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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北宫棣原不知这是为何,此刻也明了大半。他见两人放下手后,隐藏在宽大衣袖间的带子不为人所见,不由得将绳条倒扣在手心,竟似乎隐隐从中传来另一人的温度般。
方静玄……真是……这般心思。
北宫棣心中杂念顿生,什么时候方才有的,是那一刻的驻足,或是那一夜的凝视?然而千百种念头划过,却只在心中留下了一句话反复缠绕,萦环不去:方静玄果真是这般想的。其余竟都如风般流转而逝。方静玄说:“走罢,接着是去皇祠中了。”他应了一声,又或许没有。方静玄以前和别人来过吗?怎么如此熟悉。不过来过又怎样呢?既然他今日与他来了此地,又展露了这般心思,那么,他北宫棣就再也不会放开了。
他右手攥着那带子,人流涌动,摩肩接踵,但他却感到心安,似乎内心被一把明火点亮,渐而变得温和。他知道那一刻他与他建立起的一种依存,一种取缔了孤身一人的冷绝而有的独特的、新鲜而又应当在本能中烙印的美好。
帝王是孤独的,他知道,他也早已习惯,但却仍忍不住向往可能的陪伴。
北宫棣跟着方静玄走着,来到大殿,在清脆的击打铜缶的声中,与众共同祈拜古老的神袛,接着,他们顺着熙攘的古道来到后院。他看到方静玄在一旁的桌上抽了一张纸,微一思索,动笔写了一句什么话上去,便折起来放到了封口的箱子中。
“那是什么?”北宫棣被挤得有些发晕,此刻好容易到了一处宽敞之地,忍不住问道。那庄严的殿堂,层层烛火下古神雕像的雍容大观,仿佛依旧让人错身其中,与众共拜,方静玄在那一瞬偷偷地握住了他的手,这等经历让北宫棣既觉得新奇,又不免有些细微的心悸。
“俳语寄天。”方静玄搁下笔,让开了身子,边走边道。
“我知道。”北宫棣斜眼觑他,被他拉走,说:“我是问你写了什么?”
方静玄勾起嘴角,道:“你想知道?”
北宫棣微眯了眯眼睛,回答道:“是的。”
方静玄看了他一眼,得意一笑:“不告诉你。”
北宫棣无语万分,恨恨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头,心知方静玄若不打算说,那肯定问不出来。不过今夜,他暗自挑眉,总要让他说出来才是……
他心念一转,故意激道:“我以为堂堂乐川先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方静玄突然侧过头,在他耳边说道:“天机……不可泄。”
北宫棣浑身一酥,险些脚下一软迈不了步。他在心中大骂方静玄你这个……不说便不说,偏偏要在自己耳边细语,若是,若……出了院后,又是一个人潮涌动的广场,转瞬间就掐灭了北宫棣的一切心思。
无数火把,灯笼照射出人们衣着上五彩缤纷的装饰与颜色。方静玄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张面具,上头绘制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形象,北宫棣觉着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他看向前方,广场里一片热闹非凡,其中之人均在头上戴着面具,广场前方还搭着一个高台,不同种类的乐器在演奏者。
北宫棣戴上了面具,入手的面具很大,非金非石却又轻盈无比,古朴方正的线条勾勒出一个貔鬼的形状。从面具上开有的孔望去,见到的正是方静玄戴上的一张风格稍近的面具的脸。方静玄抓住他手上的丝带,深深看了他一眼。北宫棣仿佛从中读出了无数的情绪,竟任由他引着方向,在人群簇动间前行。
方静玄似是总能知道在何处落下哪一步,又转向什么方向。北宫棣面具下不知何时已笑出声来,似是未台上的滑稽民俗之剧所忍俊不禁,为街头手足无措的青涩男子向心上人执手而会心一笑,又似是因为在这样的气氛中,他渐渐沉入了一种绝妙的享受,一种力量牵引着,一种情绪包裹着,不是因为可以言明,可以摊开,而恰是因为无法言明,无法理解,才在内心激宕起伏,直至化为最宝贵的寸寸欢愉。
人间天堂。北宫棣惘然了,他知他是在人间天堂。
然而他什么都不能言表,不能将着禁忌之情宣之于口,只能于飞天遁地间贪这一刻的极乐忘形。他的身是颤抖的,心亦是颤动的,思绪有如闪电照耀在平原间,炽热而又无可阻挡。他知的清清楚楚,彼此的名,彼此的身份,彼此的束缚。只好于着此刻间逍遥,而不敢许万世的悭守。不是不敢,不止不敢……
北宫棣知与方静玄这般纠缠不清,终将难有发展,但他偏要与他纠缠。不理会清醒时的羁绊,连同理智叫嚣的冷静,尽数封锁在无声之中。
不敢有风,不敢有声。两人竟好似同游于异境。
抬头时月已中天,两人笑得停在一处楼亭下休憩,四处无人,安静得很。北宫棣转过身看向天清山颠,方静玄解下自己的面具,连同北宫棣的一并解下,丢在草丛中。北宫棣忽然说道:“看。”
天清山的皇祠传来钟声,回荡在天地之间,接着,一束火焰向天上射起,至半空闪开,如仙花落凡,美得不似人间。一簇簇、一次次,世间竟好似静寂一片,只余下这壮美至极的景象。
北宫棣凝视着方静玄,他走进了一步,他的手抬起,牵动了方静玄的左手,两手交握,被彼此紧紧相扣。
“方静玄。”北宫棣叹息道。
方静玄亦注视着他,星眸中倒映着寒天上的火焰。他的另一只手渐渐上移,划过北宫棣的颈项,直到扣住他的头。两人渐渐移近,北宫棣睫毛微颤着,方静玄吻上了他。唇齿贴合,厮摩,北宫棣微微张开唇,方静玄与他交缠在一起,勾引着他全部的思绪。
北宫棣趁两人分开的时候,沙哑得说:
“你是我的。”
话音未落,方静玄再次吻了上来,交颈相娆,竟不容许这情感激烈间有片刻间断。两人远处,皇城的烟花也开始绽放在天际,美轮美奂,亦不知有多少人沉醉于满星繁华之间。
一辆马车中,一人闭目坐着,一身褐袍,他对面的那人却年轻得多,刚二十余岁的样子。闭目的那人懒懒得说道:“看罢,子清,坐在车中,不必在路上奔走,岂不舒适!”
年轻人抬头微笑,眉目轩朗,道:“陈师说的是。只是,这行人也自有行人的乐趣。”
闭目那人笑了一声,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忽然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可是怨为师不让你今夜相伴佳人左右了?有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现下已是过了黄昏呢!”
年轻人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结结巴巴道:“哪……那有!我,我……”
他对面的人登时不老实得笑了起来,道:“那你怎一直去看车窗外,嗯?告诉为师,可有心上人了?为师帮你。”
年轻人躲闪着他戏谑的目光,他的脸已完全烧了起来,只好慌乱得别过头看向车轩之外。
“咦?”他发出了一声惊奇的音节。
“怎么了?”他对面那人凑到他身边,挤着头也似向外望去。年轻人立刻转过头道:“大概没什么……看到两个人,有些……
有些像是……他未说下去,心底也觉着不可思议,不觉失笑,觉得自己真是有些眼花了才是。
毕竟怎么会是方大人与……陛下呢。
“哎,子清,你是南方人,倒不妨说说看这上元节的习俗。”
“唔——”他的思绪一下子拉回来,道:“晴空草,花灯燎,庙会竞,俳语寄,社鼓游,傩鬼度,烟火立,此情许……就从头一个说起吧,有道是传说中青帝有一女,名曰姒……”
第二十三章 书馆要启办
乾宁元年二月,燕京递上奏本,呈上了一种特质的“纸张”,白黄如米,轻薄如翼,而制作成本低廉。又上呈“流水印书法”,帝龙心大悦,下诏启办国立燕蓟印书馆,着令翰林编修刘缜督查此事。
联想到太子太师陈夏阳对刘缜的青睐,在京师中央官场圈里混迹的人们便都知道,这次刘缜外放离京,乃是有人特意为之的一番历练,刘缜若办好了,便是青云直上。
只是北宫棣早在此前便得到了这新型纸张与印刷的成效,却生生将此压了四个月,又不知有何用意。
“陛下,刘大人在外候着。”左常低眉垂眼,对景心殿书桌前的人恭敬得通报道。
“宣。”北宫棣放下了手中的奏本,抬头道。昨日早朝上圣旨一下,他便知道刘缜定会面圣一次,想到他筹措的文化教育事宜,正从印书这一事徐徐拉开序幕,不由心中满是期待。
刘缜进入殿中,北宫棣待他行跪礼完毕,站起后,方才笑道:“子清,知晓陈夏阳和你元月中旬才从燕京回来,又要麻烦你跑一趟燕京了。”
刘缜恭恭敬敬得说道:“陈师他身体欠佳,不宜劳累。臣能够得陛下重用,乃是荣幸之极的事情。何况这燕蓟印书馆的成立,臣既然前期躬身参与,自然不好半途而废,应当负责到底。”
北宫棣打趣得说道:“看来朕去年九月派夏阳与你前往燕京,还是投你所好了。”
“子清谢陛下隆恩。”刘缜虽然刚及弱冠,但也是听明白了北宫棣的言下之意。知道北宫棣允诺把此事彻底交付于他,既是喜悦,又顿感责任重大,当下喜不自禁得行礼道。
北宫棣不由笑骂道:“看来,夏阳还真是把你当成亲传弟子培养了啊,哈哈!”北宫棣说的是刘缜当下察言观色的本事,端端有几分陈夏阳的老谋深算的味道。
刘缜闻言大赧,讷讷得说不出话来,方才显出他不过是个刚入官场两年的青涩菜鸟。
北宫棣笑了笑,问道:“朕且问你,这印书馆一事,你心中已有哪些章程?”
刘缜一下子正色,肃穆答道:“臣打算沿着尧河两岸,逐步设立多家制版厂,数目定在八部,分别负责经史、子集、天文算术、农事律法、六艺、他国方志、小说家言、奇穷。”
印书馆引尧河之水入内,采用水力印刷,加上原有的金属活字术,提高效率不是一星半点,一两百册的书籍不在话下。刘缜还决定,印刷不同种类的书籍,放在不同种类的制版厂中,便于管理。
按照名字可知,经史、子集二部大多是圣人之学、史学,天文算术则包含了历法和天文,乃至数学。农学与法学放在一部,都是实用惠民之物。六艺则是琴棋书画、射箭御马之类精神层次的休闲所需。他国方志,顾名思义是讲述大陆上其他国家的风土人情,以开阔眼界。小说家言,则是流行通俗文学。奇穷,也就是除却上述门类之外的所有杂学。
北宫棣点了点头,此事他与陈夏阳原本就有所商议。当下道:“设立顺序如何?”
“先设立经史、子集、小说家言、农事律法四部。”刘缜回答道。
出于经费以及培养人手的考虑,八部不可能一蹴而就。经史子集的设立,一方面是为了符合朝廷中文臣的认知,使得此事获得文臣的支持;一方面也是有些刘缜私心所欲,好让他在文臣中获得好的印象,为将来的官场做铺垫。
而小说家言、农事律法,则有他因。“小说家言乃是为了给印书馆定性,选取现下百姓流行的读物,方便刊印后出售。农事律法,乃是有益于百姓之物,故而刊印。”刘缜为免北宫棣的疑惑,补充道。
北宫棣心想,刘缜倒是思虑全面,也不拘泥,知道印书馆毕竟是要金钱来维持运转,虽有国家补贴,若要获得言语权,最好是能够自力更生。这小说家言之物,在民间流行广泛,正可成为牟利的最大来源。
“对了,文渊阁和天昌阁中的孤本遗册,你可尽数搬去。”北宫棣忽然开口加了一句。
“ 陛下圣明!”刘缜激动万分,文渊阁和天昌阁乃是皇家藏书之地,北宫棣竟然为他大开方便之门,一时间爱书如命的刘缜不由大为振奋,心中越发蓄力要办好印书馆一事。
“筹措资金的那部分,除了国库拨出的一部分之外,你可选定了?”北宫棣不置可否得接受了他的赞美,转而问到他最关心的问题。
“臣等与之商定后,选定了幽州乔家、黑州冷家,与冀州甄家。三家同意入股。且这三家皆是当地的商事魁首,有他们参与,行事应当会方便许多。”刘缜回答道。
燕京位于幽州境内,但也是和黑州、冀州毗邻,北宫棣根基在燕地,与北方的关系较好,他们肯卖个面子,率先与朝廷合作,也是理所当然。
北宫棣这一次示意刘缜邀请商人们入股,也是为了之后建立招商局进行的先招铺垫。如果国立燕蓟印书馆办得好,取信于四河之地的商人,那么在有了一个好榜样的示范之下,日后官商合作,也会大大方便。
“扬州与徐州的商人呢?”北宫棣问道。
刘缜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他道:“江南之地似乎尚在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