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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大胡子!你怎么不死在沙漠里头?”
“他妈的胡子!你他妈的!”
“我抽死你丫挺的!我抽死你丫挺的!”
“……”
钱大胡子被打得满地乱窜,嗷嗷告饶说:“我错了!我错了!”
夏明若说:“呸!”
钱大胡子这才发现了他,两眼湿润了:“夏明若!”
夏明若冷冷道:“主公。”
钱大胡子说:“我好想你!”
夏明若拍拍衣服上的灰:“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
钱大胡子冲上来熊抱他和楚海洋,楚海洋说:“钱老师,放手吧,太肉麻了。”
钱大胡子很大一声哼:“你们汉人就是这个样子,矫情!”
敦煌所的同志们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见了面就好。时间不早了,大家回去睡吧,明天早上还得追赶科考队呢。”
敦煌文物所在莫高窟边上盖了几间宿舍作为工作人员的居住地。环境当然是简陋的,条件也十分艰苦,尤其是喝水问题。莫高窟的水是从宕泉河引来的,咸中带苦,入口极涩,据说刚开始喝时还得拉几天肚子。但睡在这种屋子里,还真能体会几分西域的艰辛、豪迈与苍凉。
北京的人员挤在一间宿舍里睡通铺,众人心情大好,说说笑笑,商量定了营救队两天后返回北京。
有人轻轻议论说钱大胡子是个好人,真汉子,硬骨头,“文革”时批斗游街,被造反派捆在审讯室三天三夜,还不让睡觉,却愣是没说过一句违心话。
夏明若支着头笑眯眯地听,突然发现钱大胡子老往门外张望,便问他:“老师你看什么呢?”
钱大胡子说:“我的向导,他们去月牙泉了,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向导?”
“哎,半路上遇见的本地人嘛,也是少数民族,两个人从来没有出过新疆,但普通话倒说得蛮好。”大胡子眼睛瞪大,笑起来,“好了!回来了!”
他跑出去高声招呼:“喂——!朋友——!朋友——!”
野地里有人答话:“哎!来了!”
夏明若一听那声音,立刻从被窝里钻出来,站到大胡子身后。
正睡着的楚海洋被他一脚踏在肚皮上,惨叫着醒了:“别信,总有一天我要弄死你!”
夏明若回头说:“嘘——”
“好朋友!”大胡子豪迈地笑,“快来!喝一口酒!”
那两人渐渐走近,渐渐走近,走到不能再近,就在面前了,夏明若慢慢从大胡子背后露出脸来。那两人像被雷劈中了一般定格,接着转身逃去。夏明若举起猎枪,咔嚓一声上了膛,奋起直追。
逃在前头那人边跑边喊:“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
“呵呵呵呵!好嘛!”夏明若咬着牙,“我叫你少数民族!我叫你没出过新疆!我叫你会说普通话!”
那两人终于齐齐号叫:“楚海洋——!海洋救命——!”
楚海洋从屋里冲出来把夏明若一把拉住:“好了,别闹了!”
夏明若又怒又笑:“他妈的骗子!”
大叔远远狡辩:“谁谁谁骗你啦?我本是陇西布衣,只可惜命运多舛,所以人海漂航啊!”
夏明若又把枪举起来。
楚海洋把他拖走,塞回被窝,一屁股坐上去压着,然后对屋外喊:“好了!进来吧!”
大叔心有余悸闪进来:“这小子,狠毒啊。”
楚海洋笑着问:“长见识了吧?”
大叔点头,凑过来在夏明若头上狠狠敲一记:“还你的!”
豹子也不甘落后,卷起袖子报仇,夏明若吃痛,蒙着头假哭起来。
大胡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海洋?我的朋友们,怎么了?”
楚海洋摆手大笑说:“没事儿,遇见亲人了。老师,我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舅舅,以后一路上有他,可就热闹了。”
※※※
提到西域,提到丝绸之路,就不得不提到张骞。
张骞曾两次出使,一次在汉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一次在汉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史记上评价其为“凿空”,即前无古人,开辟之举。后来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第一次使用“丝绸之路”这个概念时,便将张骞通西域作为这条东西方交流要道的开端。
当然张骞走得还是很辛苦的,中途曾被匈奴关了十几年。
学界一般认为地理上的丝绸之路是从长安始,抵罗马终,为了好理解,我们用王国栋的名作《我是一匹骆驼》来说明:
〖长安烟一般轻盈的宫廷缪斯啊/你把我变成一匹孤独的骆驼,
面朝着荒漠/和/慈悲的佛。
边关的箭啊……/射向我/射向我/射裂了我!
我的魂在沙漠北面/我的魄在沙漠南面。
何时才能见到你啊/缪斯?
难道只有越过高原/抵达爱琴海边?
……〗
这首在《人民警察报》的“小星星”文学副刊发表(稿费两元三角)的划时代的伟大诗作,很好地解说了丝绸之路的南北两条路线问题。
北线,从长安开始,经河西走廊到敦煌,过玉门关,穿过沙漠到哈密,沿着塔克拉玛干北面的绿洲城市吐鲁番(高昌)、焉耆、库车、阿克苏等,然后到喀什。
南线,从玉门关出来,沿着大漠南边的绿洲经米兰、尼雅、克里雅、和田(于阗)等到喀什。
会合后继续向西,翻过帕米尔高原(葱岭),穿过哈萨克斯坦、阿富汗、伊朗、伊拉克,最后达到地中海沿岸——很遗憾不是爱琴海,借以此哀悼国栋死去的爱情——的罗马(大秦)。
其实原来还有一条中路,并且是中路最早,张骞第一次出使取道天山南麓,走的就是中路。中路先到罗布泊,再沿着涸海北岸到楼兰,然后再北上到喀什,不过因为楼兰的废弃,中路也早已不复存在了。
这次的科学考察,走得就是中路。
科考队有十五个人,其中两个是向导;带了二十七峰骆驼,几乎一半用来背仪器和给养;一台大功率电台,这是联系外界的新式武器。可就算这样,过戈壁滩还是在拿命赌博,历年来因为科考牺牲在沙漠里的也是大有人在。
茫茫戈壁,空中没有一只飞鸟,地下不见一点儿绿色。
当年汉武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讨伐大宛,过罗布泊时损失惨重,到了大宛后惨败而归,抵达敦煌时十个人里只剩了一个。但当时罗布泊还是有水的,如今连水都没有了,凶险程度更胜以前。
加上正值寒冬,一到晚上滴水成冰,也就是中午时候稍微好些。当然也没有路,没有驼队蹄印,向导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和地形学才能,带领着考察队沿着胡杨枯枝和死去的兽骨缓慢前行。
大部分时间赶路都在晚上,白天风沙大,有时候什么都看不见;太阳虽然没什么热量,可晃得让人发昏。而且据向导说,晚上更容易认路,除了有星象可看,沙漠里的月光明亮,甚至可以照着读书写字。最主要的是钱大胡子是夜行生物,天天鼓吹着运动产生热量,可以避免冻死。
如此走了几天,豹子后悔了,一边吃干粮一边抱怨。
夏明若在脸上蒙了块纱布,躺在帐篷里对他说:“轻松的方法也有,你现在往外走,不出三天,就能永登西方极乐。”
豹子骂他:“去你的。”
夏明若撩起面纱冲他笑,豹子立刻丢了干粮扑到他面前,磕头哀求说:“别信哥哥,求求你现在收拾我吧,别等以后了。以后沙海茫茫,保不定哪天就被你整死。”
夏明若宽宏大量地说:“知错就好,注意吸取教训。”
豹子说:“那是那是。哥哥您歇着,我先退下了。”
夏明若说:“等等我,我去找海洋。”
大叔正巧这时钻进帐篷:“还躺着呢,快起来,我要收帐篷了。”
夏明若望望他背后:“海洋没跟你在一块儿?”
“海洋在喂骆驼。”大叔坐下来喝口水。
夏明若跑出去,老远就听到有人嗷嗷喊,钱大胡子正抱着一头躺倒的老骆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夏明若眨巴眨巴眼睛,裹紧军大衣,走到楚海洋身边,问:“又怎么了?”
楚海洋说:“随他去,哭完了就好了,还不是一峰骆驼病了,我们要扔,他不肯呗。”
豹子也过来看热闹:“非扔不可啊?”
夏明若点头说:“有时候就得这样,留下来派不上用场还得浪费草料,别的骆驼也会受影响。”
钱大胡子是多重感情的人,当然不愿意,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谁劝都不听。过会儿大叔从帐篷里出来,贴耳说了两句,他立刻答应了:“扔就扔吧。”
夏明若喃喃:“什么呀……”
他跑去质问大叔:“你用什么妖法把我们钱大胡子给迷惑了?”
大叔说:“美貌呗。”
夏明若咔嚓一声又把枪上了膛,大叔竖起兰花指向楚海洋方向逃窜,边逃边指责:“坏孩子!你讨厌!”
楚海洋笑着把草料袋扔给他:“活该。”
大叔接过来继续喂骆驼:“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月光照在崎岖不平的戈壁上,他给那头病倒的老骆驼多喂了些水,拍拍它的背,让它走。据说年老的骆驼和马一样,也能认得路。
“走吧,”他说,“回家去。”
老骆驼仿佛听懂了一般,摇摇晃晃站起来,钱大胡子看见了,便牵着缰绳送了一程。
而后考察队拔营前行,驼铃声声,翻越过一个又一个沙丘。其间夏明若一直在叫唤屁股疼腿疼,说自己看到骆驼鞍就想哭,最后发明了一种横向趴骑法,据说这个姿势比较潇洒,以前人家打死了狼啊、野狗啊、野猪啊,都这么挂着。
但两三小时后,驼队便停下了。
因为月亮下去了,而前方有一大片雅丹地貌,黑暗中通过很容易迷路,说不定会在这由狂风和水流造成的土堆迷宫中打转直到天明。
于是再次搭起帐篷休息,收拾停顿,夏明若抱着老黄钻进睡袋。
大叔羡慕地直咂嘴巴:“抱猫啊,真暖和,我脚指头都快冻掉了,怎么就没个猫陪我睡呢?”
豹子立刻献殷勤说:“师父,我陪你睡。”
大叔说:“滚。”
“……”(宇文豹面壁)
楚海洋嘿嘿笑,喊道:“老黄。”
老黄从夏明若的睡袋里抬起头来,黑暗里就看到两只眼睛,一黄一绿,小灯泡似的。
夏明若说:“老黄你去陪舅舅睡,舅舅冷。”
老黄迟疑着,大叔一挺身坐起来:“还等什么?快来呀!”
老黄喵呜一声钻进他的睡袋。
豹子终于崩溃了,他扑到大叔跟前问:“师父,我和猫你选哪个?”
他师父说:“猫。”
“我和骆驼你选哪个?”
“骆驼。”
“嗷嗷!那我和哈密瓜呢?”
“当然是哈密瓜,”他师父呵斥,“快给我睡觉!再啰唆小心我劈了你!”
豹子哭着说:“呜呜……我还不如死了好。”一会儿不死心又问,“那我和沙枣呢?”
他继续喋喋不休,纠缠不止,其他人堵起耳朵努力睡着了。
明天,后天……
过了这片雅丹群,楼兰就不远了。
※※※
早上起来温度是零下十四摄氏度,队员们一个个自顾自哆嗦着小身子,唯有钱大胡子老实,喊冷。他的拇指早年被冻坏了,气温一低就不能弯曲。
冷归冷,钱大汉他压根儿不在乎,从睁开眼睛起就活蹦乱跳地唱歌,说看中了一个姑娘,美得像天上的月亮,迎娶姑娘他带了五十头羊,结果娶了姑娘的娘……唱完了每日一歌,他宣布纪律:今天依然不许洗脸,不许刮胡子,不许刷牙,厨子做饭之外也不许洗手,谁要是受了伤,那就舔舔。
于是大家都很羡慕老黄:猫洗脸它不用水啊。
整理好后吃早餐,几十年不变的羊肉拌饭。
天气冷,饭一出锅上面就迅速凝结起一层白乎乎的羊油,夏明若每咽一口都要挣扎半天,大胡子鼓励他:“要坚强,想想革命先烈……”
夏明若于是钻进他的大帐篷,木然地嚼着,脑袋里想着松潘大草原上的红军。
过会儿大叔掀开帘子送来一只铜盆,盆里是尚未燃尽的木炭:“做饭剩下的,让它上你们这儿发挥发挥余热。”
大胡子挺高兴:“太好了,我刚刚还想这破手指今天怎么绘制路线呢!”
大叔问:“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胡子张开十指在火盆边上烘着:“等气温再升个几度……我说那个夏明若啊,你一顿早饭吃了四十五分钟了啊。”
夏明若蜷缩在帐篷角落里,此时回头,嘴里鼓鼓囊囊,完全是一副立刻能吐出来的神情。
胡子看了一怔:“哟,你继续,我不和你说话了。”
大叔毫不客气地笑起来,夏明若一脸恼火地继续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