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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腿伤,不免会有人提起林沫来。
靖远侯腿伤了好些次了,没病没灾的时候就说骨头冷,受不得寒气,后来又是从马上摔下来,又是跪伤了膝盖,不少人都要扼腕叹息的时候,他却是瘸也不瘸,拐也不拐,走起路来照例挺拔利落,连仪态都比别人好上几分。
太医院也有林家弟子。只是花霖年纪还小,林家的羊胆接骨膏并不敢用,先有老太医复位,敷上南星散,再用复古散等小心敷着,佐以五色散等。独活、秦艽等也罢了,百草霜却是花霖这么个娇贵公子从没用过的,太医言道,崇安王还小,延胡不能多用,这百草霜去不得,皇后道:“只要能治好崇安王,也罢了。良药苦口。”
林沫捂着脸,趴在桌上想着瑞文。
多少人都奇怪为何什么他会偏爱瑞文。但事实上,他也没有多偏爱,他能怎么去宠爱一个皇家贵胃?不过是念书时候多提点两句,觉得他握笔的姿势不对,纠正纠正。瑞文是个极聪慧又敏感的孩子,他在写字作画上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甚至骑术也学得不错,总能叫他想起柳湘茹来——他虽没有柳湘茹的文采,却健康得多。
林沫有时候想,若是自己没有被丢弃,是不是也是过着这孩子一样的生活呢?被厌弃、被无视、被打骂、被指指点点。
太医守了瑞文一个晚上,终于摘了顶冠去向皇帝告罪。
这孩子的出身实在是太不好了,然而不管怎么样也是亲孙子,谁也不高兴眼见着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小孩儿就没了。
离大考只剩五天了。离皇帝的五十万寿,也不足一月。
当日马场教授他们骑术的师傅自然是不要想有命活下来了,进贡、挑选马匹的负责人也被连根追究起来,而罪魁祸首却有些难办。
容嘉心有戚戚。
他小时候经常挨揍,但最严重的一回还是因为他把林涵踢下了河,那河水也不深,林涵会凫水,不过是冻了些,染上了伤寒,咳嗽了几日,林白氏、林涵都没放在心上,容明谦却把他捆进了祠堂,结结实实地打坏了三根鞭子,打得他趴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
没有人会因为他纵容玉庄辙就训斥他,没有人告诉他要亲近兄弟,齐王倒是教他不要去招惹崇安王,用的却是不忿的口气,还对自己的妾室许下了不像话的承诺,叫那个女人和他的儿子一样沾沾自喜着飘飘然了。
想要欺负一下一直都压在他头上的堂兄,这本来在寻常人家里是极其普通的一件事。然而由齐王的庶长子对着秦王的嫡长子做出来,还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就复杂多了。
水瑞文再怎么不受宠,他是韩王的亲儿子。
水溶大半夜地想去打探打探消息,末了叹道:“罢了,太医院他的人比我多。”又是一怔,想着无论如何自己这时候应该要去打听打听韩王、齐王、秦王府上的动静,怎么竟跟着林沫想起一个小孩儿的死活了。只是苦笑完了,又有些担忧。
林沫却没他担心得那般伤心难过。他穿衣起来,叫了最亲近的侍卫去陈也俊家里传了他的一封手书,告诉他周家因族旺而出齐王妃,屡出大儒,百年根基尚在,切勿因一些流言就对未来妻子无礼。又叫聆歌待天亮静娴起身了就告诉她一身, 闭门谢客,进宫请安的折子也不必上了。
“公主怎么办呢?”聆歌忧心忡忡地问。
“没她什么事。”林沫阖眼道,“只是要变天了。”他摇摇晃晃地往床边儿走。聆歌看着他闭着眼睛走得歪歪扭扭,吓了一跳,忙上来要扶。然而林沫只是挥了挥手让她走远一些,自己慢吞吞地走到了床边,然后一头栽进了被子里。
聆歌觉得自己简直忘了怎么呼吸,妙荷已经低声惊叫了起来——再怎么惧寒,现在也到了晚春十分,床上被褥并不厚重。而林沫这重重地一摔,要是磕着哪儿可怎么办。
可是林沫像是没什么事儿一样蜷了蜷身子,就沉沉地睡去了。
他看起来不打算脱了身上的衣裳,也不打算换个舒服的睡姿,甚至不打算把被子拉好,几个丫头面面相觑,替他脱了靴子,摘了玉佩项圈等膈着的硬物,盖上了被子。
林沫一动不动的,仿佛感觉不到丫头们在做什么,他既没有阻止她们,也没有稍稍起身让她们做得更顺手一些的意思。
他觉得黑暗像一只无形的手,力大无穷,把他扯进了越来越深的梦境里。
“是你害死了瑞文,就像当年害死申宝一样。”
梦里,有个人这么跟他说。
他冷笑了一声,陷入无边的睡梦中去了。
水瑞文没了的时候,林沫刚从那一场睡梦中惊醒,一摸自己的脑门子,一头的冷汗,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又干又痒,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闻琴担忧地凑了过来,问了声:“老爷怎么了?”
人没了。
林沫苦笑着倒了回去,想想不对劲,伸出了手:“替我把衣服换了,我今儿个轮休,再睡一会儿。”静娴正听着闲话匆匆到他屋里来,见他这副模样,亲自上来替他换了衣裳,忧心忡忡地问:“老爷心里不好受?”
林沫一头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我中午想吃煮豆腐。”
“好好好。”静娴像哄修航一样柔声应道。若是和惠大长公主在,听见孙女儿如此语调,简直得老泪纵横。她又问,“早膳呢?你也不用了?”
林沫又睡着了。
静娴推了推他:“咱们家不见客,北静王见是不见呢?”
“我困。”林沫拖长了声音喊道,“我想睡觉。”
林沫最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就是每逢出了什么大事,他家里头就闭门谢客。似水溶这样身在局外,却有千丝万缕的眼线的人,自然逃不过一番追问。他是什么出身?打太极打得炉火纯青,谁也不知道北静王是什么心思,然而人嘛,只要开了口说了话,心里的想法总能够窥得一二,不管对还是不对,横竖让别人心里头有个想头。林沫就不同,他明明身在局里,却一个也不见,别人不知道他知道多少,更不知道他心里百转千回的是什么念头。
却不知林沫只是在躲罢了。
他不愿意在瑞文生死不明的时候被叫过去看花霖的腿,更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被人求着去给烨尧求情。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冒出许多恶毒的念头,对着一个六岁的孩子开火,因而也只能昏昏沉沉地睡着。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吓了一跳。
水溶自顾自地坐在他床头,也盖了条被子,手里既没有捧书,也没有什么打法时间的小玩意儿,就支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呵。”林沫嘟哝了一声;“我不是说了不见客。”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
“嗯?”
“中间太医都来了一次。”水溶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景宁郡君也不进宫去,林公主急得没法,拉着我母亲说,如今宫里乱成这样,她是不敢打搅皇后娘娘,求恩典回来看你,只能叫我母亲传个信儿给景宁郡君——我这不是带公主口信来的?”
林沫道:“找什么借口呢。公主传口信不会叫太监?你大可以直说想我了。”
水溶大大方方地一点头,同时道:“你这没羞没臊的样儿,真该叫你想想自己刚考上状元那会儿道貌岸然的正经模样。且起来洗漱罢,饿了这么多顿,胃里哪受得了。”
林沫笑着起身,问了一句:“天放晴了?”
水溶抿了抿嘴:“瑞文……陛下着礼部拟他的封号去了。”
林沫“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第236章
林沫睡了三天,不慌不忙地洗漱、沐浴;梳头更衣;就着粳米荷叶粥吃了半只盐焗小野鸭,还嫌腌得手法不地道,咸味过重;盖过了鲜味,吩咐往厨房去看看他们是不是睡着做的,叫妙荷一阵笑:“老爷可不能这么说,这是北静王带来的,要罚也该罚他府上的厨子去。李妈伺候了老爷十几年,可从未有过差池。”
林沫心里一动;道:“也罢了。”
“北静王说,老爷睡着的时候,皇上打发了他来问老爷的,如今老爷醒了,该上谢恩折子。”妙荷学道,“虽说现在陛下是没空看您的折子,但是还是得呈上去的。”
林沫笑道:“这是自然,你研墨去。”又道,“叫个人去问问太太有无闲暇。”
静娴听说他醒了,本也是要来探望的,不过临动身时修航却哭闹了起来,她不得不停下来,逗弄幼子,听闻林沫来问,也立时来了。林沫笑嘻嘻地:“我手上无力,唯恐失礼,有封折子要有劳景宁了。”静娴皱眉道:“这是要呈给圣上的折子!你想什么呢?”字迹歪歪扭扭的是不恭敬,叫别人写难道就好了?何况,林沫练了这十几年的字,真虚软得瘫在床上的时候手也没怎么抖过,现在怎么就不行了。
“景宁便替我写两行罢。”林沫求道。
静娴出身全天下最鼎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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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女儿,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尤善行楷,在闺阁时描摹父兄字体,能以假乱真,淘气时偷偷换了哥哥的字画,孔静瑢都察觉不出来。她瞪了林沫一眼,倒是先在纸上对着林沫的笔迹练了一会子,才听着林沫的吩咐一字一句地写了。
“我来落款罢。”林沫叫住她。静娴亲自把折子放到床边小案上。林沫接过羊毫,一笔下去,却是重了,墨在纸上凝下一点来。静娴这才发现,他当真手抖得厉害,光是自己的名字就写了好一会儿,不觉担忧道:“老爷……”
“熹大哥哥也下场以后,便可以少几分忌讳。”林沫道。
静娴知他这是要见容熹,便道:“老爷好生养着,容二爷最近可有些脚不沾地。”若非真忙,以容熹的性子,靖远侯府的闭门谢客哪能拦得住他?恩科之事本就由礼部主办,又有皇上五十大寿、茜雪国的和亲,两位公主下嫁之事,结果现在还有两位皇孙出了事……亏得是容嘉只是个小小的郎中,身份也特殊,没人敢胡乱指使他跑腿子,主管礼部的赵王就一肚子气,上折子把玉征文告了一通。
“他的孙子玉庄辙,原是烨尧的伴读,当日就是玉庄辙同瑞文起了冲突,也不知一个小小的孩童,哪来的胆子说皇孙的坏话。”水游愤恨地,“父皇也知道礼部现在是什么情况,这么个尚书,动不动就病着,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他本意想说玉征文教导的孙子都如此不知礼,这礼部尚书当着也无法服众,只是临到口了才想起犯下大错的烨尧还是皇帝的孙子,这话有影射之嫌,急忙咽了回去。
岂料皇帝却说:“玉卿为礼部尚书,当为天下奉公守礼之范,却教出不忠不敬的孙子来,确实不像话。”
水游心里一惊,玉征文也算是京里的老人了,为人圆滑了些,办事倒也没出过什么差错,极会体察圣意的。他也是想抱怨两句,故而提出了“玉征文抱病在床”的说法,父皇是想找人暂代他的位子,还是想训斥玉征文两句,都能有个体面的缘由,也算是约定俗成的了。
不过赵王虽然一向有离经叛道的名声,到底是皇子,也是上书房一番争斗里头活下来的,脑子也不笨,登时就想起另外一个时时告病的人了。想想刚刚在父皇案头瞧见的折子,他心里一动,闷声应了一句:“是。”
“瑞文封号拟好了?”
水游忙道:“已拟了几个,还请父皇做主。”皇帝匆匆一扫,在“崇宣”二字上画了一个圈,道,“就这个吧。”
瑞文夭折而亡,进不得皇陵,兼之皇帝圣寿,大葬不得,然而皇帝又要追封他为亲王,这葬礼究竟如何办,办成什么样子,可还真是个难题。水游自打掌了礼部,也是头一回自己一个人做大主,一个头两个大,心里愤恨不停地想,要是父皇真的想提携那谁当礼部尚书,倒是赶紧叫他上任的好,最好能把这些麻烦事儿都挑过去。
“还有两日,学子下场,你盯紧着些,别出什么岔子。”皇帝吩咐了一声,“茜雪国的翁主也好好接待着。”又道,“瑞文出了这样的大事,朕也无心过生日了,一切从简罢。”
水游心里叫苦,却也明白皇帝这不是使花架子客气客气要臣下去劝着照旧大办的,故而也没多说,当下就回了声:“是。”
“你这几日辛苦。”皇帝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旁边戴权大惊小怪地要上来伺候,被他挥挥手传了下去,他接着对水游道,“事情办好了,朕自然有赏,下去吧。”
水游应了一声,躬身行礼,倒退着要出御书房,临到门口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