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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屈膝福了福身,把茶水放在桌上,并没有离开。
……
正厅这边,果然不出所料,庞氏一扯两扯,叫上来的证人越来越多。最终有一个在小厨房做事的媳妇子嚅嚅嗫嗫开了口:侯爷死前,她亲眼看到夫人往一碗汤里放了砒霜,最后这碗汤,送到了侯府房中。
李推官神色凝重:“你亲眼看到的?”
“确是奴婢亲眼看到。当时夫人挥退下人,亲自下手为侯爷整治饭食,最后往汤碗里……”媳妇子声音有些抖,重重垂着头不敢看别人,“奴婢当时偶然路过,正好看到这一幕,吓的不敢出声。夫人走出小厨房,唤下人过来,将饭食端给侯爷,还说担心侯爷不高兴,不让下人们说这饭菜是她亲手做的。后来府中就戒严,再后来侯爷就去世,奴婢,奴婢就一直不敢说……”
她这话一落,四下立刻安静,气氛凝重,落针可闻。
杜妈妈冷嗤一声,“别说你这话是真是假,就算你真看到夫人往汤碗里放了什么东西,你怎么就知道那是砒霜?侯爷日日与姨娘厮缠,身子不好,夫人关心也是正常,没准只是强身健体的补药呢?”
那媳妇子往后缩了一步,“侯爷待夫人不好,夫人会有恨意,咱们都理解,倘若后来侯爷只是拉个肚子什么的,没有丧命,奴婢自然不敢这么猜……”
杜妈妈待要继续诘问,庞氏冷笑一声,“终归纸包不住火,老天有眼,有些人行事再隐秘,也会被碰巧路过的人看到。这媳妇子看到不多,只看到了夫人下毒,没准就有别人看到侯爷的确喝了那碗汤。杜妈妈一再而再而三的阻拦,是心里有鬼,不想让大人破案吧!”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还朝堂上李推官福身行了个礼。
李推官捻着胡须,有些头痛。
还真是问出要命的东西了……接着问下去,这侯夫人就危险了啊!
可他看过去,张氏依然端坐,面上连个表情都没有,非常淡定……这意思是都靠他这个推官?
再看平王与卢先生,两个人也都作壁上观,没一点说话的意思,也看不出他们站在哪边。
李推官心内愁的不行,表面上案子还得继续破下去……他缓缓问了几个问题,挥手叫人继续往正厅带人证。
……
崔治一直透过窗槅看着这一切,慢慢的,他嘴唇紧紧抿起,眉宇间闪过一丝坚毅之色,好像心下做了什么决定。
宴安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紧张绷起的肩膀,“不要急。”
自己亲娘在那头,眼看着就要被定罪,崔治纵使年少聪慧,行格也算稳重,还是忍不住着急。他知道夫子说的都对,他也知道应该要相信自己娘亲,可他就是……难以自控。
宴安也理解,拍了两下就不管了,静静看向正厅这边。他站姿挺拔从容,气质若竹,慧炽双眸除了看到张氏侧影有些波动外,没有任何表情外露。
梅香站立的方向,正好对着宴安的右脸。宴安左侧眉宇间有长长疤痕,右脸却是完美无缺。修长的眉,清俊的眸,悬胆的鼻,如玉般的肌肤……
此人有了些年纪,眼角已有细纹,但岁月的沉淀让他气质更佳。宴安,是一个看第一眼,就很难让人有讨厌情绪的人。别人就算不惊艳于他的相貌,也会惊艳于他的气质。
梅香睫羽垂的更深,素手倒了杯茶,慢走两步到宴安面前,“先生喝茶。”
宴安眉心微蹙,“我不渴,你放回去吧。”
梅香咬咬唇:“先生勿需着急,庞氏……斗不过夫人的。”
“什么叫斗?”宴安缓缓转头,眉心微蹙,眸色炽利,“庞氏婢妾,乃奴,奴告主,死罪!她本就不配与夫人站在同一台面上说话,‘斗’之一字,太过抬举!夫人根本不需要与她斗,只消随手一压,她就只能有一个下场。”
梅香似被他犀利言语吓到,手一抖,热茶洒出来,泼到了宴安手上。她立刻拿出帕子,欲为宴安擦手。
“不用,你且去把茶放下。”宴安顾自掏出一张帕子,自己给自己擦拭。
梅香睫羽颤了颤,深深行了个蹲礼,“先生大才,眼光自是与小女子不同。”
她紧紧咬住下唇,不知道是不是不甘心,想刺一刺宴安,声音压的很低:“只是先生与小女子同陷一方深宅,才华未得机会施展,岂非可惜?”
宴安此时才正眼看了看梅香,修长眼眸眯起:“我该如何做,无需你提醒。”
换句话说,你是哪棵葱,配管我的事?
梅香的脸刷一下红了,顾自退后,把茶往桌上一放,掩面匆匆奔出。
二人说话时,正厅那边案情也在继续,崔治思绪一直沉浸,没注意这这发生了什么。直到梅香放下茶杯,脚步匆匆离去,他才皱眉转过身,看着跑出去的女子背影,“她怎么了?”
宴安仍然一派从容,面色非有任何变化,“不知,许是内急吧。”
崔治:……
“您也真是,别人是姑娘家。”就算真内急,也不好说破。
宴安冲他笑了笑,没说话。
……
庞氏这边证人越来越多,很快,一条清晰脉络呈现。
小南奉侯夫人命令,到药铺里买砒霜,可能为了避嫌,砒霜买回来数日,侯夫人一直没动作。小半个月后,侯夫人亲自下厨,为侯爷洗手做羹汤,并在汤碗里下毒,下毒之时,一个路过的媳妇子看到了。
那时侯爷与侯夫人感情已经很不好,侯夫人担心侯爷不吃她做的饭菜,吩咐送饭的下人,不准说饭食是她做的。
饭食一路顺利送到侯爷房间,期间有不少下人看到,皆可做证。
侯爷当时正与丫鬟狎玩,下人将饭食送到外厅,扬声告诉了侯爷。
谁都没有看到侯爷吃饭,但那饭侯爷的确吃了。因为后来传出侯爷死讯,亲自参与小敛工作的小厮说,侯爷嘴角有菜渍,与侯夫人送的饭菜相符,口中味道也与那饭菜相同。
侯夫人做菜,肯定与厨娘们不同,起码食材上要特殊一点,侯爷身死前后两日,那样食材只有侯夫人一人用过。
……
所以,尽管没有谁亲眼看着一系列事情发生,但大家把看到的事连一连,‘真相’,就出现了。
到最后,庞氏两眼淌泪,恨恨瞪着张氏:“侯爷虽与你不睦,不进你的房间,那是你德行有亏,侯爷能不计较,养着你已经很仁至义尽,你却如此毒辣,要了侯爷的命!”
“侯爷娶你为妻,尊你敬你,让你诞下嫡子,终生有靠,你为何如此狠心!真是好狠的心呐……妾的侯爷……老天呐,睁天眼睛看看吧,这弑夫恶妇,为何不打个雷劈死啊!”
嚎了一通,她冲着李推官膝行几步,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如今人证物证确凿,请大人立案,将张氏立时拿下治罪,上奏褫夺其子世子头衔!”
卢栎有些迷糊,问赵杼:“若侯夫人真有什么错,夺波及崔治么?崔治会被夺世子位?”
“看情况。”
赵杼才说了三个字,就被沈万沙截了,“我知道我知道!”
卢栎转过头,只见少爷双目清澈,透着灵透:“咱们大夏朝不是没规矩的野人,儿子生下来随父,并非随母。一般来说,母亲就算有天大的错误,也不能危及子女,子女随父姓,在父亲家族下长大嘛。但要说全然没影响,也不可能,子女名声上肯定会不好听,别的不说,嫁婚就是个大问题。而且民间有句话,叫‘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子女没母亲,成长环境,各样资源上肯定不同,对将来前程也有影响。”
“一般家庭如此,有爵位的自然更严厉。比如这武安侯府,如果庞氏有背景,家中父兄得力,抓住张氏罪过狠狠打击动手,一番运作下,想达到目的也并非没可能。毕竟‘弑夫’一罪太严重,一旦钉死,很难翻身,崔氏宗族也不想要一个‘污点缠身’的侯爷,如果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长时间尽心尽力洗白;如果有更合适的,能带领族人走出一条阳光大道的……嘿嘿,就难说了。”
卢栎明白了。
庞氏算盘打的精,但见识还是太少,她看不透,以为这样谋算就能成功。可就算这件事是真的,庞氏身后无人,张氏身后却有一个家族……
谋算是谋算,权力倾轧是权力倾轧,卢栎更关心的还是事实本身,张氏这么淡定,是自信有手段保住自己位置呢……还是有办法证明自己没做过这样的事?
他并没有等多久,很快,府里下人来报:上京崔家宗妇裴氏到。
她来时,正是厅内所有证人聚齐,众口一词,证明张氏弑夫,庞氏正义谩骂,李推官意志动摇的时候。
张氏让下人将裴氏请进来,当门就是深深一礼,“弟妹不才,治府有夫,此次劳烦嫂子了。”
裴氏不愧为崔家宗妇,年过四十,相貌端丽,因周身气质太盛,相貌反倒成了陪衬,一举一动都是风仪。听得此言,她视线未转,看都没看地上的庞氏一眼:“我早说过,治家一道,规矩为上,下人就是下人,再有功,也不能惯着。”
这话说的不重,声音也不尖刻,庞氏莫名有些心虚,没来由的一抖,“李大人……”
李推官没顾上理她,朝裴氏拱手,“不知夫人此次过来——”
“我来为证。”裴氏微微叹息,“本来此事是我族污点,但事关侯夫人清誉,世子崔治名声,不得不出声了。”
李推官一看这是有新证据了!还对侯夫人张氏有利!
他立刻来劲,连连请裴氏入座,裴氏侧身与赵杼行礼,才从容安坐。
待下人们上了茶,李推官迫不及待的问出声:“夫人有何证据?”
裴氏眉眼微抬:“幸好李大人尚未立案。我所言之事不宜外传,若可以,请大人配合。”
李推官连连点头:“若能证明侯夫人无罪,这便只是侯府家事,自不容他人置喙,我等朝廷命官,肩负圣上信任,德行操守还是信的过的,至于府中——”
“府中之事,自有主母管制,无需大人记挂。”
两人言说片刻,达成共识,裴氏才长叹一声,“武安侯死于马上风。”
这句话顿时让正厅一静。
马上风,又叫作过死,现代称性猝死……很显然,死者是在进行房事之时出了意外。
沈万沙拉拉卢栎袖子,一脸兴奋八卦:崔洛竟然是这么死的!
“因这死法极不光彩,侯夫人向宗族求助,我带人入府验看,确定死因无异,大家商量过后,决定一起压下此事。”裴氏眉梢微扬,“这件事知道的不多……我却不明白,怎么侯爷又有别的死因了?”
直到这时,张氏才开口解释,“七年前天时奇异,暮春无雨,天气干燥,府中下人哮喘病多犯,皮肤生疮的特别多,亦有鼠患成灾。下人们求到杜妈妈那里,我才知道,令小南去买了些砒霜。五钱看起来不少,但因用处诸多,却是将将够。”
卢栎恍然大悟。
五钱照计算,大约是十八克多,但砒霜毒重,就算药耗子,需要的剂量也极少,他刚刚一直为这个问题纠结,原来竟是如此……
砒霜对于很多顽固性疾病有神奇疗效,比如皮肤癌,肺癌,食道癌等,对这样恶疾尚有效果,更别说类似长期不愈合疮口,哮喘咳嗽等病症了。古代已有使用砒霜治病的各种先例,只要注意用量,不但不用中毒而亡,病情亦会有好转。
每逢换季,都是疾病高发区,春夏之交尤为严重,更何况张氏还说了一个前提:当年天时奇异。侯府人多,自然病的就多,再说这么多人一起,不注意很容易传染。
特殊时节,多买一些,也能有备无患……卢栎认为这个解释也算合理。
“侯爷虽厌我,我却不敢不敬夫,亲自为夫洗手做羹汤,件件事发于本心,对得起天地,亦对得起自己良心。我却不知道,你——”张氏指着那个媳妇子,“怎么就看到我下毒了?别人都没看见,偏你看到了?”
那媳妇子卡了壳,“奴婢……奴婢……”
“别人给了你多少银子让你撒谎?”杜妈妈接着说话,“说的跟真的似的,哼!不是老奴说,若夫人真有那打算,会把不住门户,让你溜进来,还恰好看到了?”
那媳妇子一下子就跪下了,满头都是汗。
庞氏见不好,眼珠子一转,冲着裴氏张氏尖喊出声,“你们说侯爷怎么死的,侯爷就是怎么死的么?没有官差,没有仵作,你们两个就定了侯爷死因,岂不奇怪!”
裴氏眉梢一跳,冷笑一声:“人都没气了,阳势还立着,不是马上风是什么?还请仵作验看,丢人都不够的!”
“我不服!”庞氏咬住这一点,“许侯爷就是中砒霜而死呢!”
……
卢栎默默叹口气,就冲庞氏这胡搅蛮缠的劲,不让她心服口服这戏就完不了。
他站出来,分别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