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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掉了。”少年说着,拿脚尖抹花了前面的土地。草汁画的圈子很快干了,蚂蚁走了出来,可惜同伴已经走远了,蚂蚁徘徊了小会儿,冲着一个方向去了。
“丢掉了。”少年冷冷地重复了一遍,站起身,瘦小的身体在地上投出了巨大的阴影。
风还在吹,小蚂蚁已经不见了,少年感觉头上落了东西,伸手拿下来,是只毛茸茸的虫子。
该怎么办呢?少年看着手里的虫子想。还没有得出结果,却看到有人走近了。是个穿军装的大个子,好高,仿佛够装两个自己。
大个子看到少年,笑着跟他招手:“又见面了许朗,我是展存旭,是白行简白老师的朋友,还记得我吗?”
捏着毛毛虫的许朗看着展存旭,想了想才道:“白老师?我知道,找白老师!”说着把虫子一扔,往前头跑了,一面跑还一面喊,“找白老师!”
展存旭看着许朗跑走的模样有些莫名,略微踟蹰还是跟了上去。
许朗在前头疯疯癫癫地跑,展存旭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许朗一口气跑到小院,见白行简正关在门打算外出,飞快地跑过去,一面大声喊:“白老师!白老师!有人找!白老师!”
白行简看着跑得满头大汗的许朗,有些责怪地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走路好好走,不要跑那么急!”
许朗很开心,拽着白行简道:“白老师,有人找!”说着回头去看展存旭。
白行简这才把眼光移远些,果真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男人正朝自己走过来。白行简抖着双唇说不出话来。
等展存旭走到白行简身边,许朗高兴地道:“带到了!带到了!”说完一溜烟儿又跑走了。
“慢点儿!”白行简不忘提醒,许朗没回答地跑远了。
展存旭看了眼白行简拎着的袋子道:“你要出门?”
白行简道:“嗯,大队在碾子石坝晒谷子,轮到我守夜。”
展存旭看了看将晚的天色道:“我跟你一起去。”
白行简没说话,看着他手上的东西。
展存旭只是拎了个包,于是道:“我先把东西放下。”说着进门把包放在墙角。
“吃饭了吗?”白行简问。
展存旭笑笑:“中午吃得晚,四点多在乡上吃的,没饿。”
“带件衣裳吧,待会儿去堰塘洗洗。”白行简道,看展存旭后背都起了盐,知道他走了不少路。
展存旭依言取了换洗衣服,白行简进屋不知又干什么去了。回来时,白行简把展存旭的衣服拿过来放进袋子里,这才落了锁,又往展存旭来的路上走。
太阳西斜,暑气不散,展存旭看着白行简的背影,不由锁起眉头。
夕阳的余晖照着小山村,石谷子上的竹林因为缺水而没精打采。
展存旭看了眼叶子打卷的竹子,把目光又放回在白行简身上,终于道:“行简,许朗怎么了?看起来不大对劲。”展存旭想着少年的行为,总觉得有些怪异。
“傻了。”白行简道,就说了两个字便不再开口。
展存旭脚下顿了一下,然后又跟上白行简平稳的脚步。看着白行简的背影,觉得这个男人在不见的日子里苍老了许多。
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走着,好像刚好同路的陌生人。展存旭觉得有些悲伤,他明白在这些不见的日子里白行简肯定受了很多苦,却无法开口问,怕白行简更难过,只能等白行简告诉他。
走到碾子石坝,坝子上晒满了一层薄薄的谷子。太阳开始落下,看管的人拿着竹耙在划拉,竭尽利用余晖的热量。
白行简走过去跟那人交了班,那人还朝展存旭点点头,拿着水壶离开了。
展存旭跟着白行简走到石坝边缘的树底下,那里用竹子和稻草搭了个简单的小棚,可以容最多两个人坐卧。
白行简猫腰进去放东西,展存旭站在外头等他,白行简放下东西出来,展存旭还站在原地。
嘴唇嗫嚅了几下,白行简对展存旭道:“太阳下山了,要把谷子收起来。”
展存旭点头道:“好。”两人开始忙活。
展存旭在部队也是干过活农活的,虽然手生,但并不费劲。一边拿簸箕铲着谷子,偶尔侧头看白行简。
只见白行简十分熟练地先把大部分谷子耙在一起,又拿扫帚把落下的都扫做一堆,再麻利地用簸箕铲装进箩筐里,显然已经做过无数次。
太阳落山了,余温还在,石板地滚烫,白行简赤脚在地上走,汗水不断往下滴,落在谷子灰上,马上又蒸发掉。白行简晒黑了不少,不再是从前意气风发的读书人模样,佝偻着脊背收拾粮食,整个人说不出的晦暗。
以白行简的出生,若没有这番变故哪里可能做这些活计?可世道如洪流,人如蝼蚁,是抗争不了的。展存旭心疼,不再看他辛苦忙碌的样子。
终于收拾完粮食,天已经黑了。白行简抹了把汗,看展存旭后背全汗湿了,于是道:“忙了大半天,坐会儿吧。歇凉快了,等天黑去堰塘洗洗。”
展存旭点头,两人在小棚坐下。
地上的热气腾腾地往上蒸,石坝烫得能煎鸡蛋。好在小棚搭在树底下的泥土上,凉快不少。
两人坐在树底下,依旧没有交流。白行简好像真的在专心休息,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让展存旭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展存旭想让白行简对自己抱怨,也好过这种如死水般沉默。这种沉默太让人难受,展存旭不想继续。
展存旭要说话,白行简却拿起了袋子:“去洗洗吧,一身的灰。”说完钻出小棚去了,展存旭于是跟上。
石坝离堰塘也就一条田埂,穿着裤衩下了水,天黑了已经有一会儿,堰塘的水散去了白天的温度,终于凉快起来。
下水之后,白行简直接在水里游了一圈。展存旭听着他把水拍得啪啪响,好像在发泄什么。游完回来,白行简在平常洗衣服的石头上坐下,一身都是水,头发趴趴地贴了半脸,看起来颓唐至极。
展存旭突然道:“行简,许朗怎么变成这样的?”
白行简愣了,好像没料展存旭会问这个,抹去脸上的水,沉默了须臾终于道:“……前年的事儿了。他和红卫兵头头起了争执,磕在石头上,很久才被发现……醒来过后,很多事情就胡涂了。”
展存旭不想竟是这般缘由,不禁扼腕:“可惜了。上回见的时候,多聪明个小子。”
白玉堂道叹了口气:“……毁了。如今他割草不看书了,也不会再缠着我问些古诗词的意思……大队分了只鸡给他,没事儿的时候,他就抱着那只鸡挖蚯蚓抓虫子,好像只有喂鸡才是他生在这世上的任务。时间久了,人没长肉,鸡倒是肥了,每天能下一颗蛋呢。可惜,前些日子让红卫兵打死拎走了,汤都没喝上。”
展存旭不知该如何宽慰。
夜色浓重,月亮还没有出来,除去远处零星两点灯火,没有多少光亮。白行简就坐在展存旭四五步的地方,展存旭借着星光根本看不清白行简的表情,只知道他在忍耐什么。
白行简却忽然笑了,接着道:“……傻了也好,什么都不明白,就没什么不明白的了。清醒的时候被欺负要生气,却又拿他们没有办法。如今傻了,不知道什么叫欺负,也就不生气了。”白行简淡淡地说着,好像在跟展存旭念书,淡漠得仿佛没有一点感情。
展存旭想说点什么安慰白行简,却听到有人呼唤的声音由远而近。稍稍注意听,似乎在找人。展存旭没有听清带有乡音的呼喊,白行简却听清了。
“朗娃子——朗娃子——”声音越来越近,白行简捞过衣服穿上,展存旭跟着他上岸,回到石坝,打着火把的女人已来到近前,身后还跟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
“白老师,看见朗娃子了吗?”许母一见白行简就急忙问。
白行简道:“下午的时候看见了,许朗还没回家?”
许母道:“没有啊,天擦黑的时候喊他吃饭就没回来,到这会儿了能到哪里去呢?朗娃子平时只要天黑就回家的……”许母焦急起来,自从许朗脑子不好了,她就一直担心,开头的时候天天嘱咐不准乱走。好在村子不大,许朗也还认得路,没走丢过,今天到黑尽了还不见人,才慌了出来找。
白行简安慰道:“先别急,我们分头找,也许只是贪玩了会儿正往家里走。”
许母道:“……朗娃子平时很听话,我就是怕像上次……”上次半夜才找着许朗,少年人事不知地躺在竹林里,头上的血和着地上的泥都干成一块了,生死难料。许母想着之前的遭遇开始抹泪,男孩儿见母亲掉泪也跟着呜咽起来。
白行简忙道:“不会的许大嫂!我们先找找,问问其他人有没有看到许朗。”又看了看抓着母亲衣角的男孩儿,“大嫂在坝上找吧,我和朋友去湾下,顺道把许明放纪三哥那儿。”
许母擦了擦眼睛蹲下去对小儿子道:“明娃子听话,跟白老师去纪三叔家,妈妈去找哥哥。”许明哭着点点头。
白行简立马牵了许明,叫上展存旭去找人,许母抽泣着,也赶紧往下一家询问去了。
夜色迷茫,白行简和展存旭在湾里四处寻找许朗。院子里几家邻居听到动静,都一起帮忙找。呼唤许朗名字的声音打破了小山村寂静的夜,却始终没有回应,白行简用微弱的手电照射每一个角落,生怕错过了少年的身影。
雾起的时候,白行简和展存旭在涯洞里找到了许朗,少年无声地蜷卧在地上,如同正在熟睡。身旁燃尽的火堆早已冰冷,如同少年僵直的身体。
白行简看到许朗的模样呆了一下,然后扑上去叫他的名字:“许朗!许朗!”白行简把少年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少年的头落在他肩膀,让他感觉颈窝一阵冰凉。
展存旭蹲下去探了探少年脖子,低声道:“行简,已经去了。”
白行简的动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许朗没有说话。
展存旭静默须臾,还是道:“行简,先把他送回去吧。”
白行简没有动,好像没有听到展存旭的话。展存旭无声叹了口气,白行简颤抖着紧紧抱住少年僵冷的身体。
展存旭无言,低头沉默。
白行简开始压抑地哭泣,没有声音,只有颤抖的身体泄露着他的绝望。他抱着许朗冰冷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如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
展存旭就在白行简身边,却感觉和白行简离得太远。四周都是黑暗,无休的虫鸣唱着这个夏天最悲哀的歌曲。
展存旭和白行简把许朗带回许家,在坝上挨家挨户都没有问到许朗踪迹的许母也回到家中。看到儿子躺在竹床上,许母走过去摸了下儿子的手,眼前一黑,“哇”地一声哭倒在地上。
“朗娃子……朗娃子啊……”许母颤抖的手拍打着床板,哭得肝肠寸断,“……这是造了什么孽……造了孽啊……朗娃子……”
许母哭得几乎晕过去,一旁沈家嫂子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上前想要安慰她:“许家嫂子……唉……”却是看了一眼床上故去的少年没办法说出安慰的话来。
许家本是从别地新搬来的姓,家中势弱,男人死得早,就剩下寡母带了两个小子。老大许朗聪明懂事,却不曾想突然傻了,老二许明才九岁,又能做些什么呢?想到这些,沈家嫂子耳中听到许母的哭声越发哀哀欲绝。
白行简和展存旭站在床边,难话一言。白行简回来后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木然地站着,在竹林流的泪已经干了,两眼有些空洞。
展存旭担忧地看向白玉堂,见他仍旧面无血色,不由低唤他:“行简……”
白行简回头看了展存旭一眼,依旧没有说话。
夜越来越深,许母已经哭到脱力,再哭不出声音地呆坐在床边地上。
同来的纪明清只好出来主持局面:“唉……狼娃子估计是吃了没熟透的蛤蟆给毒的,胸口揣的芋仔叶都还包着半只。世道造孽呀……如今朗娃子已经去了,明天还是张罗身后事吧……”几位好心过来的邻居都点头。纪明清又转向白行简道:“白老师今天守夜,这边就先不用操心了,回碾子石坝去吧,免得被人拿住说事。”
白行简看纪明清一眼,不说话。
纪明清叹了口气,向展存旭道:“这位是展团长吧,之前见过一回的,我就住半崖底下的那家,姓纪,人都叫我纪老三。”
展存旭道:“纪三哥。”
纪明清摆摆手:“哎——展团长客气了。许家这边的事情我们先管着,这不白老师还有队上给分的活,展团长要不和白老师先回去?”
展存旭明了纪明清的意思,于是道:“那就劳烦纪三哥了。行简,我们先过去吧,天亮再回来。”说着拍了拍白行简手臂。
“辛苦纪三哥了。”白行简开口,声音沙哑。又看了眼床上毫无生气的少年和地上流尽泪水的许母,慢慢地和展存旭走出屋子。
再回到碾子石坝,天依旧黑。月亮没有出来,似在昭示翌日将阴雨。
纪明清让白行简回来守夜,其实是不想让他再留在许家触景伤情。许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痛不欲生,作为许朗恩师的白行简又何尝不是悲痛难已。
白行简来山村是接受再教育的,说去说来并非好事。一个城里出生留过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