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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贯给人以阴森冰冷印象的冥土,美丽祥和的爱丽舍无疑是受到憧憬与向往的存在,只是当双子神带着赫尔墨斯赶到时,呈现于眼前的一切已经叫再熟悉此地的人都完全分辨不出暴动般疯长的植物园的原来面目,连半个原住民的影子也没,连声音都要被活活吞噬的幽深恐怖,更遑论那被张牙舞爪的藤蔓重重护卫的庞大核心。
达拿都斯瞠目结舌:“我是不是该说不愧是植物神——这是要变成第二个塔尔塔洛斯?”
修普诺斯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他一向对陛下无比拥戴、乃至决定也无条件地依从,现在便只是保持沉默,不再深思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
驯良的绿草大约是对植物神的愤怒感同身受,锋利的叶缘如矫勇骑士手中握着的长剑刃口;椴木不复柔软,秃净的枝木密密麻麻地投射出来,像是构建囚笼的灰色栏杆;顶阔叶茂的梧桐须毛翻卷的藤反常地攀到了比以往的橡木还高的位置,上面悬吊的一颗颗深紫的果实却比人的脑袋还要饱满巨硕,在幽暗的光线下愈发的触目惊心。
当然这对早已晋为高阶神的他们形成不了什么阻碍,甚至要让它们灰飞烟灭也只是时间问题,但心里通透的修普诺斯不假思索地拦下了兄弟准备大刀阔斧地莽撞冲入的举动,宁可麻烦一些去绕道,也要将需要清理的障碍数目降低到最小,以免伤害到对他们非常不怀好意、却被阿多尼斯重视的子民,从而节外生枝。
等避开对他们垂涎欲滴的食人花,艰难地步行到荟萃的藤蔓前时,达拿都斯精巧的袍服已经被攻击性极强的怪柳那柔韧的枝条给打得褴褛,精心梳理的头发被无情扯散,还有几下狠狠地抽到了他的脸上,长满细小尖锥的它比牛皮鞭子还刁钻可恶,哪怕没能划破皮肤,也制造了几道醒目的红痕。
“若是这段距离要再长一些,即使你再说一百句话,也阻止不了我将这些冒犯者付之一炬的打算——我敢对冥河发誓,刚才那根瞄准的绝对是喉咙!”
硬是被这些碍手碍脚的绿色生灵逼得步履维艰的达拿都斯早就抱怨连连,修普诺斯的情况则比他稍好一些,但也很是狼狈。
“行行好吧,就不能拿你那根引梦的短杖发挥一点作用,让梦的帘幕罩住它们仇恨的眼?”
这无意的话点拨了睡神,他采取了兄弟的提议,照做后,路途上果然变得好走多了。
不过他们是无论如何都再不愿意逗留了,历经艰难地来到门前,由积怒重重的死神剖开厚重的荆棘,将笼子粗鲁地往里一塞,立即转身离去。
实际上,被关在里面的阿多尼斯却不似他们想象中的歇斯底里。紧接着潮起步伐的是潮落,暴雨淋漓后是风和日丽,他冷静地在这看似无懈可击的囚牢里寻找着出路——其中大约也有被深藏的怒火所感染的植物们代为宣泄了情绪的功劳。
早在双子神涉足这片气势汹汹的密林时,他就通过植物的视线和心声得知了这一消息,并不天真地以为对方是来释放自己的,便只冷眼等待这两个说客。
被掷入屋内的铁笼里囚禁的竟是一只嫩黄色的无害小鸡,却是万万没有料想到的。
阿多尼斯困惑地凝视着恹恹地躺在笼地的它,结果一等双子神匆匆离开这片繁衍得叫人不愿停留、转为去宽抚那些受惊的亡灵后,刚刚看似奄奄一息的雏鸡瞬间便恢复了元气,滚圆的身躯由一双细腿支撑着来精神抖擞地站立,大睁着圆溜溜的绿豆眼,火热地注视着植物神。
它一扫之前的颓然的眼神太过炯炯发亮,阿多尼斯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不禁问:“你是?”
小鸡急切地张开了喙,那声音竟是属于赫尔墨斯的:“不想再次相见竟会是在这凶险四伏的寝陵!该说我很高兴见到你,却又不愿意在这里见到同样失去自由的你。”
“我想以你的聪慧早该清楚,我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那远在奥林匹斯的天空之主。也怪开始就瞒了你,他是遣身为使者的我来对你进行邀约,却不是刻意触怒冥界的君王。起初你拒绝爱与美的化身求爱的时刻,我便清楚你向往的绝不是被禁锢在这方寸之地,也不在调情唱乐、溺毙在皓白的柔臂间,而意在更遥远的浩瀚绿海——”
赫尔墨斯被生生困在这连原型的鹏鸟都无法变出的狭小牢笼里许多日,早就想通了叫冥王震怒,使得自己落到这悲惨境地的原因。
阿多尼斯在起初的怔楞后,很快反应了过来。
又见这位一向以若即若离的戏谑与撩拨对待他的主神蓦地变得如此殷切可亲,不由得失笑,并不被这牵强的解释打动地直言道:“赫尔墨斯殿下,若你接下来要捏造的起初掳我的理由,是为了说服我将你从这连翅膀都伸不开的地方放出来的话,那大可不要白费功夫了。”
他含笑说:“我是绝无可能违逆陛下的命令的。”
第二十五章
阿多尼斯说得毫无回转余地,赫尔墨斯便转为默然不语地盯着他琢磨,仍是半信半疑的。
从阿芙洛狄特激情如火的求爱都被避之唯恐不及的前例来看,植物神的性情中势必是喜爱自由、漠视权欲的一面做了主宰,现在竟然会甘于被囚禁起来,放弃摆在眼前的逃跑机会……
实在是太过叫他难以置信。
“请到此止步吧。”
阿多尼斯并不在乎雄辩之神那饱含审视的目光——确切地说纵使强大如主神,在被迫保持一只巴掌大的茸毛雏鸡的形态时,那乌溜溜的小眼睛饶是瞪得再大,也是不具备任何威慑力的。
赫尔墨斯暂且没意识到自身的气势锐减这一点,嫩嫩的喙翕动了下,对植物神会从容不迫地任自己打量越发感到惊疑不定,不禁怀疑冥王是否给予珍视的爱宠些连他都看不出的赐福。
他之所以会一直被关押不得释放,主要是无法答应那过分的交换条件——冥王要求他交出所有中阶神格。
静居冥府的哈迪斯向来不是贪得无厌之流,跟奥林匹斯诸神的以往做派一比,甚至还显得极其与世无争,之所以会这么反常,赫尔墨斯不得不怀疑是太过重视阿多尼斯的缘故。
“又来?”
阿多尼斯垂眸,冷冷地问那颗得了他及时的救助而逃过一劫、此时厚着脸皮从缝隙里滚进来讨好卖乖的冥石榴。
“噢,殿下,请宽宏大量的你容我探望,并听一番这非是狡辩的言语。”满身露水的它看起来似乎比以前还要胖,艰难地挤过被冥王的神力亲自封禁的门缝后,顺畅无阻地滚到阿多尼斯脚边,也不敢像父亲曾经做过的那样直接蹭上去,而是遗憾地停在一边,养着脑袋唱歌般说:“恰似待配山羊憧憬莽林的渴欲无法被阻拦,我们也不拥有能扼杀自心底萌生的汹汹炭火的清泉一泓。骚客的诗情若被压抑,光那条失了地位的巧舌便连最蒙昧的贩夫走卒都不如,啊!尽管——”
冥石榴的声音戛然而止。
原来是阿多尼斯不等它啰嗦完,便俯身将它握住,面无表情地查看起那曾经狰狞的伤口,看是否留下了疤痕。
它先是不太自在地挣了挣,很快消停下来,紧张地僵硬着,任植物神端详。
“再鲁钝的牲畜也该知毒菇不可入腹,再不拘管教的桀骜也该知升腾明火的可怖。”植物神确定它已然彻底痊愈后,将它顺手放在了桌面上,肃容告诫:“教训既然存在,它就应被吸取,你如果不想再品尝那锥心的折磨,以后便不要再盲目地走向错误。”
“噢,错既已铸成,强忍愧疚就似被胡乱封堵的江流,无处宣泄唯有泛滥旷野。”冥石榴不安地在桌子上蹦了蹦,慢吞吞地说:“我虽蠢钝,却也知晓超凡脱俗的鲜活生命不该被蛮力拘束,狭小温暖的空间只适合尚未萌芽的幼种,盛开的花儿与茂密的绿叶想沐浴的却是宽广世界的阳光雨露,理智与自律分明是忠诚的一对,偶尔却因过于狂热的迷恋脱离轨道。”
“但凡是有知觉的同胞都对你心里的悲切感同身受,我又怎能装聋作哑。”
“所以,”阿多尼斯漫不经心拨了拨它头顶那朱红的穗子:“你要助我离开此地?”
它微微地倒抽了口凉气,在起初被突如其来的迷人微笑给震得七晕八素后,竟认真地颔首:“呀,诚如高贵如陛下从不留意脚下的落叶,骄矜如双子神也对不那起眼的石榴熟视无睹。自负的君王布下的禁锢只限制了俊美青年的活动,一颗平凡无奇的果实会滚至何方,连耳聪目明的风儿都不会费神关注。那里有一条缝,我既能自由进出,殿下想必也能一同遁迹。”
阿多尼斯似有所感地看了眼它所指的方位,没有说话。
它赶紧再在这摇摇欲坠的火苗上添一小捆柴:“趁着忙碌绊住了陛下的步履,在这短暂的宁静未像短蜡燃烧殆尽之前,快下决心吧。”
阿多尼斯微微一笑,却眼睛瞬也不瞬地抓起了神色急切的它,旋即迅猛地催起体内的神力,一条条粗壮健硕的荆棘便听令将它死死裹住,密不透风。
“什么——”
等方才还在诱哄的它从功败垂成的震愕里反应过来,拼命挣扎,可感受到它反抗的荆棘只缠得更紧了。
它愤怒地想变回原形,可植物神刻意调用神格中蕴含的那部分暗冥神力来压制住他体内的光明神力,偏偏又正置身冥界,根本不可能恢复往日充沛的力量。
正常情况下,中阶神是不可能与一位主神对抗的,可阿多尼斯却巧妙地借助了爱丽舍这有冥王亲手布下的禁锢,再配合光明被暗冥死死克制这一点,来达成了叫阿波罗无力动弹的目的。
象征光明与热的阿波罗能在冰冷黑暗的冥土上发挥出的力量,恐怕连阿芙洛狄特都还不如。
“无礼的狂徒!”阿波罗还未遭过这种奇耻大辱,哪怕上次被厄洛斯戏弄得对相貌平平的达芙妮发起追求也完全比不过这次的狼狈和无力,一边气急败坏地滚来滚去,一边骂道:“不过空有美貌,行径却卑劣可鄙的微尘,好一具该入坟头的丑恶骨骸!若是剥了光鲜的皮,内里就该与枯朽为伴,与狡诈的毒蛇做陪,跟占它巢的杜鹃结侣——”
“这股独属于奥林匹斯的臭味,重得连掩饰都盖压不住。”阿多尼斯显然是早有防备,听了他的谩骂也只是还以彬彬有礼地微笑,不慌不忙地取出那颗被哈迪斯当礼物赠送给他的灵魂球,镇在那团荆棘上,然后麻利地将它塞进赫尔墨斯的笼子里。
赫尔墨斯本还喜出望外,妄想趁笼门打开的那一瞬冲出去,结果却过份高估了自己现在的实力——这几天里被折磨得虚弱的身体导致速度慢得可怜,还不等小脑袋探出去,阿多尼斯便将笼门啪地重新关上了。
“……”
小鸡差点被夹扁了头,惊吓之余唯有失望透顶地趴回了笼底,连看也不看那发疯般狂跳不止的阿波罗一眼,心知与其指望那色欲熏心的父神良心发现,倒不如在需要舍弃的东西上讨价还价来得实际。
——否则是真难脱身了。
阿多尼斯耐心地等了会,才好整以暇地让荆棘松开了气喘吁吁的阿波罗,温声道:“尊贵的光明神殿下,你尽可以对躲开狡计的我恼怒地唾骂,然而这却对缓解目前的窘境无济于事。”
阿波罗渐渐从难以置信地盛怒中恢复了冷静,既被拆穿,再不屑伪装成石榴的模样了,又因笼子过于狭小,唯有变回模糊的光团,暗含威胁地道:“侮辱不会白白被承受,如今得势的斑鸠不会一生被雄鹰宠爱,建于空中的阁楼终将倒塌,这是丑恶形状——”
“不劳费心。”阿多尼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提醒:“美好无损的德行只存在于吟游诗人的幻想中,无论是谁来仲裁,最后更容易被麻烦缠身的,多半是不请自来的客人。”
阿波罗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禁哑然。
身负赌约的他的确理亏,尤其刚正不阿、铁面无情的冥王对奥林匹斯的反感就如清贫的牧羊人对跳蚤,哪怕贵如神王的宙斯亲至,也不可能光通过诡辩就将他完完整整地带回。
植物神却没有仗着这一点有恃无恐,甚至是无意彻底激怒光明神的,接着就话锋一转:“阴霾不能总遮蔽炽日,夜的冰冷还需由你统帅的灼热奔马来拉驰祛除,作为享受这份庇荫的绿植守护者,总不至于忘恩负义地试图将理应被拥护的光明之神伤害。”
阿波罗静静地听着,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从这外表温柔可亲、实则下手果断狠辣的植物神口中冒出的夸奖,反而更像一枚随时会吹响的战斗号角般充斥着如履薄冰的危险。
阿多尼斯稍微想了想,正要准备开口坑他,身后忽然就传来了冥王冷冰冰的声音。
“不用理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