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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游脚步匆匆来不及告别,陈楼怅然半晌,起身去了三清观。
如今的三清山一代已经规划好,沿途风光和上一世几乎一样。陈楼甚至还看到了上一世的那片小花园,只是当时正值春末,如今却已经是初秋。芍药开败之后估计被主人清除了出去,如今花园里开的是一小片玫瑰。
陈楼让师傅一路开到了道观门口,却不往游人聚集的地方去,只买了几样贡品,一样样恭敬的摆上之后,径直去主殿找观主。陈楼这次过来算是还愿,只是现在的道爷早在道观重建之时就改成了金身像,他当时许诺的给人塑铜身估计也用不上了,于是想给道观捐赠些物品。
谁知道观主却不在,再去找主殿的值班殿主,又被告知殿主有事刚出门了。山间小风清凉舒适,陈楼今天也没别的事情,索性给主殿的人说了一声,自己沿着道观的小路,溜溜达达闲逛着等了。这道观本身就是依山就势而建,后来重建的时候附近居民难得齐心了一把,在道观后面捐了一个文化养生园,地方不大,但是有木屋游廊,地势又开阔,因此吸引了不少游客在那休息。
陈楼找了一处阴凉地坐下,刚歇了口气,就感到身边有人挤了一下他。
他扭头看了那人一眼,顿时呆了呆。
竟然是个满脸横肉的和尚,身上挂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黄色袍子,看不出脏净,胳膊上跨着个包袱,脚上蹬着对勾的运动鞋,见陈楼看他,顿时臊眉耷眼的扭开了头。
陈楼:“……”这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和尚,怎么还害羞上了?
他顿了下,又觉得不对,转过脸再去看那和尚的满脸横肉,又看了看对方额角上的疤,怎么看怎么熟悉。
这和尚却被他看的不自在了,咳了一声闷声闷气地喊:“施主——”
话音刚落,陈楼愣了愣,竟然想起来了——这不是他们医院门口的老骗子吗?
哦不,确切的说,是台山医院门口众多算命先生中,混的最不好的那一位。陈楼上一世在医院干的时候跟这些人早就混了个脸熟,一般来说医院门口算命的不多,大部分都是挂着“算字取名”的招牌。
老骗子当时出名就是在这,当时有一家五口护送着媳妇去待产,结果是个男孩,五代单传,七夕出生,按照八字来看是个阴年阴月阴时的纯阴之人。这家人本来就信这个,一看这生辰特殊顿时紧张的不行,于是一行人呼呼啦啦去找人算命取名去了。
找的就是老骗子。老骗子当时说的还有板有眼,巴拉巴拉天干地支扯一通,五行八卦扯一通,最后道孩子五行缺水,单名一个淼字就好。保他以后平平安安,没有灾厄。
那家人感恩戴德,交了666的取名费。
然而这事却没完,那小孩先天体质弱,又有小儿黄疸,回家之后总是哭闹发烧,久治不退,后来那家人又急匆匆的抱着孩子回来看病,孩子他奶奶哭的不行,又想起了老骗子。她心念一动,这次到了老骗子摊前,却不说认识,只把自己孙子的生辰八字和姓名,说让大师给看看。
老骗子以为又有大鱼上钩,一拍大腿,大喊道:“这名字不吉啊!大灾之象!”
孩子奶奶暴跳而起,掀起他压摊子的砖头就大骂着砸过去了……
陈楼下班路过的时候孩子奶奶已经走了,老骗子被砸的脑袋胳膊都是血,身上的钱也被人洗劫一空,正缩在地上憋泪呢。陈楼一时心软,把他拎回了医院……
算算时间,这一世的七夕已经过去了,也不知道老骗子这次被揍的惨不惨?又是谁送他去的医院?
陈楼自重生之后只觉得离着前世的事情越远越好,现在却冷不丁的有了一点怀念之情。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声,索性起身,把那点位置让了出去。
谁知道刚坐下一会儿,那“和尚”又跟过来了。
陈楼:“……”他这会儿才想起来,对方这是拿着自己当目标客户了?
果然,“和尚”再次挨着他坐下,有模有样的托出一个钵盂来说:“施主,跟老衲有缘呐!”
陈楼笑着点头说:“是挺有缘的。”
老“和尚”功力不行,双眼顿时放光了。陈楼想了想之前常见的骗术,心里忍笑,脸上却无比凝重道:“我最近被一件事困扰,也不知道大师能不能给解一解?”
对方点头如捣蒜。
陈楼又说:“可是我身上只有十块钱。”
“……”老和尚斜眼一瞅,想了想道:“那就抽个签吧,抽签十块,解签五十。”
主殿那边还没有动静,陈楼闲着没事,还真拿过签筒晃了两下。不多会儿一根签子落到了地上,陈楼去捡,老和尚已经眼疾手快地收到手里了。
陈楼:“……”这是怕他不给钱啊?
陈楼把兜里的十块钱拿出来,见老和尚贼眉鼠眼的瞅自己的口袋,啧了一声道:“大师,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给你钱你给我签吗?”
老和尚眉开眼笑:“当然给。”说完,按照签号,从一旁的兜里翻出一张小纸团。
纸团里的字迹倒是很清秀,是一行小短句:“圆又缺,缺又圆,低低密密要周旋,时来始见缘”。
左上角有备注:下下签。
陈楼失笑,把纸条团了团,直接扔到了老和尚的怀里。
他刚刚就看出来了,这老骗子本性难移,刚刚见他兜里有整钱,所以递签筒的时候右手动了动,如果没料错的话,应该是动了手脚。
果然,老和尚大惊失色地在一边喊道:“下下签呐,施主,你可要注意了。”
陈楼说:“注意什么?注意你签筒里都是下下签吗?”他见对方愣了一下,眼珠子就要乱转开,皱眉道:“你干点什么不好?非干这糊弄人的买卖,因果报应没听说过吗?更何况这钱也不好挣吧?”
老和尚:“……”
“不好挣,”老和尚说:“没地儿去,这儿风景好,又没怎么有回头客,能忽悠一个是一个。”
这是长了经验了?
不过从这道观往下看,远处云蒸霞蔚,周遭青山绿水,的确是个赏景的好位置。
“那你忽悠几个了?”陈楼问:“还真有人上当吗?”
“三四个吧,”老和尚把僧袍卷了卷,蜷腿坐在台阶上,眯着眼说:“可不是都像你这么小气,最少的也给了五十呢。”他顿了顿,可能也是无聊了,叹口气道:“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哎,就怪当年没经验啊……”
他也没说么经验干什么,陈楼也不想问。俩人并排坐了一会儿,老和尚无聊,一边念叨着下辈子要怎么怎么样,自己手贱地摇了一个签出来。签文开头的两个字是“鼎沸”。
陈楼瞄了一眼,顿时乐了。这家伙忘了换签了,也是下下签。他笑道:“怎么样?签上说什么了?”
“哈,”对方倒是认真看完了,只是看完后撇撇嘴道:“他说我过不好活该,怨不得别人。”
他说的随意,陈楼也觉得这话在理又好笑,只是扯了下嘴角,却发现自己的脸是木的。
这天他闲坐到很晚,道观的观主和殿主都没回来,最后只能先打道回府,跟老骗子分开的时候还收了一张小名片,上面写着承接算命、取名、转运等业务,下面写着手机号。
陈楼没往心里去,回到酒店之后冲了个澡,却又觉得无聊。
这一天他算是白忙活了,还愿没还成,想找那观主求教怎么放下过去也没谈上。姜游那边还在等着他的消息,他却又在和自己闹着莫名其妙的别扭。这么一想又有些烦躁,在落地窗前枯坐了半晌,心里浮浮沉沉,又想起了老骗子。
他想起了上一世带老骗子去医院后,自己沾了半身的血回家,吓坏了正在小区门口等他下班的关豫。他那时候远远看见关豫的身影就烦躁,觉得这人定时定点的跟监督什么似的,所以路上经常故意耽搁一下,要么去绕道买点想买的东西,要么替同事当当班,要么坐公交车的时候坐过几站再回来。
关豫很少吭声,每次看他从路口往家走都会笑着冲他挥手,唯独那次,他还没来及的不耐烦的皱眉头,就听路上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好在关豫跑过来的速度够快,那位车主的技术也过硬,否则那天他们绝不是被人臭骂一顿的事情。
陈楼记得在国外的时候和几位师兄弟吃饭,大家起哄说真心话,三秒之内说答案,否则要喝酒认罚。
大家都算是背井离乡,谈起各自的隐私来并不觉的尴尬。轮到陈楼的时候,主持话题的人问:跟前任分手,你后悔吗?
陈楼道:不后悔。
对方却又问:那离开他之后,你快乐吗?
其余人抗议这位师兄偏心眼,竟然问这么纯情的问题。唯独陈楼怔忡在场,半晌后喝下了那场聚会的第一杯酒。
回忆并不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情,因为一旦开始就很难结束,而且作为当事人,主观上会刻意偏袒自己,而理智上却又无比清晰的知道是非对错。
就像是老骗子求签,心里想的是来世大吉大利富贵亨达,心里却也清楚这一世的所有遭遇,怨不得别人。
半小时候之后陈楼跟酒店要了一份酒水,关了手机,也不用醒酒器,只光着脚,拎着酒瓶子边喝边看着外面的万家灯火。
几口之后脑子就有些发晕,陈楼却不停,再抿了一口,只将滚烫的额头抵在玻璃窗上,手扶的栏杆触手冰凉,玻璃窗上也很快蒙上了薄薄的一层水汽。
他想起重生前的那一晚,他和关豫没有意义的争吵,对面楼上先后亮起的灯光,遥远模糊的小孩哭闹。
他想起最后两年自己不定期爆发的震怒,关豫茫然的眼神。
他想起那瓶摔碎在冰箱上的番茄酱,关豫默默弯腰擦拭的背影。
他想起那个傍晚,关豫拎着两个家乐福的袋子匆匆去找他,被人撞落在地,一一蹦开的太阳杏……
酒入愁肠,神智却越发清醒,老骗子的那句“过得不好,怨不得别人”却在脑子里反复回转。陈楼终于忍不住再问——陈楼,你上一世是一个loser吗?你活的如此糟糕吗?你所有的失败都是因为关豫吗?
他以前不敢想,不敢答,忽然又想到了关豫的那个问题——你觉得我爱他不如爱你多吗?
酒精的味道一点一点的返了上来,陈楼忽然抵着窗户开始大笑,一直笑到眼眶湿润,胸口发闷。
他和关豫虽无夫妻之名,但是少时相恋,同甘共苦,相伴七年,后来因前任事宜渐生嫌隙,关豫理亏,他始终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只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在后面相处的那两年里,他一直刻意放大对方的缺点和错处,心生厌倦,以致家里冷锅冷灶,关豫下班之后动辄被他尖酸以待,受尽折磨。
这一世决裂之时,他依旧只挑了关豫的错处来说,把自己前世的种种不幸归罪到对方的头上——自己伤心痛苦是他,患得患失怪他,工作不顺是因为他,人际关系经营的差也怪他。关豫始终没有反驳,只如上一世一样,被动承受,却又不想放手。
把所有的问题和罪恶归结到别人的头上,总能让我们更好的解脱。
然而,陈楼却不得不承认,关豫的那个问题“假如这一世我不再犯上回那些错误,你能否跟我和好”他心底的答案是:你曾对不起我,而我也对你有愧。
——
手机安安静静的躺了几天,姜游始终没收到陈楼的答案。他心里不自觉地开始发慌,却也没有其他可以打探的途径。除此之外更让他着急的是,青(q)市的慈善医疗项目快要启动了,组织方又对他们提出了一项过分的要求。
姜游之所以认准了那么偏的一项救助活动,无非是看中了这次的政府资源。这次项目最后牵头的是国家卫生部的西部医疗项目办公室,组织者定为了青市医科大学,而之后和各区县卫生局的协调工作依旧是市局直接负责。
姜游为了参与这个项目费尽心思,所图不过是这个项目完成之后,春雨基金会的社会评级势必会提高不少,单是免去所得税这一项就能节省不少资金。只是这种平白捡漏的事情也不是谁都愿意的,姜游搞定了那位华侨,却没想到青市市政府并不乐意他们参与——他们查过,春雨基金会去年的善款总支出为820w,这其中至少包含了十个项目。而这个基金会的善款来源是也十分局限,只是几个c城的青年企业家而已。
捐赠款数额不大,善款来源不稳定,医疗救助的项目周期又长,谁也很难保证中间不会出什么差错。青市想要拒绝,又不想驳了那位华侨的面子,于是给了姜游一个折中的办法——希望春雨基金会能设法让东海大学和青市医科大学合作。
姜游当初兴冲冲过来,说什么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他清楚对方的用意——这么大的项目到时候势必是要通过国内大众媒体和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