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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
013
两人和好之后,趁着外头天好,去集市里逛了一圈,可惜年关将至,外头出摊的人越来越少,下午只有零零散散几个破铺子。
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日踏上归程。
正好,寄存在驿站的马车也换了好马,琴白决定在日落之前出城,继续赶路。
顾云梦在马车里刚坐稳,就察觉到怀里有什么东西在乱动。
原来是唐承影又跑出来了。
这家伙一出来就冲着琴白大骂:“我不过是睡了一会儿,你还竟敢欺负我唐家的孩子?谁给你的胆子!”
琴白好不容易跟小孩儿和好,被唐承影这么一说,脸上发烧:“是我不对。”
唐承影可不饶他,飞到琴白的头顶上,一下一下地啄他的脑袋:“你这个坏东西、欺负我弟子、打你、我看你还敢不敢……”
顾云梦在一边看这两人的滑稽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琴白一脸无奈地说:“你看,他已经原谅我了,你也饶了我吧。”
唐承影拍拍翅膀:“现在知道讨饶了!”他飞到顾云梦的肩膀上,大声说:“你放心吧,你还有我,就算他不在了,我一直陪着你!”
顾云梦心知这是唐承影和琴白故意做给他看的,但还是心头一暖,应道:“好,若是琴白再欺负我,我就请承影前辈治他!”
唐承影点点头,十分得意:“你看我不给他头上叮十来个包呢!”
琴白只好转移话题,问道:“你睡了这么久,好些了么?”
唐承影转过身,撅起屁股对着琴白:“关你什么事。”
“好吧,”琴白故作惋惜,“我这里还有一块上好的灵石……”
顾云梦感到肩上的唐承影震了一下。
“……还有灵泉水……”
唐承影有点站不稳。
“……还有灵植的种子……”
只见顾云梦肩膀上那只百灵鸟一下子掉下来,咚地一声砸在车厢底部:“我、我……”
琴白桀然一笑:“都落在逍遥世界了。”
唐承影气急败坏:“啊!!!”
顾云梦在旁边笑得差点岔气。
唐承影这次醒来,明显比之前好了不止一点半点。三人在一起,话比之前多,日子也过得快点。除了必要的休息,这辆车几乎是昼夜都在赶路。半个月的光景转瞬即逝,终于让他们在年关之前赶到了南京。
早上城门一开,三人的马车就排在清晨的队伍里进了城。
一百三十七年后,城墙比从前老旧一些,行人的服饰也比过去要新潮一些。石板路旧了,画舫换了新的,秦淮河依旧夜夜笙歌。
顾云梦坐在车里,看着外面街景变换,终于体会到“物是人非”四个字。
在宫中也好,山东也好,都是他没有去过的地方,自然不会伤景,而南京城,不一样。
琴白和唐承影都察觉到了小孩儿的心绪变化,但也无从开口安慰。
他们是仙人,早就看惯了这样的变迁。
大概是近乡情怯,等到了医馆门口,顾云梦反而赖着不肯下车了。
唐承影没闹明白:“你不是最想回来,怎的又不肯下车了?”
琴白弹了一缕灵气,打在笨鸟的头上:“别乱说话。”又哄着顾云梦:“别多想,至少我们先回来了。”
琴白这下打得好,把唐承影的脑子打清楚了一些:原来顾云梦是怕见不到周六。他们启程回头的时候,是猜想周六还活着,因此一路上顾云梦都是急着想要回去,同周六一起过年。
真正到了家门口,万一周六已经不再,只是留着他的名号,这又该如何是好?
唐承影是急性子,管不了那么多,与其在这儿坐着猜,不如飞进去看看,他蹿起来,直接从二楼的窗户飞了进去。
琴白挑开帘子,坐回了马车里:“我陪你在这儿坐一会儿。”
顾云梦点点头,把帘子拉开一些,偷偷扒着窗看。
“看就好好看,”琴白把车窗上的帘子全系起来,露出整张窗子,“别害怕。”
顾云梦说:“我不是在害怕。”
“好,好。”琴白应道,“反正我和唐承影都在,你不需要顾虑那么多。”
没一会儿,医馆突然传来啪嗒啪嗒地跑路声。
一个青年人急急从里头出来了,他的一只脚有些跛,走不快,脸上也瘫了半边,嘴里还不知道叽里咕噜地瞎喊着什么东西。
但是顾云梦看到那人以后,直接从马车里冲了出去——
“周六!”
小孩儿一把抱住周六,周六一只胳膊抬不动,另一只轻轻地拍着小孩儿的背。
顾云梦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我回来了!”
☆、014
014
周六几乎不能动弹了。
那天他抱在顾云梦的身上,身体就垂软下去、动弹不得,最后只能靠碧蝶将他衔回了阁楼。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凡人的寿命百岁既是长寿,更何况一个连寿命也谈不上的魂魄,仅仅靠琴白一张符箓续着,一百三十七年,也是活够本了。
医馆的药味儿更浓了,四处还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
顾云梦想起来,他第一次来到医馆的时候,也闻到过这种味道。那时他吃不惯甜食,对空气中异常的甜腥十分敏感,不过也没多想,只猜是医馆里什么奇珍异草,直到现在才突然明白过来。
是周六尸身的腐味。
如果不是经历过血洗的唐门,顾云梦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想明白这之间的关联。
所以有时,人说无知,比知,更幸福。
顾云梦趴在周六的床上,脸埋在被子里。
琴白在不远处坐着。
唐承影也沉默着,坐在茶壶边上。
确实无话可说了。
周六动了动手指,往顾云梦的脑袋那儿凑了一下,最终还是失败了。
琴白一行人走后,他一直留在医馆,这样过去了十多年,周六完成了他的心愿——为母亲送终,再往后,身体每况愈下,只能在雇人搭理医馆,自己蜗居于阁楼休憩。
阁楼是从前琴白住的地方,布上聚灵阵之后,灵气充沛,这一百多年来,周六就一直在这里,鲜少外出。
在轶事的记载中,朱棣曾分三次私访医馆,同周六见面,所谈内容却未记录。
周六张了口,他半张脸不能动了,因此那表情显得十分狰狞。
顾云梦察觉了他的动弹,慌忙抬头,周六对上小孩儿那双眼,发不出声音。
琴白叹了口气:“他的时间不多了,你……不要难过了。”他这句话是对顾云梦说的。
唐承影瞪了琴白一眼,小声说:“……讲的什么屁话。”
琴白撇了撇嘴。
顾云梦回头说:“琴白,他有话要说,你快想想办法。”
“好。”琴白应道,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箓。
唐承影的身子太小了,圆滚滚的趴在桌子上,谁也看不出一只鸟的喜怒哀乐。他从正面四仰八叉地坐着,变成低着脸颓唐的坐着,也没有多大的差别。
琴白拿着符箓,想了想,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点水出来,大概是想沾水画符。
唐承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跳起来,啄住了琴白的袖子。
琴白低声喝道:“你做什么。”
那只小鸟愣了一下,松开了口。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琴白说,“他(顾云梦)不能再失去了。”
唐承影说:“我出去透透气。”双翅一拍,飞到门外去了。
顾云梦看不懂他们搞的什么名堂,问道:“怎么了?是不行吗?”
琴白笑道:“哪有的事,小孩子想太多了。”
他食指清点一滴水,在符箓上洋洋洒洒地画了起来。
说也奇怪,这本来透明的水滴,沾了琴白的符箓却变成了墨色,一笔连一笔,悬浮在空中,绘成了山峦、大海、河流、天空的模样。
顾云梦拉拉周六的手,说:“你看,多美呀。”他看着那样认真的琴白忍不住夸赞道:“我从没有见过他画出这样的东西。有一回,那时我们还没走呢,去那湖边的时候,琴白为我画了一张符,也不过就是弹了一曲。我记得……是高山流水,那琴音化成了一道银色的符箓,倏地就从我眉心钻进去了。”
顾云梦把周六的手抬起来一些,让他的食指碰到自己的眉心:“就是这里,后来,我跑到那什么吓人的幻境中。可能那时候有着符箓在,我也不觉得害怕。”
小孩儿讲到这里,突然愣了一下:“我在说什么呢。这些,你都知道的。”
他没忍住,眼睛和鼻子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周六的一只眼睛已经耷拉下来了,人变得很丑很丑。
顾云梦又说道:“我第一次来医馆,见到你,吓了一跳。我那时候没见过你这样的人,那时候,我记得呢,你把我的碧蝶还给我了。”
周六眨了一下眼睛。
顾云梦笑了一下:“但后来我就知道错了,你对我那么好。我和琴白,只要能回到医馆,就觉得很安心。”他回头看了一眼,琴白的符箓似乎画得差不多了,“你放心,琴白一定能救你的。”
周六又眨了一下眼睛,那唯一能动的半只眼睛里,滑出一颗眼泪。
顾云梦连忙给他擦了:“我记得的呢,琴白那时为你画了一张符,后来你脸上的气色就和大家差不多了,所以这次也一样,会没事的。”
唐承影飞到庭院里。
那棵海棠长势惊人,怀抱粗的树干上,还有不少修剪的痕迹。
看的出来,周六对这棵树也是用了很多心的。
唐承影停在树上,找了个枝桠坐了下来。
这时候的他不像一只鸟,而更像小世界里那个放荡不羁的异邦男子。
他看着阁楼的位置,往地上啐了口痰:“尸身都烂透了,还救。”
他不明白琴白到底在干什么,却又明白琴白为什么这样做。
一百三十七年前,周六死了,琴白做的,是为他固魂。将灵魂固定在尸体上,只要尸身不腐,一切行动如常。
而一百三十七年后,周六连皮囊都快保不住,里面更不晓得是烂成了什么样子,再想他恢复如初,只有一个可能——
逆天改命。
即便是神仙,世上也没有白食的午餐。
阁楼的窗里隐隐约约露出一些幽蓝色的光。
灵力,凝成一股的时候,是有颜色的。
魔君的黑色,入魔的紫色,成仙的金色,修道的白色。
普通修士的……
蓝色。
唐承影转了个向,他不想再看了。
琴白画了许久,终于画完了。
整个屋子像是被他化成了另一幅山水天地。
顾云梦把周六扶起来,让他也能看看清楚。
琴白把那一纸符箓横了过来,霎时间符纸变大了不少,将屋中天地尽数吸入了符箓之上。
顾云梦都感觉到那阵吸力,他害怕伤到周六,把周六紧紧藏在怀里。
那阵风很大,好像要把一切都收入其中。
连琴白的头发都被它弄乱了。
过了片刻,终于停了下来。
那张符纸,变成了一张完整的符箓,上面写着两个字——
坤乾。
琴白把符箓递给顾云梦,说:“你为他贴上吧。”
“我可以么?”顾云梦有些疑惑,往常这些事,都是琴白自己来的呀。
他仔细看了一眼琴白,面色发虚,流了许多汗,可能真是累着了。
这时他想起来唐承影跟他说过,琴白修为倒退了许多的事情,便问道:“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琴白拍拍他的脑袋:“说什么傻话。”然后拿起桌上的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气饮尽了:“不过我确实是累了,你就帮我贴上去吧。”
“是贴在心口么?”
琴白说:“贴在胸口正中。”他捏着杯子,大概觉得不解渴,又倒了一杯水喝了。
唐承影从外头飞了回来,停在茶壶上,劝道:“少喝点。”
琴白斜他一眼:“说的什么话,又不是酒。”
“……”唐承影没有说话,又啄了一下琴白的衣袖。
只是这次,他什么东西也没有啄到。
顾云梦专心拿着那张符箓,并没有注意到那两人又抬起杠了。
反正从山东回来的路上,那两人抬杠抬惯了,已经不足为奇了。
顾云梦将周六放在床上,放正了,为他把胸口的衣裳解开了。
果然,一股怪异的甜味从中弥漫出来。
琴白说:“这味儿不好闻,我先出去了。”
顾云梦嗯了一声,没顾得上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符纸贴在周六的胸口。
那符箓就像是融化了一般,淌进了周六的身体里,紧接着,空气中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灵气,一点一点汇聚起来,化成一股气流,顺着符箓的位置淌进了周六的身体里。
先是他的眼睛慢慢恢复了正常,然后是声音。
周六喊了一句:“小梦……”如旧。
然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