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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你而获罪。”程潜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愿效死于君前。”美人留下这样一句话,凄然一笑,自三丈塔楼上一坠而下,血流七尺,顺着小雨蔓延开去,仿佛隆春绿茵上盛放一朵血色花朵。
程潜背脊挺立,杯杯郁酒下去,背影不动分毫。
三日后,程潜被乱兵杀于东市。
再说左元,元康末年,秦谧被诛后,左元退居宜春里,专意典籍。后又移居冀州。我曾去冀州与他有过一次会面,他热情地接待了我,带我逛遍冀州盛景,听戏对弈。我发现他与之前有莫大区别,他瘦了很多,头发全白了,眼窝凹陷,神情却清瞿,浑身散发着一种悠然自得之意。
我知晓齐王曾想召他为记室督,他辞疾不就。我无意间问起,他摇头苦笑道:“常忆起姬绥贤弟临终那一言,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人生在世,潇洒不过短短数十年,又何必葬送在那奢靡宫廷中呢?”
我看他鹤发童颜,生活游走在青山绿水间,专意著典,也算惬意,颇感受教。
这左元,倒是我们中唯一得以善终的一位。
在我们终结后一些年,王昆也在鲜卑内斗中含冤下狱,最终冤死狱中。虽之后平反,受追封,谥号,却也改变不了他在狱中那些深入骨髓的至痛。
当年,在金谷园那棵花树下煮酒论诗笑苍天的时光仍旧历历在目,然而人会走花会凋,时光过后,一切都遍体鳞伤,人去楼空曲终人散。
我的终结来临之日,暮春的桃花将将落尽,残骸铺了一地。
一纸黄绢从洛阳辗转而来,陈年旧事翻搅而出。罪名什么的我不大记得了,反正没有平反的可能,只仔细去听了我的结果,夷三族,还真是看得起我。
这一切不知也算不算应了当年那个算命的的预言,隋家的双生子,果真是毁了这整个隋家。
我在重重包围中登上囚车,也无意回顾,暮春暖阳在前路上铺开,囚车压上去,撕裂阴影。
徒留下身后枯败的一县桃林。
☆、墨仪
我在玲珑塔中醒来,盯着塔顶的八宝图愣了十几秒。
此番历劫……历得颇为离奇。
我回味了片刻,得出一个结论。
……嗯,尔竹与颜子惑这两个,估计近日来生活得颇为无聊。
不过,这样历劫其实是有好处的,从某些方面来说。因为情劫纠缠的都是神仙,且还互相认识,这就少去了每次历劫后纠结回味的烦恼。这倒不是说在人界有了交集便回仙庭继续交集……好吧我知道这算是一方面,这样成就一段美满姻缘的也不在少数,但大多数仙友也就笑笑而过了。
拿静初来说,她首历情劫后恍惚悲伤了两百年,是因为对于那段情,她所做的只能是回忆了。而第二次历劫,很不巧的,情劫对象堪堪正是本神君,归位后,一下子就释然了。就当是着了道与纪虞玩了个小游戏,跟睡着了被元乐舔了一样,当不得真,我时时在她眼前晃,也不能说她就是看上本神君了。该是好哥们儿还是好哥们儿,该是好仇敌还是好仇敌。
要是调个对儿,换成是尔竹或者颜子惑下凡历劫,本神君也下去瞧瞧……似乎也很有意思的样子。
脑补了一篇“纪虞人界戏春图”后自觉心情颇好,胳膊小腿一蹬便一骨碌爬起来,边走到瑰仙剑旁借着光滑如镜的剑面理了理仪容,边想着师父的气是不是该消了。
剑面上映出的男子面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总感觉有些奇怪……我左照照右瞅瞅,捣鼓好久才渐渐想起来,之前绯冥境中被吞寤追赶的时候我心一横是将我那一头长发削了的,此番一看,应该是又被修剪过。青年神君面目干净,将将过耳的黑发细碎地贴着轮廓,倒多出几分英气来。
还不错。我拍拍脸,挺胸抬头走出塔去。
一推开门阳光刺眼,栖梓灵泽仙气扑面而来,我深深吸一口气,心说终于回家了。
“死鱼死鱼!”
有谁叫我,我循声望去,见一旁盘根错节的万年青柳上正倚靠着两个身影。
一个一身乳白长袍,栗色长发在发尾松松束起,微笑的澄净的眸子。竟是与我那一见如故的南荒二王子颜子京。
另一个我就不认得了,一身白衣,头顶一只漆黑的小髻,雪白的一张小脸上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神情颇为傲娇。本神君活这么两万三千多年,倒从未见过此等级别的小正太,我估摸着,这栖梓山集齐各种类型的美人,就差个这种类别的。
“子京,你来栖梓了呀。”我快步走过去,走到他们跟前,与颜子京打了招呼,便转向小正太,问颜子京道:“这位是?”
小正太跳起来拍了我的头,更为傲娇地一嘟嘴一挑眉:“死鱼,你连我都不认得了?”
我看着他的神情觉着颇为熟悉,但绝对没有在任何人脸上见过。那神情……我再一思索,电光火石一根筋搭对路了,的确熟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元乐?”我大感惊讶,“你怎么……”
“我化形了啊。你这一去三个月,我化形历时七七四十九天,你刚好在凡间呢。我醒来没有见着你,却想你这番是搞对了,不像以前英年早逝得那么早了嗯。”我看着他的小表情,若他还是只腓腓的形态,我必然已经三耳光甩过去了,可如今他顶着这一张萌翻仙庭的正太脸……我还真下不去手。
估计是我的表情有些苦逼加憋屈,颜子京在一旁笑道:“好了好了,纪虞好不容易回来,元乐你就别在这儿添堵了。”
“还是子京说话中听,”我朝挤眉弄眼的元乐微微一笑,正经道:“对了,子京,你这个时候怎么来这栖梓山了?”
栖梓独立于九重天外,几乎不与各族相交,也很少有来客。颜子京既与我交好,来自然是来得的,不过怎么也不该在我不在仙庭的这个时候来。
颜子京道:“这事还得从我那个十三弟说起,三月前湮愔上神亲自来南荒将你接走,那时候十三弟从绯冥境出来也是情势危急,父君将他抱入玄月塔中疗伤,第二日去看他却已没有人影。卓晔侥幸生还,出来时说了境中情况,父君疑心他是来这里寻你了,便点了我与他一同来了栖梓山寻我那顽皮的十三弟,到了这里,却听闻湮愔上神去了东荒大泽魇烨山,并不在栖梓。幸亏遇到攀杏上仙,知晓子惑是在人间,而在人间三千界,在哪一界,便不得而知了。父君便作罢了。”他侧头看了元乐一眼,才又道,“当是时,恰逢元乐化形,我便留下来帮着护了一回法。”
他口中的攀杏上仙说的正是我的三师姐,以预言术闻名仙庭的栖梓上仙。神仙可占凡人命数,神仙的命数,却是由天来排。而孕育于离外天仅九尺之远无音台的攀杏,却能够机缘巧合窥见仙人命数,也算是三界一绝。
和着颜子惑是带着伤跑下界去玩?这孩子真是,太能折腾了。
我很来劲:“那颜子惑他现在呢?”
“前几日叫掌凡唤回天上了,父君已去接了他回南荒。”颜子京狡黠一笑,“估计会关禁闭吧。”
啧,一家子狐狸。
驾一片青云飞向栖梓主峰,缭绕仙云中时不时有些鸾鸟隐现。
玲珑塔一般是仙置在副峰玉渎峰上,元乐在那里去接了我,通传师父的话,只叫我归来后去北栅殿中见他。
元乐私下跟我说师父还十分地生气,就等着我有知觉了去好好抽一顿。我自知元乐这厮说的话信不得,可我这小心肝还是有些忐忑。
正忐忑间,一丝危机感突兀生出,身体比思维更快反应,与一道冷风擦肩而过之后,才回头去看偷袭者。
一身黑衣,小巧玲珑的身体,细碎的黑发,血肉模糊刀伤纵横的一张脸。显然是自毁了容貌。
那人二话不说又是十几枚黑菱,我险险避过,被逼退数步。那人继续欺身过来,手握短刀,动作敏捷,刀花虚空,连闪残影。我数次险险避过,最后胳膊还是受伤。血溅出来的一刻我拼命使了一个闪身术,退开数百米,冷冷叫了声:“墨仪。”
那人一顿,又追杀过来。我侧身连躲,他不依不饶,招招致命。我抽出腰间小刀,架住他的双刃,却不想他的力气极大,直直将我压倒下去,快速坠落,我后背一痛,直直砸进某处山岩。那人仍旧压着我,一双漆黑的眸子宛如死灰。
我看着那双眼睛,喘息道:“墨仪……你是为何苦苦相逼?”
“为什么?为什么她死了,你却还活着?”极低极嘶哑的声音压抑传出,他原本漂亮的脸如今血肉翻覆,无比狰狞,双眼似乎要滴出鲜血。
“……谁?”
“为什么为什么!!”他似是陷入回忆一般,眼中确然流出血泪,不知道是凝结了多深的执念,“为什么你要入境?让我们进去就好了啊!明知道是一盘死局……你为什么还要进来?你就算粉身碎骨……他也不会看你一眼……他是狐帝啊……”双眼混沌,他在混乱嘶吼中抽出一把刀直直插了下来,又迅速抽离,我的腹部一阵剧痛,热血喷溅而出。
“什么死局……什么……”我大口大口地喘气。
“可悲啊……你这个神君,你这个虚有其表的神仙!她居然为你这样的人而死……可悲啊,可悲啊!”他一用力,将我的小刀打掉,一刀压到我的脖子上,皮肉缓缓割裂的声音传来,我动也不敢动,他忘情地笑起来,那种笑在他狰狞的脸上显得很残忍。
“我告诉你吧,可悲的人……从你进入绯冥境的那一刻起本注定的就是死局!我们都是你的殉葬者……要不是十三王子,你、你。可是,她可以不进去的啊……她……”
“杀我……有什么意义?”
“你这样……你这样的废物,凭什么、凭什么!”他笑得更疯狂,“可是有什么办法,湮愔上神就是宝贝你这个徒儿啊……他可以为你……挑起一场战争啊!”
“是么。”我觉得听到这里差不多了。
我立在虚空,看着山岩上压与被压的两个人影,淡淡地念了个咒,唤出了流火。
师父说,你想要知道一件事,有许多方法,最有效的一个就是示弱,弱得不能再弱,最好能弱到让对方一脚就能踩死你的程度,对方看你这样,有许多话就施舍给你了,你觉得听够了再强起来,强到他无法仰望的地步,这样,就算你放过了他,他下次大概也不会再想来招惹你。我觉得师父果然是个有故事的人。
巨大的血镰伴随着地狱烈焰缠绕住我的手腕,我看着被墨仪压着的那个一身鲜血的“纪虞”渐渐透明消散,等着墨仪回过头来看着我。
仙庭皆知,栖梓湮愔上神座下竹桃杏菊梅五大弟子,大师兄尔竹剑霸仙庭,二师兄代桃迷术毒术独树一帜,三师姐攀杏闻名于预言术,四师兄折菊精通变化之术,五师姐剪梅善于暗杀之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这个正要现世的老六,尤擅幻术。
“墨仪,我纪虞虽与各位师兄姐比起来算是不济,总算是师承湮愔门下,占得栖梓六君一席位,封了神君,也并不是你以为的废物一个。”
电光火石,我手握流火与他交换数招。狱焰在每次碰撞间侵袭过去一些,不愧是南荒凌月君临的一员,居然在狱焰侵袭内脏之时还能动弹。渐渐的,他动作越发停滞,抓准机会,我捏一个诀,满山藤蔓扑将过去逮住了他的四肢,我踏着虚空过去,停在他面前。
“墨仪,我只说一句……妃鸢并不是为我所杀。”我低头看着他苍白的面容,淡淡道。
墨仪惨然一笑:“神君,其实墨仪明白,墨仪只是痛不自抑,才做下如此混账之事……还望神君莫要迁怒于南荒。两族相战……是如今最不好的局面。”说完双眸一阖,作视死如归状。
“这一切,我以为你在前来栖梓之前就已有所觉悟。不过,我应了你便是。”我运起仙力,镰锋一凛,利落割下他的头颅,驭着狱焰之力将他飞散的元神焚了。
收回流火,我退到一边去看着他的身影在火焰中熊熊燃烧。
我立在逐渐黯淡的火光边,打算一直等到它熄灭。
其实我也知道,我小小纪虞在整个四海八荒格局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狐帝谦痕一举也并不见得是对我有什么恶意,说起来不过一个“情势所逼”。但我既然不愿赴死,墨仪又已起杀心,我只得将他杀了,否则是个长久的祸端。
师父还说,既起的杀心,是很难收回的,只有将它从根源斩了,才是一了百了。
☆、诓骗
我登上栖梓主峰踏入北栅殿门时,小心肝跳得有些厉害。
在见到师父时,跳得更加厉害。
屏息中只见那石凳上背对我的人影回过头来,垂地的青丝在墨阳石板上划过,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见着我,他平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