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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憧憬你,因为你是我达不到的目标,你做了我想不到更做不到的事。”说完这话,邬长海停了下来,想要听到曹谨衍的回答。但身边的人依然微妙地沉默着。
邬长海犹豫了很久——尽管他知道在曹谨衍面前就连这犹豫也是多余的——才说出自己真正想说的话:“我知道你知道我大概是喜欢你的。”
他转过头去看曹谨衍的脸。可曹谨衍的头稍稍偏向另一边。加上被厚重的围巾挡住了大半张脸,并没有看见正面的表情,但可以看清那双正望向黑暗的眼睛,沉静安详。
没有回话,如同默认。
说话的人来不及花多少时间揣摩表情,又急急地补充自己的话:“——不是单纯朋友的那种!呃,中学的时候的确觉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知己;但是大概是在大学的时候吧,嗯……总之应该是更深一层的意思,所以之前我都不敢相信你会死,看到墓碑了都不信。诶哟我去我都在说些什么……都怪我发现地太晚了,非常晚。”
“呵——”邬长海听到曹谨衍轻笑了一声。紧接着他突然感觉旁边空了——曹谨衍突然站了起来,重心偏移的他差点倒在椅子上。曹谨衍背对着他,依旧是两手插在兜里,一副放松的姿态。“你以为我谁啊。你想的事情我会不知道?就算没那个外挂也能看出来啊,真够迟钝的。”他像是在笑,声音也跟着肩膀轻微地抖动着。
邬长海还保持着差点倒下去的姿势,一手撑在身侧维持平衡。虽然知道对方不可能感到意外,但自己还是难免有些尴尬。
曹谨衍侧过头,但并没有直接看着邬长海,而是把柔和的视线投向一点点收缩的来时的道路。“我可以含蓄而明确地告诉你:我给你的答案不会让你失望。除开我爸妈和我姐,你是对我最重要的人;理论上说你还有成为我家人的机会。别让我往下说,我会感觉很尴尬的。”
听到这个回答,邬长海也舒心地笑了。
——这个人果然从来没有改变过。从说话方式到理想信念,一直如此。邬长海还以为这个人早就迎合变化的现实完全改造了自己的内心,此刻他真正明白了曹谨衍是在用改变来成全自己的坚持。
然后,曹谨衍转过身来,看他脸上的神情像是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紧接着,他将双手搭在邬长海肩上,弯下腰和他对视着。再然后,他的脸就靠了上去。和上次在曹谨衍家的拥抱不同,这次紧贴在一起的是额头。鼻尖也相触着但不容易感觉到对方的气息——两个第一次谈恋爱的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别人要是看到这种纯情的样子,肯定要笑死了。
——但是管他呢。
下一秒,相贴的就是嘴唇了。谁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甚至感觉不到什么挤压的力度,更谈不上热恋情侣的种种花式。只是单纯地靠着,和之前的所有动作仿佛只有部位的差别。就连接吻都只有片刻,很快,曹谨衍就稍稍直起了身子,结束了他们相识近十二年来最亲密的动作。
这场真正的初恋效率可真高啊。邬长海的脑子里飞过这么一句。然后又是漫长的拥抱。一开始是邬长海坐着,而曹谨衍站在前面稍稍弯着腰;过了一会,曹谨衍嫌这样累,便曲起一条腿,把膝盖搁在邬长海身侧,另一边也靠前弯着,让两人在同一高度。再没什么需要说的;他们都知道了应该知道的一切。拥抱似乎可以取代语言。最后的陪伴胜过所有的情话。
当他们结束这个冗长的无声拥抱,重新并肩走在人行道上时,一直牵着对方的手似乎已经成为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1 章
十一
剩下的送葬路上,他们再没有保持沉默。聊得很多,说得很高兴。话题的三分之一是二人共同的学校,三分之一是家人,三分之一是工作。其中少不了插科打诨,各种新的旧的段子横飞。到后头就常是邬长海不带恶意地发着牢骚,而曹谨衍面带微笑地听着,时不时恰到好处地吐槽一两句。有意思的是,他们再没提一句告白似的话,对已经确定的事心照不宣。
到最后,话题还是扯了回来。
在痛痛快快地笑过之后,曹谨衍这么说:“认识你,真是除了我在这个时代这个家庭诞生以外的最幸运的事。”
“喂我怎么感觉有点微妙的沮丧呢——”
“我的出生是前提条件好吗。”
“……好吧。”这个人只对着自己有着辩论般的热情,真是不知道该不该感到幸福——邬长海腹诽着。“那么,如果你没有到达那个认识的高度、无法知道这些的话,是不是会过上正常的幸福生活呢。”
“没有那么多如果。”
“那就说‘理论上’。”
曹谨衍紧了紧握着的手,回答道:“这个结局没有好坏之分,只有‘合适’这个说法。”
邬长海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所以——”曹谨衍拖长了尾音,像是在吸引听众兴趣,“我选择了你来见证我的真正的结局。在没有对比的情况下,好和坏是很难评断的。并不是‘无法选择’,而是我们所选择的只有一个。”
“这是在告白吗?”
“……”
邬长海难得的有了些许成就感。他也并非总是处在被动状态的。“在某种意义上,我和你一样。就算没你的上帝视角,我也看得见这个世界是怎么样的。虽然还有不少不幸和可悲的事在发生——包括你的死亡,包括那类该死的肇事司机;还有种种天灾人祸,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或许正在发生着可怕的事。但是,我们所栖身的这个社会也在进步,这个国家正在强大。否则你我绝对没办法一直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幸运也好不幸也好,没有这一切我一定不会走到这里。我之所以干这一行,就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来报答我所珍视的这一切。要是有人敢在我面前把水搅浑,我绝对分分钟教他做人。”
“我就是看中你这点啊。”曹谨衍轻笑着说。“来给你剧透一下吧:你将成为这个领域的领军人物。虽然到那一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对你来说那又算什么呢。”
“还要你透?那是肯定的啊。”邬长海自豪地笑起来。
“快到时间了。”两人走到斑马线的一头停下时,曹谨衍突然这么说。
邬长海觉得自己的心脏又一次被紧紧地捏住。
耳畔仿佛有催命的钟声敲响,硬生生把美好的梦境砸个粉碎。这次真的是最后了。没有慈悲为怀的神能出现在他身旁,关心地问:“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你希望他留下吗?”只有四合的黑暗做对方的棺椁,而自己是最后送灵的人。
此时此刻,他突然很想见见太阳,见见高居众人头颅之上,仿佛不可一世,实际上又最慷慨公平的那个大火球。可惜,这是秋分后冬至前的六点多,太阳还没有出来。更何况这个空间里还残留的,也就只有自己和曹谨衍以及两人身边不大的这一小块了。
“但它在另一个地方普照大地。清晨、正午、夕照,它都在。再过不久,就在这里,你也会看到日出。”读懂了——预知了自己所想的、即将归于虚幻的已死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面带微笑。偏黄的路灯打在曹谨衍的脸上,如同他曾无数次见过却再也见不到的和煦的阳光。
“我——”邬长海用力低下头,喉头被满满的情绪堵住,喉结上下滚动着;眉头紧锁,实在没法摆出轻松的样子。刚才,还是在悲伤之上充盈着喜悦的,而在告别的时刻,真正送别死者的情绪便爆发出来。
但曹谨衍仿佛和这种送别无关。他只是走了两步站到邬长海面前,张开手臂,说:“不再来一次么?”
这次主动的是邬长海。他猛地把那只握住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拉。幸好在冬天,两人都穿的多,否则一定会撞得胸腔发痛。另一只手紧紧地环住对方的身躯,明知徒劳还是想把对方的身影多留一秒。曹谨衍回抱着邬长海,把脸埋进他颈侧的围巾里。紧接着,邬长海环着对方的那只手向上移,轻轻扶着曹谨衍的后颈让他抬起头。
两个人都闭上了眼。又是一次寡淡又意味深长的吻。他们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乃至四周的景象,也因此感到莫名的安心。邬长海感觉自己脸上有些湿润,自己还勉强控制着泪腺,而流泪的正是曹谨衍。
这是曹谨衍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
然后,就着这个姿势,曹谨衍移开脸,嘴靠到邬长海耳边,带着微笑轻声说了几句话。
听到这几句话,邬长海突然觉得自己和对方认识这十二年也算没什么遗憾了。
“永别还是再见,你选哪句呢?”身旁的绿灯亮后,曹谨衍面对着邬长海问道,身后是空无一车的马路。
“有什么区别吗?”邬长海苦笑着回答。
曹谨衍笑了,那表情和十二年前初见时几乎一模一样。再没有如此让邬长海感到高兴而又悲伤的笑容。他觉得自己再见不到一个能让自己有这种感觉的人了。作为最后的饯别,邬长海也露出了一个相比之下有些勉强的笑容。在曹谨衍面前,强装欣喜是没有意义的。但他仍希望对方在告别时看到的是更美好的东西,哪怕他笑得比哭还难看,那好歹是笑。
“那就——拜拜了?”邬长海斜着身子,一手撑在灯柱上,另一只手挥着。顶着大大的笑脸,让他觉得自己真是演技浮夸。
“啊啊,那我出发了啊。你给我好好活着好好工作,别那么早来这边,不好玩。”曹谨衍这么说着,转过身去。一手插兜,一手挥别。
路的对面已经被黑暗吞噬。邬长海僵着笑脸看着曹谨衍潇洒的背影映在黑色幕布上,身旁仿佛有巨大的齿轮在转动,碾过无数无名的生命。
邬长海就这么看着曹谨衍逐渐走进粘稠的黑暗,没有一丝光芒的黑夜如同沼泽将他一点点吞没,正如他在二十四小时前走出虚无。
这片仅存的碎片中如同发生无声的爆炸,完整的世界从这里延伸开去。一抬头可以见到正逐渐被稀释成墨蓝色的天空。地平线上已经开始泛着鱼肚白。再过一会,阳光将普照大地,包括曹谨衍长眠的地方。
邬长海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他看见脚边倚在灯柱旁的花束,是前一天别人放在这的,已经被积雪埋了半截。想都不用想,这是留给曹谨衍的。
就在这个地方,曹谨衍和他所深爱的世界告别了两次;其中一次,就在刚才,就在自己的眼前。
邬长海实在撑不住了。他蹲在路边,再压不住喉间嘶哑的哀嚎;双手捂着脸,眼泪不住地从指缝间涌出来又被寒风冻住。他哭得像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2 章
十二
接下来的事再正常不过了。
邬长海蹲在那束花旁哭了个痛快。当天穹的暗色被驱尽,视线里出现第一个行人时,他扶着灯柱站了起来,并把花束从雪堆里刨出来,拍净上面的积雪,把它端端正正地放了回去。随后,他跑到最近的花店里,买了两束向日葵。一束放在路边,一束将会摆在曹谨衍的墓前。
花的旁边没有留言卡片。
他们还需要说什么呢。
剩下的事情也是正常地运行着。
在邬长海的协助下,本就身心俱疲的曹谨文身上的重担轻了许多。直到把曹谨衍的后事料理妥当,邬长海才开始着手准备回去的事。出发前,他又去了次曹谨衍的家。这次再没有人会突然回来,对自己说“你来了”。屋里蒙了层尘,窗帘缝里透进的阳光中漂浮着颗粒物。杯里的柠檬水干了,只剩下底部的茶渍。
邬长海花了很长时间把房子打扫了一遍。直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拿走。把钥匙交还曹谨文时,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带着血丝的双眼,还是忍不住安慰道:“有事情找我。我随时回来。”
曹谨文愣了一下,抬起头强笑道:“我撑得住。”
这让邬长海又一次想到了曹谨衍告别时的表情。但他对谁都没有提起那二十四个小时,而是把它当作曹谨衍的遗赠封存在自己的脑海里。
回家的航班是在傍晚。天已放晴,夕阳照着铺了一层白雪的古都,景象悲壮而绮丽。
飞机突破云层前,邬长海最后一次俯视着这座发生过许多事的城市。
尽管曹谨衍已经明确地告诉自己:这个世界只有一条道路。但邬长海还是更愿意想象一个这样的世界:
在无限延展的故事里,一定会有这么一个空间:他们实现了各自的梦想。一个带着科研团队一路打拼,让世界为之惊叹;一个用解剖刀揭示真相,为死者讨回公道。他们仍会重逢,但不是在某人的墓前,不是在鲜血浸染过的路旁,不是在隔了柔软的时间的梦境般的画面里。当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