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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得到了。
直到现在我满打满算见过尔竹两次,一次浊涟山,一次北栅殿。我至今也能清清楚楚记得他在北栅殿与我说过的话,因为那实在太好记:“六师弟,我是尔竹。”
那一晚他也再没有开过口。我时不时地在与其他师兄姐的谈话中看他一眼,他坐得有些远,独立在我们之外,眼神淡漠。
再之后,万年未见。
是以,现下在这绯冥境中见着他,我感到着实很震惊。
突然我感觉一阵迅速的上升,侧头才发现迷梦巨大的蛇头正扑将过来。尔竹一手抱着我一手挥动修长的青云剑,如雨的剑光泼墨般挥洒。那颗蛇头惨叫着被迫退,巨大的眼睛被割裂,流出血和黄水。
我被他抱着,透过视线捕捉不到痕迹的剑光看着那颗蛇头渐渐被活活消磨成了惨白的白骨,血和肉还有铁一样的鳞片漫天洒落,好像下起一场地狱的雨,残酷血腥得使得我把头转回向着他的胸膛不想再看。
这就是尔竹上神的青云落雨,是这四海八荒最快的剑。
……糟了!
在将将放松下来的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迷梦具有毁灭性的力量可不止那一颗头!
我眼睁睁看着自尔竹身后接近的血盆大口将要将我们吞噬,甚至来不及出声提醒!
然而那颗蛇头突然从中崩裂!一道旖旎浮华的艳粉色光芒劈斩过去,极致绚丽地将迷梦的头颅斩成了两半!极速的光芒和决绝的力量一晃而过,居然带有落英翩飞。片刻后,分开的蛇头才开始疯狂地迸出血光。
然后一抹旖旎惊鸿的身姿乍现,我甚至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因为实在太熟悉了。
“二师兄!”
“哟,小虞醒了呀。”那抹妖俏的霞色身姿停在我身边,漂亮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他用他的宝贝扇子干净利落地拍了拍我的脸,嬉笑道:“你搞得可真狼狈,当年跟着我时可没这样过。”
师父总说我这个二师兄代桃啊,就是个栖梓山上的意外。把我交给他带着,是他湮愔这几十万年来最大的失误。
代桃的原身是偃烨台边的一棵千面桃树,集尽外天的灵气,在七万多年前化出人形,据说现下长在偃烨台边当我出生时开出一树繁花的那棵是他的亲戚,在他化形后生出来接替他的。
在我约莫三千岁的时候师父陪静初她娘去了一趟葬樾山,这一去三百年,我便被交给代桃看着。我以前听师父叹息过代桃是栖梓山上的意外,却不知道那么漂亮的二师兄到底怎么样了被称作了个“意外”,于是静心观察……发现不用静心观察也能看出他是个意外。
在仙风正正的栖梓山上长到三万岁,身边理应只有师父的代桃,不知到哪里去养出了个飞扬跋扈、死不放手、争强好胜还特别自我的个性。
据说代桃不禁意间的一回见着了栖梓山边境的一头夫诸,看那白鹿一身皮毛如雪,一见倾心,找师父求而不得,师父教诲说那夫诸是一种众神皆惧的凶兽,游走于四海八荒间,生着一双诅咒与杀戮的角,神族仙族是万万碰不得的。哪知代桃又倔又别扭,愣是孤身一个寻遍四海找着一头夫诸,差点死在夫诸蹄下,师父神威大显遥引箭一射救他于水火之中,无可奈何地将那头夫诸驯服给了他。
还有一回,师父也不在栖梓山,代桃便去了沣宴阁找那把师父不让他碰的舞雩扇。那是一把上古流传下来的某位鬼尊的扇子,上边还残留着那位鬼尊的执念和嗜杀的血咒。代桃三入沣宴阁三次气息奄奄地跌下阁楼又被栖梓山地妈妈琉秋救回来,第四次一发狠用血在沣宴阁前书了四个大字“事不过三”便又走了进去。地妈妈琉秋在外边着急上火了五天五夜,后来见着代桃居然纤尘不染般地走出来,脸上带着胜利的笑意,地妈妈琉秋心一松……倒地上就睡着了。之后师父回山,见着代桃嬉皮笑脸地站在殿口迎接他,震撼地发现那舞雩扇居然已经认主了,只能颇为无奈象征性地罚代桃三个月禁闭。
诸如此类的事多不胜数,至于我是怎么观察出他的性情的,现在也不能一一说得出了,只是在潜移默化中我的性子被他影响了三分,仅仅这三分就叫师父有些后悔,说我这个纯良的性子怎么区区三百年就变得有些之死靡它……按元乐的话说就是有点死倔。
不过,我这位不怎么像是生长在栖梓山的二师兄,却实实在在是栖梓山的又一骄傲——又是一位天赋卓绝在其七万岁修成上神的神仙,栖梓山第三位上神。
早已失去神智的迷梦不过是块肉体强悍的行尸走肉,最后一刻还是悍不畏死地扑将上来。
“呀,还真凶。”我心惊地看着代桃险之又险地身体一沉避过了这一击,一扇子就砍断了粗壮的蛇颈。凶煞如迷梦,在栖梓山竹桃两位上神的手下也走不过一招,我完全相信,关键我惊的是,代桃另一只手里貌似还提着个艳色的人影。
“二师兄你当心!颜子惑身上有伤你悠着点!”我喊他。
“呀这原来就是那个金贵的小王子啊,小虞你真不错,把人家小王子治得服服帖帖的。”代桃挑起纤细上挑的长眉,笑得有点欠扁。
“胡说什么呢二师兄!”我底气稍减。同时总感觉有道锋利如刀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弄得我不敢抬头。
“哪有胡说?刚刚我们到的时候,这小王子可是拼着一身修为在迷梦口下保你啊。周围尸横遍野都不顾,喏。”代桃下巴一指。
我僵硬地看过去,只见地下四五团血迹,残肢断颅模糊成一团……妃鸢的金叶长鞭分为两段,鬼疵的断尾肉毛分离,四散开来。还有其他零碎的肢段,看不出到底有几人份的。
胃里一阵翻搅,我突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这是,怎么回事?
“这绯冥境隔绝于三界,连师父的遥引箭也无法干涉。师父察觉到你有危险就立即通知了刚好游历到南荒境口的我们,十万火急要我们来这境中搭救你,他老人家也正在赶来途中。”代桃的脸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若是我们晚来半刻……你可能,就和他们一样了。”抱着我的尔竹突然接口,我下意识抬头,撞进那双翻涌着墨绿色海潮的眼眸,真的是像海,幽深幽深,还闪烁着些许……恐惧?我从来没有被这双眼睛这样深沉地注视过,莫名其妙的心虚让我低下了头。
“谦痕那只老狐狸,要不是他在那里推脱矫作,也不会这么险。”代桃愤愤地向尚在扭动的迷梦躯体又扇了两扇,抬头说,“那就出去吧,这鬼地方真恶心。”
我感觉深重的疲倦一波波压过来,身体也沉重起来。狐族美女妧媚的蓝色眼睛和壮汉额角跳动的伤疤在我眼前闪动,我无力地靠上尔竹的肩膀,却也知道此时说什么不该一晕了之,强撑着开口:“结笼草……”
“已经拿到了。”尔竹说。
代桃从他的须弥境里取出一株三蒂妖花,在我眼前晃了晃,笑道:“遇所未遇的结笼开花啊,小虞你这回立大功了。”
我最后看了看地下那一团模糊的血迹,冲代桃勉强笑了笑,“那就好。”
原来真是开花的结笼草,不知有什么附加功效。我就说鬼疵想要去取的那颗蓝色魔核怎么那么眼熟,想来是守护结笼的圣妖兽三天杌的鬼眸,与师父绘给我的丹青一模一样。看来那三天杌是被迷梦干掉了,为了什么?占有结笼花?
出了绯冥境,目力所触的还是一如进来时金碧辉煌的荣岳殿。谦痕帝君仍坐于首座,身边悬浮着那滴紫色泪滴。不过,在他一旁还有另一个身影卓然而立,一袭青衣飘然如烟,碧发倾泻,奇怪的是,在我已然模糊的视线里,那人那双似蓝似绿的潋滟眼眸却尤为清晰,好像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下一刻,那双眼睛已近在咫尺,像是时间断层。
另一双手将我接了过去,瞬间淡淡的梓燕花香充满了我的鼻腔。随即温凉的指头抚上了我的额头,浩瀚的神念涌入我的身体经脉。我感觉自己微微颤栗着,整个内在被审视的感觉真的不是很好,但我极力收住自己下意识想要抵御的神念,这让我感到喉头一甜,一口血就溢出去。那只手立即离开了我的额头,转而擦拭我的嘴角。
“师父……我还好。”我笑了笑,却感觉身体动不了了。
我恍惚间看到他笑得很柔和:“是啊,真是好得很啊。带着二十多种幻毒出了那迷境,筋脉微末还剩一点没有被搅乱,呀,还有什么?这难道是血魇毒么?哦,还好有十三王子的血护着你的心脉,它还在跳哎。能把自己搞得这么好六儿你真是给为师我长脸啊。”
完了。我心说。
我此时看到的世界一片扭曲混沌,神智暂且清醒,身体似乎已经提前进入的沉睡。我又被师父交到了另一个怀里,落入那个温热的怀抱时,我毫无由来地清楚着这一定是尔竹。
“那么,阿焰,我们就先走了。”我听到师父说,声音带着笑意,却与平日有些不同,好像坚硬了几分,“这次,我的徒儿受你好好照顾了。”
“尊叔远道而来,小侄唐突。”似乎是谦痕帝君的声音。
之后是脚步声,然后是腾起的风声。
“带他去玲珑塔。”不知过了多久,师父的声音又进入了我耳里。我想此刻我们已经回到了栖梓山,家熟悉亲切的灵气萦绕在我四周,感觉身体也轻了几分似的。
是么……又要历劫么?
但这次我很平静了。
是惩罚吧。我想。
“不要勉强。”这是师父在我前去南荒之前与我说的。明明答应得极好,到了南荒在谦痕帝君提醒后仍旧执意入境,差点送了性命。师父一定会生气的,他不喜欢我们太自以为是,不然他也不会说代桃是个意外。
但是……我是真的,不想叫你失望啊。
☆、番外·伊始
他出生在溶洲一个几近没落的氏族里,祖上曾有过封侯,可他爸爸他爷爷那一脉总是老幺,所谓贵不过四代,宗亲嫡长子制传下来到他爸爸那一代就仅是个封侯两百户的士人,到他这一代就只是个有几分文采的庶人了。
因到他已分封不到什么爵位,且宗法制下也没有什么出人头地之说,在他出生前他娘竟一心盼他是个女儿,以至于后来他降生是个男儿身,却硬是给起了个女儿的名字,叫月胥。
他可谓是天资聪颖,三岁背诗七岁作画弹筝,长到弱冠之年,也成为了一个闻名整个溶洲的翩翩公子,一手流云般的墨字,溶洲河一般的文采学识,且有一张称的是景侯第一美男子的面容,虽无法在朝廷中谋得仕途荣光,在溶洲,他也确是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
名字虽女气了些,到他弱冠,他也自己做主拿了两个英气的字,凑成伙作了他的字,君哲。
于是,景家月胥,景君哲,在溶洲乃至整个景国看来,本也将娶个好女儿,有个似锦人生的。
他也这样认为,直到某一天。
本就是位风流才子,景月胥十分喜爱在朗逸轩听人说书或看一些前朝戏剧。十多年来他是朗逸轩最欢迎的常客,琦娘很欢喜他,茶水瓜果都请他吃了,从来没付过一个子儿。他不知道是因为只要有他在朗逸轩的生意就能比平日翻上一番,购票人群多是些家中有年轻小姐或者年轻少爷的人家,他只觉着是琦娘心好与他投缘,于是去朗逸轩便去得越发勤了些。
这一天朗逸轩空前爆满,在景月胥到的时候,连每回都给他预留的观台都早被人重金定下。琦娘十分抱歉地将他迎到了普通观台,瓜子果子备得很多。这观台貌似座位都加了几排,挤得一向坐惯了包间的景月胥十分不习惯。
景月胥知道今日有位几乎唱遍了溶洲各大楼阁的名妓在朗逸轩唱戏,据观过他唱戏的人口述,听那戏曲真仿佛置身黄泉九天,如火如荼的属于彼世界的花朵开满了四周,天空昏黄如同末世,你置身其中,仿佛永恒。
景月胥一向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但他不信邪,一定要来看一看,那所谓能唱出彼世之景的戏子。
雷动喧嚣过后,满场灯火尽熄,只剩下那一方朱红阁台留着一只小小蜡烛。场内寂静无声,所有人屏息看向只有一点小小光源的阁台,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兮兮眷金钗……”
清冷嗓音从黑暗中弥回而出,回旋盘绕,仿佛彼岸音障,魔魇一般,却让人只想沉沦。景月胥坐直了。
烛火边缘小范围的亮光中凭空出现了一片绯红的衣角,在摇曳的烛光中,一丝褶皱都不曾动摇分毫。
“别记时难年空,聊报他,一时知遇隆;
还钗心事覆水东,不允竟自去,云霞又红;
庚戌日,岳阳时,归未归,未归,归来报君恩……”
烛火光亮渐渐扩大,渐渐上移,那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