧有烛火,照的孩儿面色更是红晕;忽然那孩子的眼睛睁开,眼里尽是纯净、好奇和潜藏的渴望。宇轩竟然呆住了,那孩子似乎也呆住了,竟没有哭闹。宇轩发怔并不仅仅因为婴孩之无暇,更多的是悲伤和恐惧;他悲伤新生所影射的死亡,恐惧战争对新生的摧残。正是因为如此投入,宇轩才没有发觉刚进屋子的孩子的父亲,孩子父亲见到宇轩又惊又怒,但唯恐惊动孩子及其母亲,又担心宇轩会加害家人,便故作镇定,轻轻得厉声问道:“何人如此大胆!”
宇轩这才缓过神来,忙举手致歉:“失礼失礼。我闻婴孩啼哭,喜不自胜,便来造访贵府。”
孩子父亲正是江宁织造曹顒,曹顒见宇轩一身素缟、气质儒雅,颇有仙风道骨之姿,隐隐感觉他为不世高人,但仍是惴惴不安,竟不知如何以对。宇轩一眼看破其心思,淡淡一笑,说道:“我来得唐突冒昧,还请主人见谅。在下有一礼相赠,送给贵子。”宇轩取下自己随身玉佩,掰为两半,其中一半放在孩子胸前,接着说一句“告辞”,翩然而去。曹顒只闻一声呼啸,微风轻拂,风中略有花香,却不见宇轩如何离去,心中诧异万分,更是确定他今晚遇见了神人,也认为自己孩儿可能是仙人转世,不禁又惊又喜,看着半个玉佩出神。这一切都被宇轩看在眼里。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樱花谷,杏雨榭,羽飞吟诗拨琴,七弦绝出,风起水涌,霎时流水成壁,环榭飞旋,直冲天际。羽飞见状,右手一长挑,流水倾泻而下,激起水浪万千,却不落点滴溅身。
“能弹《广陵散》于如此,为父真是拜服了。”
羽飞起身,丝绸覆琴,笑问对月饮酒的宇轩:“孩儿弹得如何?”
宇轩并未转身,“果然,哪怕一泄汪洋,也能听觉敏锐如此。你都不问为父何时到来,何时又听你弹琴,就直接问弹得如何?”
“父亲在流水娟娟时来,在弹琴起势时听,在行流如镜时止;自然是已听完一曲了。所以,我琴弹得如何?”
宇轩眉眼悦色盈盈,但看羽飞时,随即又眼露忧愁,“你那哪是弹琴,嵇康若在世,真是会七窍生烟。”
“哎呀,这打击不浅。”虽是这么说,羽飞内心却很欢喜,因为她明白其父内心还是很认可自己的。虽然自己无论是作诗作文还是弹琴吹箫,从来不循套路,必要推陈出新,成羽飞一家之格,但宇轩也从不认为这是坏事,也不认为遵循格律才是正道,更不理会一些自许诗人的凿凿言辞。羽飞继续说道:“还望家父指点。”
宇轩转身继续望月,“你说,《广陵散》到底在说什么呢?”
“《广陵散》又名《聂政刺韩王曲》,是说战国时铸剑工匠之子为父复仇一事。”
“是吗?”
羽飞疑惑了,父亲为何会有这么一问,难道自己刚刚的回答错了吗?
“你在疑惑了吗?”
“是啊父亲,我们是开元时人,怎知战国时事,只能阅古史了解前人了。”
“那你说,为何嵇康死前慨叹‘《广陵散》于今绝已!’”
“《广陵散》乃嵇康千古绝唱,后无来者。”
“是吗?”
又是同样的疑问,羽飞不知如何以对,脑中千万遍搜寻可以回答的话语。
“你又在寻思书籍了吗?”
羽飞惊觉,父亲竟是如此了解她!
“有些问题,不是书籍能解决的。读书,不是以书为求;书带来的只是前人的故事与经验,读书人要做到的不仅是去了解吸收,还要会超脱,走出自己的路来。因为新问题总在不断产生,而书顶多给我们一半的线索,如果完全以书为尊,那将是极端。”
“还请家父指点,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拥有的,似乎只有坦诚。”
羽飞不知宇轩之语有何用意,但其父自问她问题之时就再也没有回头看她,不知是不想看,还是怕看到。而宇轩满眼是哀愁,是悔恨,他知道羽飞的现状是他一手造成,却已无法拯救她。
“飞儿,何谓情仇爱恨?”
羽飞此刻还迷惘于宇轩之前的话语中,意识里又出现宇轩一问,她大脑混沌,不知自己该答还是不该答,要答又如何答,可自己又本能得回答道:“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好了。”
羽飞被莫名打断,自己一时不知所措,“孩儿请罪。”
“只是没回答出一个问题,或是没回答好一个问题,哪来的请罪之说。”宇轩心如坠落千丈悬崖,泪留到心里,又流失到不知所踪,“飞儿,休息吧。”说罢,起身缓缓离去。
羽飞千万疑惑盘旋心间,又是同样的表情和离开的身影,前辈车厘子也是,珠暇也是,自己的父亲更是,他们失望而带怜悯的表情经常会让自己内心跌宕,可是他们从不解释,羽飞也不敢过问。
雍正五年,梦阮年十三,因不愿读书,便逃了出去,主上大怒,惊吓得众小厮手足无措,四处奔走找寻。正值宇轩羽飞拜访仙师车厘子后归来,眼见是“暗香盈袖”的季节,宇轩和羽飞信步游至金川河畔,只见一孩童蹲在岸边,屏气凝神,似乎要把河水看穿,身子不由得前倾几许,瞬间脚一滑,将要落水。宇轩羽飞的心都猛地一惊,羽飞“不好”二字脱口而出,宇轩把手一扬,孩童跌回到岸,宇轩羽飞快步至其身前扶起孩童。那孩童惊魂未定,慌忙窜起了身,满脸绯红,抬头只见白衣素缟的二人垂立于面前:男子身形较女子高半尺,黑发美髯;女子身长若男儿,面带男相,略似于身旁男子。二人皆金相玉质,眉清目秀,风度不凡。孩童连忙退后几步,躬身诚表谢意。
宇轩正色道:“好个顽童,想探知水深何必以身试法!”
孩童羞愧难当,低头说道:“我是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随即抬头,眼开眉展,继续说道:“我方才见河里有一条鱼,乃金鳞护身,不由得看入了神,才差点儿落了水去。不知是哪里神妙,水竟自己回转了来,莫不是那鱼显灵了!”
羽飞偷笑,只见这孩童锦罗玉衣,必是大户人家子弟;再看眉眼,真是墨笔留痕,秋波盈盈,其面色若春桃,唇色若玛瑙,真是万千宠爱之滋养儿。其项上金螭璎珞,连着一根五色丝绦,系着半块美玉。羽飞忽觉那玉之眼熟,并散发绛珠仙草茶之幽香,并非凡物,似与宇轩之玉相和,于是便目光倾扫宇轩佩玉腰间,却不见玉,心内疑惑不绝。宇轩早已注意孩童项间佩玉,遂迅速藏玉于袖,余光俱已清楚羽飞动作,内心不禁窃喜。
“金鱼是世外之物,你怎得见?”宇轩心知江南瑰宝奇珍无数,哪怕鱼有金鳞护身也不足为奇。况且江南乃钟灵毓秀之地,各界多藏宝于此,或许这孩童是有幸见到某界之宝物了。只因他喜欢孩童,而且此孩童必是自己十多年前送玉之子,想一试该孩童之成长见识,便故意问他。
“先生莫非世外之人,怎知金鱼世外之物?”
“我若真是世外之人,你又怎得见我?”
“金鱼若非世内之物,我又怎能得见?”
羽飞忍俊不禁,而宇轩大笑道:“好个孩儿,你之名姓?”
“晚辈上曹下沾字梦阮,家里人都叫我沾儿,请问先生如何称呼?”
“唤我余梦先生即可。”
羽飞大笑:“父亲竟是余梦,我可是残梦了?”
“胡闹!沾儿可称她雪晴姐姐!”
“哎呀父亲,这是哪里的出处。”
“最爱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梦阮说道,眼中波光粼粼。
“哈!你可受教了。”宇轩正色对羽飞,扭头却是喜色连连,心里着实感慨梦阮之不俗,又问道:“那你说我之称号的出处。”
“先生必是做了美梦了,还活在梦里呢!”
羽飞掩面又笑。梦阮知自己言语有所冒失,赶紧低了头,却仍偷瞄宇轩颜色,见宇轩毫无怒色,反而喜上眉梢,梦阮又抬起了头,憨笑起来,一副顽童模样。心想,若是父亲在旁,必是对他厉色怒斥。
“好孩儿,竟说道我心坎上。”
羽飞一听此言,笑颜转无,想自己百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