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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青磁茶碗中腾着丝丝白雾,轻薄的瓷盖缓缓拨撩着浮在水面的绿叶,斑竹案后的人抬起了快坠到地上的眼皮。竹莫染打着呵欠道:“你要月月春作何用?”
池月也不隐瞒,直截了当的道:“给燕不离。”
“为何?你们不是相处得很愉快吗?”竹莫染眼神复杂的打量着他花哨的脖子。
池月紧了紧衣领,尴尬的咳了一声:“那小子太缠人,腻了。”
“那直接杀了不就好了?”
“……”
竹莫染溪眸一转,修眉微蹙:“他没修过无生无灭,就算吃了月月春,每月十五也不会动情欲。你若是欲求不满,可以找老黄拿点儿实惠的春药……”
“师父,弟子不是这个意思!”= =
“那你……”对方话头一顿,随即恍然而悟:“你想让他忘了你?!”
池月唇角一抿:“他毕竟是朝廷的卧底,久居谷中也惹人嫌话,弟子准备过几日就将他送走。但这小子是头犟驴,只要他还记着我必定不肯离开,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月月春是无解的。”竹莫染目光清浅的望着他,“或者说,对于失忆的副作用,唯一的解药就是执念。只要印象足够深刻,随着时间流逝或者受到强烈刺激,燕不离还会再度想起你。”
“伪劣产品啊。”
“……为师最伪劣的产品就是你们兄弟俩。”
“……”
“你最好考虑清楚,待他忆起时,八成还会再度回来找你。”竹莫染呷了口茶,淡淡道,“所以还是杀掉一了百了。”
池月摇摇头,笑若风轻。
“等他想起来,也找不到我了。”
更露深重,落花成琢。风卷帘动,银烛乍熄。
窗缝里悄然插入一道寒光,一丝轻微的撬栓声后,凊白的月光从大敞的窗口倾泻而下,一个比夜色还有深黑的人影无声的跳入房中。
刺客手持利刃,一步步向青帐床帏走去,刀尖才刚刚挑上纱帐,他的动作便忽然一滞,猛地抬头向上看去。
屋梁之上,一道白影已如泰山压顶般扑了下来!
丁不着急忙避过劈头而来的剑气,一个狼狈的驴打滚滚到了墙壁下,随即鱼跃而起,举刀格挡住那柄杀气凛凛的寒剑。
花无信没料到对方竟架住了自己全力一击,惊愕之余却也不慌,身形一晃,眨眼上梁,随即又是一招蝶扑花,手中长剑如银光吐蕊般盖顶而刺。
某人只好继续打滚闪避,两人上下翻飞,在四壁之间游走不定,最后还是丁不着大喝一声:“你是方迭的什么人?!”
蝶恋花的剑法,在赏金盟中可谓独树一帜。当年那个惊采绝艳的首席猎手纵横江湖之时,他还只是盟里一个低阶学徒而已。
对方停了手,却不答话。一张清淡寡水的脸上映着亮白的月光,在眉宇间晕染开丝丝杀意。
丁不着心下一沉,是龙门黑店的那个小子!恐怕三弟和四弟凶多吉少了。
花无信望着对方的黑脸笑了笑,这家伙夜里穿一身黑衣当真隐蔽。只要他不张嘴,连蚊子也找不着,怪不得叫叮不着呢。
“你们究竟是受何人指使针对西川蔺家?”
“呸,老子可是有职业操守的,客户信息能告诉你吗?”
“好,那就手底下见真招吧。”
丁不着立即摆开架势,谁料花无信忽然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屋外纷纷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某人额上当即冒汗:“草,不是手下见真招吗?!”
花无信嘿嘿一笑:“我又没说多少只手……”对方可是赏金盟的首席猎手,连河不醉都抓不到的老油条,他才没傻到和对方一对一的决斗呢。
于是,江湖上最令人头疼的杀手丁不着,在西川的蔺府落网了。
听到外面的打斗没了动静,一只手才哆哆嗦嗦的撩开了床帏。
蔺巍然小心翼翼的冒出个脑袋,问道:“花大哥,人已经抓住了吗?”
“嗯,这家伙太狡猾,让公子受惊了。”
“花大哥客气,此事多亏了你,两番相救之恩,着实让蔺某铭感五内。”对方穿着亵衣,下床走了过来,“不过你是怎么知道他会来刺杀我呢?”
“赏金盟的规矩,任务失败者必须自行善后。如果你不死,被处置的就是他。”花无信收剑入鞘,“蔺公子还是早些歇息吧,花某去审问那条滑泥鳅了。”
袖子被人一扯,转头便看到蔺巍然怯怯的大眼睛。
花无信叹了口气:“好吧,我不走。你睡罢,我守着。”
蔺巍然年方十六,自小被蔺家当成宝贝藏在府里,娇生惯养、禀性怯懦,此番更是被赏金盟的绑架吓得大病一场。花无信一路护送一路照顾,却没想到这少年越发依赖自己,再加上蔺闻之苦苦挽留,他便留在蔺府保护此子。
如今丁不着已经落网,他的任务也完成了。不过看这孩子胆小如鼠的模样,估计一个人也睡不踏实。也罢,反正现在睡房梁已经习惯了,就再做一回“梁上君子”吧。
蔺巍然满怀欣喜的爬回床里。花无信拔身跃起,倚梁而卧,却枕剑难眠。
其实,自己心底里也是不愿回去的吧。林子御要的东西,他确实给不起,再相见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丁不着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像兜头冷水一样泼醒了他。时至今日,他身上还处处残留着方迭的痕迹。那人的一犟一笑,举手投足,每一个细微的习惯,早已深深凝刻到骨血里。所谓的放下,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心这东西当真奇怪,明明长在身体里,却半分不由自己。
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蔺巍然支起身子,探出脑袋道:“花大哥,房梁冷硬,要不你到我床上睡吧?”
花无信差点一头栽下去。
“不用了,你睡你的。”
蔺巍然声音里顿时带了哭腔:“花大哥是不是嫌我脏……”花无信侥幸逃过一劫,但他没有。被绑来的一路,不知遭受过多少非人的折磨,这阴影只怕会相随一生。
纱帏一动,花无信出现在床头:“我没有嫌弃你。”蔺巍然刚获救时满身是伤,他当然知道这孩子遭受过什么,也明白身上的伤容易好,心里的疤却永远都在。望着那双泪光盈盈,充满无助和悲戚的眸子,他仿佛看到了十四岁时的自己。
“别哭了,花大哥陪你睡好不好?”
“要抱。”
“不许得寸进尺。”
“嘤……”
“好好好……小祖宗你快睡吧,我要困死了。”
蔺巍然终究年纪小,神经紧绷了大半宿,很快便在他怀里安眠入梦。看着口水横流的某人,花无信无言的叹了口气。
他这哪儿是护卫啊?都快成姆妈子了……
树暖莺啼,柳颦花笑。稀薄的晨光才刚刚披落山头,膳院之中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
“嚓嚓”的切菜声从厨房里传出来,最后伴随“诶呀”一句痛呼,戛然而止。
燕不离嘬着手指头,苦大仇深的看着砧板上的竹笋。泪奔。
池月走后整夜未归,他很是懊悔自己一时冲动口出狂言。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了半宿,决定还是亲自下厨做顿饭,权作赔罪之礼,希望能够补救两人间的裂痕。
然而等他真正上手了,才知道做饭原是这么麻烦精细的活计。早知道以前也学学了,现在赶鸭子上架着实勉强了些。
刘厨子向来看不上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尤其是笨到教了三遍还不会的蠢货。他再次握着菜刀示范了一次:“左手骨节贴住刀背,指头往里扣住。右手握稳,别图快,一下一下来……”
燕不离是属驴的,自然不会轻易服输,当下又抓起刀剁了起来。哼,他好歹也是个舞刀弄剑的,还摆不平一把破菜刀不成?!
这厢和竹笋较着劲,那厢嘴里还在不停絮叨。
“当初夫人有孕在身,宗主天天下厨给她做饭,那厨技……老汉我都佩服!你瞧那罐子腌鱼,是夫人最爱吃的,宗主现在偶尔还会做,权当个念想……”刘厨子故意刺激着某人,却发现对方嘴角始终勾着弧度,笑得和吃了蜜似的。
妈的,这小子果然智障,话都听不懂。
“俺们夫人呢,更是自小就喜欢宗主,还特意跟老汉学了做点心。”刘老汉将烟锅子在地板上磕了磕,神情落寞,“后来她不做了,说做多少最后也会变成屎。说来也怪,那时候的宗主反倒开窍了。”
某人的嘴角已经快翘到天上去了。
“君子远庖厨。你看夫人一介女流都知道追男人不能靠一碗饭,你个爷们怎么还不懂?”刘厨子纳闷的看着他。
燕不离直起身擦了把汗:“我也是现在才明白江莫愁……”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所以选择了一方砧板、一把菜刀,将每一丝爱意融进油盐酱醋里。
这般小心又隐忍的讨好对方,不是为了抓住谁的胃谁的心,只是单纯的想看到对方满足的笑容。如此而已,如此足矣。
黄泉殿里,池月微怔的望着一桌菜食,讶然问道:“这是你做的?”
燕不离自豪的一挺胸:“当然,老子忙活了一上午,你快尝尝。”
池月犹豫的扫了一眼,从一盘乌漆墨黑的糊状物里夹起一坨:“这是什么?”
“牛筋烧土豆……火候大了点……”
“这个呢?”
“虫草花鸭汤……忘拔毛了……”
“这个又是什么?”
“说来你也不信,是锅先动的手。”
池月望了一眼旁边,衣衫破烂、黑如煤球的刘厨子:“怎么回事?”
刘老汉整了整膨炸的头发,擦了把眼泪,在黑糊糊的脸上留下一道白印子:“燕公子蒸鹿尾时把蒸锅熬干了,然后就爆炸了。”
池月:“……”
“宗主,您劝劝燕公子吧,别人做饭要钱,他做饭要命啊!幸亏炸的是小人,否则再出点儿什么事,小人可万万担待不起啊!”
池月心里暗道:做饭要命?那是你没听过他唱歌……瞥了某人一眼,对刘厨子摆了摆手:“本宗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小的告退。”
燕不离端端正正的坐在圆桌对面,眨巴着眼盯着他道:“快吃啊。”
池月忽觉手中的竹筷重于千钧,他左瞧右看,挑来选去,最后选了一盘看上去最无害的蚝油笋丝。夹起几根长短不一造型各异的东西,放在嘴里尝了一口,然后面无表情的站起身,面无表情的走出房门……吐了。
他现在相信这货是卧底了,而且刺杀的方式还特么光明正大的……自己差点就成了鬼门宗第一个被恶心死的宗主。
燕不离愤怒的把盘子夺过来:“有那么难吃吗?!”
他自己吃了一嘴,也默默的走到墙根儿……吐了。
池月漱了三遍口,总算缓过神来,坐到桌边郑重的道:“昨天走了是我不对,但你对本宗有什么意见可以直说,不要搞这种(毁灭性的)打击报复。”
燕不离咕嘟咕嘟灌了半壶水,冤枉的道:“我没想报复你啊!我是真心想做顿好吃的……这不是第一次没经验吗?以后多练练就好了。”
妈的,还要来?!池月咬牙道:“你以后不准进膳房!”
“凭什么江莫愁能给你做饭我就不能?!”
“不许提她!”凌厉的掌风擦着面颊呼啸而过,猛地扫落了桌上的杯盘碟碗,稀里哗啦的砸碎了一片。
燕不离愣愣望着满地的碎渣残羹,默默蹲下去,垂着头捡瓷片。
他知道这种行径窝囊得像个受气小媳妇,但他实在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眼泪。明知道不能和脑子糊屎的人计较,也清楚不该和过去的自己吃醋,可听到杯盘落地的声音时,胸口突然疼得厉害。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也一起跟着碎了。
池月站在桌边,懊丧抚了抚额。自己怎会冲动得和一个智障较真呢?但道歉这种话他又说不出口,毕竟是这东西不知好歹的触了他的逆鳞。
“嘶。”一声轻微的冷抽响了起来。
“过来,一会儿有下人打扫,用得着你清理?!”
燕不离没反应,池月压着火儿走过去。
你不过来,爷过去行了吧?
将人拽起来,才看到对方通红的眼圈和一根根缠着纱布的手指,池月皱了眉头:“哪儿来这么多伤?”
“切菜切的……”
“你好歹是练剑的,切个菜还能剁手指头?”
燕不离摆弄了一下右手:“现在握刀还不是很稳,经常手滑。”
“……”一个“笨”字衔在嘴里,又生生咽了回去。
池月给他擦着手上的口子,叹了口气道:“燕不离,你走吧,我派人送你离开碧落谷。”
掌中的手一颤,伤口又渗出了几颗血珠。燕不离抖了抖苍白的唇,终究没有问为什么。
他已经伤痕累累,不想再受伤了。
池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