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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洛维夫人-达洛卫夫人-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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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神;布鲁顿夫人看到这神奇的变化,不禁思忖:《泰晤士报》的编辑对此必然会敬佩的。休写得很慢。他有一股牛劲儿。理查德说,一个人必须冒点风险。休却建议把语气改得婉转些,为了尊重人们的情感;理查德嗤之以鼻,休则尖刻地说,人情是“必须考虑的”,一面朗诵信里的句子:“故而,我们的陋见乃是,时机成熟了……鉴于我国人口日益增长,部分青年成为多余……此乃吾辈对死者应尽之责……”理查德以为这些全是废话,不过,当然没什么关系;于是休继续逐字逐句草拟信稿,表达极其崇高的情感,一面掸去背心上的雪茄烟灰,不时小结一下写到哪一段了;最后完成全稿,朗读一番;布鲁顿夫人想,无疑是篇杰作;他把她的意思表达得如此奇妙,简直不可思议!

休不能保证编辑必定刊登此信,然而他说,他将在宴席上遇见某个人物呢。

于是,难得做出优雅动作的布鲁顿夫人,竟把休赠送的康乃馨花一古脑儿塞在胸前,同时挥舞双手,喊他一声:“我的首相呀!”假如没有这二位,她真不知该怎么办哩。两人站起身。理查德·达洛卫照常悠悠然走出去,瞅一下老将军的肖像,因为他打算忙里偷闲,写一本布鲁顿夫人的家史呢。

米利森特·布鲁顿对其家世是很自豪的。然而,她边看画像边说:他们可以等一阵,他们可以等一阵子呢;她的意思是,可以暂缓描述她家的祖辈,那些武将、海军上将与文官们,都是实干的人,生前已经尽到职责;而目前,理查德首先要为祖国尽责;不过她瞅着画像道,那张脸是很英武的;要写家史嘛,所有的档案都在奥尔特密克斯顿,保藏得好好的,时机一到,理查德便可以引用了;她的意思是,等工党政府垮台了再写;同时,她嚷道,“啊,听见印度来的消息吗?!”

尔后,当他们站在门厅内,各自从孔雀石桌上一只瓷盆里拿起黄手套时,休故作姿态,礼仪周到地送给布勒希小姐一张用不着的戏票,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可是布勒希小姐对他的装腔作势深恶痛绝,脸都涨得通红了;此时,理查德手里捏着帽子,转身向布鲁顿夫人道:

“今晚,您能光临我们的宴会吗?”于是布鲁顿夫人重新摆出架势,而写信时她的气势已瘪掉了。她答道,可能来,也可能不来。克拉丽莎真是活力充沛。不过,布鲁顿夫人对宴会怕得要命。再说,她一天比一天老啦。她如此这般宣称,站在门道口,身子笔挺,仪态万方;这时,她那只中国种的狗在她背后摊开四脚躺着,布勒希小姐捧着信纸和白纸等,退到后边去了。

布鲁顿夫人拖着滞重的步子,端庄地走向自己的卧室,躺在沙发上,一只胳膊伸展着。她吁了口气,又打起鼾来,并未入睡,只是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仿佛是这六月里大热天,骄阳烤炙下田里的三叶草,周围一只只蜜蜂与黄蝴蝶飞来绕去。她老是回忆起德文郡老家附近的田野,童年时常和兄弟莫蒂默与汤姆结伴儿,骑着她那匹小马帕蒂,跃过溪涧。还想起那些狗、那些耗子;还有她的父母,在草坪上树荫里憩息,面前放着茶具;还有那些花坛,栽着大丽花、蜀葵与蒲苇;当年,他们这些小鬼老是淘气哩!从灌木丛里偷偷地踅回来,生怕被人发现;由于顽皮,浑身上下都弄脏了。哎,那老奶妈怎样厉害地呵斥她那些鬼把戏!

哦,她从回忆中苏醒过来——眼下是礼拜三,在布鲁克大街。那两个好心肠的家伙,理查德·达洛卫同休·惠特布雷德,在这样的大热天,穿过一条条街道而去了;喧嚣的市声传到耳边,她怡然躺在沙发上。权势、地位、金钱,她全有了。她曾站在时代的前列。她有过知心朋友,结识过当代才能卓荦的人物。此刻,伦敦的市声轻些了,仿佛潺潺的水声,流到耳畔;她的手搁在沙发背上,手指弯起来,攥着一根幻想的指挥棒,就像她的祖先握过的那样;她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中,依稀觉得自己在指挥大军向加拿大挺进;同时想起,那两个好心肠的家伙正在伦敦街上行走,穿过他们这辈上等人的“领土”,梅弗尔区,宛如大都市里一方小小的地毯。

他们离她愈来愈远了,虽然刚才和她一起进餐,彼此有一条纤细的纽带联系着,可是当他们穿过市区的时候,这条带子将曳得越来越长,变得越来越细;仿佛请朋友们吃过一顿饭后,就有一条纤细的纽带把他们同自己联结起来;在她迷迷糊糊瞌睡之际,响起了报时的钟声,也许是教堂的钟声,号召信徒们祈祷呢;随着这悠然的音波,纤细的纽带模糊不清了,恰似一滴滴雨珠洒在一张蜘蛛网上,它经不起重荷而披垂了。于是她入眠了。

米利森特·布鲁顿就这样躺在沙发上,让那纽带折断,自己打起鼾来;正在此时,理查德·达洛卫与休·惠特布雷德在康杜依特街角上踟蹰着。拐角上,刮着两股逆风。两人在瞧一家商店的橱窗,他们并不要买东西,也不想交谈,只想分手;不过,由于拐角上刮着逆风,精神有些萎靡,便逗留在那儿,仿佛两种力量卷入一个漩涡,从早晨纠缠到下午,只得歇息一下了。这当儿,有一家报纸的活动广告牌耸入高空,好像风筝,起先洒脱地扶摇直上,尔后稍停,接着嗖地飞下,在空中飘忽。哪家窗口隐现着一位女士的面纱。鹅黄的帷幔在飘摇。早晨川流不息的车辆稀少了,偶尔有几辆大车在空荡荡的街上悠闲地踱过,发出嘎嘎声。此时,理查德隐隐约约想起了诺福克郡:一阵温馨的微风吹拂着花瓣儿,水面上泛起了粼粼的涟漪,芳草芊芊,波浪般起伏。晒干草的农夫们干了一个早晨,在竹篱边打盹,休憩一会,有时拨开茂密的绿草和迎风颤动的、圆球似的欧芹(73),眺望天空,那亘古长存的、火一般的夏日蓝天。

理查德只觉得懒洋洋的,既不能想,又不能动,尽管他知道自己在看橱窗里一只双柄的、詹姆斯一世(74)时期的银酒杯;惠特布雷德则摆出行家的模样,矜持地欣赏一串西班牙项链;他想进去问一下价钱,可能伊芙琳会喜欢呢。生活的激流使这些赝品浮上来,商店橱窗里尽是些人造宝石;人们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宛如僵化的老人,没精打采,死气沉沉。伊芙琳·惠特布雷德兴许要买那串西班牙项链——她可能喜欢的。他却非打呵欠不可了。休在走进店里去。

“瞧你的!”理查德边说边跟进去。

天晓得,他并不想跟休一起去买什么项链。不过精神之流仿佛潮汐,忽涨忽落。早晨同下午汇合了。恰似一叶扁舟,在深深的、深深的波涛里载浮载沉。布鲁顿夫人的祖先以及他的回忆录,连带他那些北美战役,都被人生的洪流吞掉、淹没了。布鲁顿夫人亦如此。她沉溺了。理查德压根儿不关心她的“移民”计划;那封信会不会刊登,关他鸟事。眼下只见那串项链吊在休的优雅的手指间。假使他真的要买首饰,那就让他送给一个姑娘吧——随便什么姑娘,哪怕街头的女郎。理查德打心眼里痛感这种生活之无聊——给伊芙琳买项链呢。倘若自己有个儿子,就会叮嘱他:工作,工作。不过他只有伊丽莎白,他可宠爱他的伊丽莎白呐。

“我要去找杜邦尼特先生,”休简短地说,依然用他那世俗的口吻。原来这位杜邦尼特量过惠特布雷德太太的脖子,知道那尺寸,而且更奇怪的是,他还了解她对西班牙首饰的看法,她拥有多少这一类珠宝(休却记不清了)。在理查德看来,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他从未正式给过克拉丽莎任何礼物,除了两三年前送过一对手镯,但没有讨她的喜欢。她从来不戴这玩艺儿,这使他一想起就难受。理查德的心灵从麻木不仁中清醒过来,此刻他的心思倾注于自己的妻子,克拉丽莎身上,犹如一张蜘蛛网飘来晃去,终于粘住了一片叶尖儿;彼得·沃尔什曾经神魂颠倒地爱她;理查德忽然瞥见了自己同她进餐的幻景,只有他和克拉丽莎,他俩生活在一起;于是他把店里一盘旧的珠宝挪到面前,先挑一枚胸针,再捡一只戒指,估量着,问道:“那一只多少钱?”心里却怀疑自己的鉴赏力。他要在回家时,打开客厅的门,手里握着一样东西——给克拉丽莎的礼品。不过,究竟买什么呢?当下,休又在走动,要离开了。那家伙摆出一副无法形容的架势。然而,他毕竟是这家店的老主顾,做了三十五年的交易了,他才不愿跟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店员打交道呐,那小子一窍不通嘛。可惜杜邦尼特不在店里,除非那老板回来,他决不买任何东西;那小伙计听他这么说,不由得脸涨得通红,毕恭毕敬地一鞠躬。完全合情合理。可是,理查德无论如何不会那样讲的。为什么那些店员竟甘心忍受这种可恶的傲慢呢,简直不可想象。休变成一头蠢驴了,令人无法容忍。理查德跟他作伴儿最多一小时,再拖下去便受不了。所以,一到康杜依特街口,他赶紧把大礼帽一扬,算是告别;接着连忙转过拐角,归心如箭地奔回家去,仿佛粘在叶尖上的那张蜘蛛网,急于同克拉丽莎见面;他要径直到威斯敏斯特去,同她相会哩。

然而,他走进家门时总要拿着些东西。鲜花吧?对,就是花儿,因为他对金银首饰的鉴赏力缺乏自信;随便买多少鲜花——玫瑰、兰花,都行,为了庆祝一番,不管怎样考虑,这是一桩大事;就是他俩在午餐桌上谈起彼得·沃尔什时,他对她怀有的情感;他俩从未谈到过这种情愫,好多年来都没谈过,他心里想,这是莫大的错误,手里捏着嫣红与洁白的玫瑰花(一大把,用薄纸包着)。到了节骨眼上却讲不出口,他思量着,过于腼腆了,一面把六便士左右的找头塞进口袋里,胸口捧着那一大把花儿,回到威斯敏斯特去;不管她对他有什么看法,他要把鲜花献给她,同时滔滔不绝地爽快地说:“我爱你。”为什么不表白呢?!当他想起大战时,觉得真是个奇迹:成千上万的可怜虫本来都有光明的前途,却死掉了,埋成一堆,如今几乎被遗忘了;而他却安然无恙,眼下正在穿过伦敦,简直是个奇迹哟;他要回家去,对克拉丽莎翻来覆去地说:我爱你;不过他又想,实际上,这话儿是决不会说的,因为自己贪懒,并且害臊。唔,克拉丽莎……难以想象她的形象,除非在偶然的场合,譬如一起吃午饭的时候,他能异常清晰地看见她,以及他俩的全部生活。他在十字街头停住了,反复寻思:真是个奇迹呢——他这样想是因为天性单纯,没有沾染习气;因为他曾行军与射击,而且有一股韧劲,曾坚定地维护被压迫者的利益,并在下议院中,按这天然的信念发言;他天真未泯,却又变得沉默寡言,相当古板——他反复思量:居然跟克拉丽莎结了婚,委实是奇迹呐——一个奇迹,他的生活就是奇迹嘛;他在沉思中踌躇着,不想穿过大街了。但是,他看见几个五岁上下的小孩没有大人领着,径自穿过皮卡迪利,便觉得怒火中烧。警察在干些什么呀,应当立即指挥车辆停住。他对伦敦的警察不存一点幻想。事实上,他正在搜集他们恶劣行径的证据,例如不准小贩把手推车停在街上喽,禁止娼妓拉客喽;老天爷哪,她们并没有过失,年轻的嫖客也不足怪,都是我们这可憎的社会制度造成的,等等;他在思考这一切,看得出他在思考;头发灰白,一股韧劲,而又衣冠楚楚,周身整洁;当下他穿过公园,要去告诉妻子,他如何爱她。

当他走进房间时,他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这句话。因为他思忖,倘若不表达自己的情感,那太可怜了;他边想边穿过格林公园,欣喜地看到树荫里躺着不少穷人,摊手摊脚的,都是扶老携幼,全家来逛公园;孩子们把小腿儿翘得高高的,吸着牛奶,纸袋扔了一地;其实,如果人们提出抗议,那些穿制服的大汉们中间只要一个人去收拾,便会弄干净的;他认为,在夏季,每个公园、每个广场都应该向儿童们开放。(这时,天光云影映照得公园内草坪忽隐忽现,衬托着威斯敏斯特区穷人家的母亲,以及在地上爬的婴儿,仿佛底下有一盏黄色的幻灯在移动。)刹那间,他又瞥见一个女人,像个流浪者,仰天躺在那儿。(好像她一下子扑倒在大地上,摆脱了所有的羁绊,以便好奇地观察一切,大胆地思索,探讨种种缘由;她嘴唇咧开,一派放肆而调皮的样子;)对她那样的女人该怎么办呢?他可毫无办法,只会捧着那一大把鲜花,恰如擎着一柄刀,走近那女子,目不斜视地踅过她面前;虽然只有一瞬,还是燃起了一星通灵的火花,她向他嘲弄地一哂,他则性情愉快地报以一粲,同时考虑如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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