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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了,产妇们午睡,两人避出去,在医院楼下的小院子里散散步—其实不过是原地绕绕圈—走着走着姜希婕忽然想个小孩子一样嘟囔道,“去什么美国。你不去我哪里也不去。”王霁月生被她这点孩子气逗得大笑起来,“哎哎,我说,二十七岁的人了!可不是七岁啊!”姜希婕觉得羞,可是在王霁月面前觉得羞都习惯了,没那个二皮脸哪有今天,遂假借医院午休要安静为名上去捂王霁月的嘴,两人闹成一团。
天空中是厚厚的云层,对于正在回家路上的王婵月而言,任何人的幸福都与她无关。不论是不合时宜的新生儿,还是耳鬓厮磨的恋人。只有厚厚的云层和阴冷潮湿的天气是她的同路人。
作者有话要说:
{16}十八梯。现在几乎拆了一多半。记得大学的时候去重庆玩,专门走过那条路,大早上从临江门下来到十八梯山顶上,往下走的路上看见正在开张的理发店,老板娘在里面刷牙,店面的招牌都还是民国时的样子。
起太早胃酸过多异常头疼的早晨面试异常迷幻然后回家的浑身发冷的一个下午居然还写了一章更新出来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回家的既弯曲而遥远,下山,渡江,再盘山而上,王婵月倒不觉得腿脚累,只是心累罢了。姐姐无论如何都要她回家去休息,说她毕竟是熬了整夜照顾两位皆有产后不适的产妇,为了她自己的健康也好为了产妇的安全也好,轮班制必须严格执行。
她也知道这些,更清楚姐姐想让她放松心情,别老是用繁忙来麻痹自己。想到这里不由苦笑,感叹自己身边的聪明人太多了,反倒显得自己一片痴心跟个傻子似的。重庆的冬天鲜少有阳光,昨夜在医院和值班的护士长聊天,凭借她那个厉害的语言天赋,感觉等两位嫂嫂出院她就能说几句重庆话了。护士长跟她说这医院现在怎么样啊,说重庆天气怎么样啊,说大西南都是这样啊,就爱吃辣啊,江北对岸的牛杂碎顶顶好吃啊,两人说着居然饿了,王婵月去把送给产妇可是俩人都不爱吃的饼干拿过来,和护士长就着一点热水当夜宵吃了。
护士长很认真的问她上医学院的事情,听完说你个女娃娃比男娃娃还要顶天立地大丈夫咧,就这么不愿意留在北平把书念完啊。王婵月说到最后一年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要学的东西了,剩下个论文,感觉不做也不缺什么。护士长又拉拢她到医院来工作,说缺人的很,要是像她这样的大学生来了肯定可以派上大用场,“我们是巴不得有点那些你这样嘞专业医生来哦,就是之哈{17}没得缺额,发嘞钱也不多。”王婵月说自己不为钱,学医只为救人。“对头,像你这样想就是好嘞。”护士长一把年纪,喜欢她的很,说有机会会跟上面主任院长都说说,让她愿意来就快来。
她现在自己想想,哪有那么多不在敌占区下生活的念头,她只是跟着傅仪恒罢了。心意单纯行动反而不能简单,这本不是她的错,只是时间的诡计罢了。已经是新的一年,她今年二十四岁。春天要来了,据说这满山种了不少会开花的树,桃花樱花海棠桂花无一不有,开花的时候应该会很美吧,会蜂蝶成群,隔岸闻香。她沿着路慢慢上坡,不抬头亦不看人。往来无论何人,达官显贵也好平头百姓也罢,谁也不要认识她,她也不要认识谁。脚步轻浮,想是累了。足走了四十分钟才到家里。和赵妈打过招呼,不打扰准备午睡的徐氏,自己回到房间。
她们三个住的西侧窗外种满了树,足以遮挡下午过热的阳光—何况也不是正对西面,没有那么晒。听说是海棠树,只是已经多年不开花。她坐在书桌前,发呆看着面前的几本书。除了医学用书,就是姜希婕的基本英文原著,是她自己十分钟爱因而千里迢迢带来重庆。王婵月把那本《The Painted Veil》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看一章就能把自己的心再冻硬一层,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寒气四溢,像冰窖一样。
终于凭借着这层寒气,从苦中作乐想法设法的置办过年,照顾两位嫂嫂坐月子,兄长的回来战况的变化,姜希婕真的带着两家家财在江中盘了店面雇了人手开了一间饭店,冬去春来花都要开了,凡此种种,她皆一无所知,她只是努力的把自己的心冻起来,没想到有点过头。僵硬的心失去感知,十分机械的从事她觉得应该自己做的事情。王霁月也和她说到去医院工作的设想,问她是不是自己愿意去,她说是,等待医院那边来告诉自己就行。王霁月又拽上姜希婕一起来安慰她,说愿意她出去活动活动放松心情,但假如不能的话也不要勉强,“总之希望你好好的,快快乐乐的,即便很难也不要放弃。”王婵月答了好,推脱说去就是为了换换心情想点别的。二人也只好应了。于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里,王婵月每天数着山上山下的树哪些开了花哪些没有,开始了自己正式成为一个医生的日子。
医院条件简陋人手也不足,王婵月上来就准备堵枪眼,直接去了外科—内科是不会缺人的,但是又苦又累又脏的外科就另当别论,特别是在这小地方。其实王婵月觉得现在理应缺乏的是普通的中医,毕竟很多外迁来的人也不是多有知识和财力、有病就来看西医的人。想要拯救穷苦百姓,理应是普通的赤脚医生们更可靠而实用。但她力有不逮,还是各有专攻吧。而且她隐约觉得主城区卫生环境恶劣,人口又多了起来,保不齐要爆发疫病。她和护士长说到这回事,护士长倒是深表认同,但也说一切都是经费不足,现在不能预立,战争年代只有等到真的发生大乱才可以处理。还对她意味深长的说,到时候打起仗来,像你这样的是顾不了防疫这样的事情的,作为外科医生,你必须去救治那些重伤员。
护士长说,像我们这样干这行干得久了的,也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王婵月问什么铁石心肠,护士长答,因为凄惨苦难见多了,见怪不怪了。
是吗,是吧。也好。
家里变得日渐热闹,姜氏父子和兄长都回来了,似乎每间房里都可以充满了琴瑟和谐出双入对,只有她一个人返回楼上时,一切安安静静,关起房门,四下冷清。恍惚间几个月过去,我觉得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你或许已经到了陕西,或许又去了别处,你追逐着你的理想,你的信仰,即便不被家人容纳也义无反顾。
半年来王婵月早就想清楚,前前后后无数因果异状,哪一件不是她傅仪恒早就转了红色的证据?是她不疑而已。夜深人静无法入睡,理性瘫痪全是感性,她觉得傅仪恒最初接触自己就是为了套取什么她想要的。可是后来呢?傅仪恒真的得到了吗?还是除了自己之外她什么都没有得到傅仪恒偷走了她的心,无论是以何种目的动机,结果就是如此,既定事实。
她得到了我的心,然后消失在人海。也许你已经去了陕北,也许你还留在山西,也许你在什么我不知道的天下的某处做着你想做的事情。我想在自己身上挂一个闲人免进的牌子,而闲人的范围是全世界。因为我将再也见不到你,最珍贵的东西已经损坏,余生不过浪掷而已。
她拉上窗帘,换衣睡了。对鸟名人语的烟火人间置若罔闻。
四月末的春夜,温暖的叫人只想姜希婕从店里拿回一坛女儿红,准备和王霁月晚上坐在后院一起喝酒赏月。最近政府方面有意找人负责对外的战略资源的采购和运输,需要在行政院下设立专门的部门。肥缺,很多人抢着干,但是上面也想找有经验者,便有人推荐了姜希婕。便有人来游说,姜希婕不置可否,说考虑考虑。其实她觉得此事自己当然干的来,也算对国家对救亡有贡献,但她这一去,家里怎么办?怎么说也得等一阵。而且自从二月以来时不时飞过的日军飞机总是让人担忧,别人就算不知道,她们俩很清楚那种在轰炸下逃命的恐惧。同时期有位沪上作家{18}说那是人被拉成一张“稀薄的肉网”,好像摊在地面上接落下的炸弹一样—正是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无法全身而退生不如死的恐惧。
她贪生怕死的,她要照顾王霁月啊。
两人落座,王霁月告诉她自己已经加入了战时儿童保育会{19},不日就要去参与工作。姜希婕神色复杂,喜忧参半给她倒上一杯酒,她是不会阻止她追求自己的理想的,无论是太平年月还是战争年代,王霁月愿意,她就无条件的支持。王霁月自然也理解她的担忧,“现在主要还是在政府那边协商,处理一些周转的事宜,重庆的分会我也去,别的地方当然就去不了了。”说着顺势握着姜希婕的手,“我哪里也不去。”姜希婕无奈的笑笑,“我只是怕来日会有轰炸。”“轰炸就躲防空洞呀。难道还有什么别处是安全的。”王霁月想故意逗她开心,但好像不怎么奏效,话说错了?“总之你要是担心我,那不如咱们明天一起去防空洞踩踩点。计划个路线到时候好跑。”
姜希婕心说这几年你是跟谁学的这番油嘴滑舌?跟我学的?不能够,肯定是自己本来就嘴巴厉害赶上我全都施展出来罢了。“唉。。。要这样,我还不如真的就去行政院那边得了。咱俩还能在一块儿上班。”“你啊,最好去财政那边,让我们的钱容易发出来。”“你们还愁什么钱,你们的理事长是夫人啊!”“夫人是夫人,财政是财政,就是真的可以授意,军事预算总是不能抢的吧?”“那我们可算是竞争对手了呀。”
对话越发走向不太对的方向,月上梢头,嬉闹的两人也乏了,安静的喝起酒来。“你说婵月她?”王霁月喝了酒,说话有点懒,姜希婕也一样,因为动作缓慢而显得越发无奈地摇头,“不知道。她自己来吧。我感觉她。。。心里好像有座冰山似的。”王霁月点头,“是啊,像是整个人躲在冰做的屋子里一样。像是北极的什么。。。爱斯基摩人。住在冰雪做的屋子里,外面刮着呼呼的北风。说出来也许就好了吧。”
姜希婕拍拍王霁月的手,“不愿意说就不说吧。总有一天她愿意;就算永远都不愿意,她选择谁也不告诉,那也是她的秘密。” “我总觉得世间可爱之事那么多,她别永远都卡在那里。” “不会的。婵月那么要强。”“是要强啊,跟着那人都逃到太原去,又这样跑到了重庆来,还不肯休息,要去工作。前几天叔叔来电报说爸爸留在广州,而他们已经准备去槟城了。最后问一次婵月愿不愿意,我把电报给她看,她不愿意,就像留在重庆。我觉得她还是想等等看,不管等到的是什么。你说万一,”姜希婕把手指放在她唇上,“没有万一。别想。等到来了再说。你是她姐姐,你要做的就是照顾她,不论发生什么事,都爱护她。”王霁月叹气,姜希婕搂着她道:“她那么要强,心里有强大的一团火,会一直努力的燃烧下去的。反正说什么都言之过早,我们都一样,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婵月站在后面暗处的门洞里,听见了两位姐姐说的话,看着两个人不甚清晰的背影。沉默良久,她忽然开口道:“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17}西南方言,意为“现在”。
{18}张爱玲在《小团圆》中写到九莉在香港遇到轰炸时曾有此描写
{19}由是宋美龄和冯玉祥夫人李德全在汉口发起设立的保育组织,抗战时期保护了三万名难童。
“找 我們找呀找 找到一個愛的黑洞 然後住在裡面
嘿 我在這裡喲 會一直在這裡 等我的寶貝”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王婵月越来越忙。当然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说对于她而言都是好事。现在暂时没有很要紧的外伤伤员,医院调配外科医生们出去到赈委会下设的卫生所去义诊,渝市及南岸、菜园坝、江北四个卫生所,她每周一个,一个月内净轮岗了。她当然愿意给穷苦百姓看病,不论是移民还是重庆当地百姓,实际上但凡能到卫生所来的想必都是看不起病去不起医院的。王婵月起初还颇想劝这些人都去看中医,后来同事跟她说,人家还不是担心中医来得太慢,心里又着急?王婵月又觉得无能为力,药品不是短缺就是昂贵,她能做的也不过是开一些缓解症状的便宜药然后嘱咐两句,像奎宁就开始有了短缺的苗头—他们和流行病的同事计算过,感觉按照人口来说,万一大的疫病爆发,现在重庆有的奎宁是远远不够用的。
她回到家,准备把这样的话对姜希婕讲—可是姜希婕还没回来,夏日黄昏天色擦黑。这个家晚上总是有着分拨的夜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