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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什么?”年轻男人更严厉地走到他面前,瞪着他的眼睛。
“我……”老刀头脑嗡嗡响。
两个小机器人将他的两条小腿扣紧,抬起,放在它们轮子边上的平台上,然后异常同步地向最近的房子驶去,平稳迅速,保持并肩,从远处看上去,或许会以为老刀脚踩风火轮。老刀毫无办法,除了心里暗喊一声糟糕,简直没有别的话说。他懊恼自己如此大意,人这么多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安全保障。他责怪自己是困倦得昏了头,竟然在这样大的安全关节上犯如此低级的错误。这下一切完蛋了,他想,钱都没了,还要坐牢。
小机器人从小路绕向建筑后门,在后门的门廊里停下来。三个男人跟了上来。年轻男人和年长男人似乎就老刀的处理问题起了争执,但他们的声音很低,老刀听不见。片刻之后,年长男人走到他身边,将小机器人解锁,然后拉着他的大臂走上二楼。
老刀叹了一口气,横下一条心,觉得事到如今,只好认命。
年长者带他进入一个房间。他发现这是一个旅馆房间,非常大,比秦天的公寓客厅还大,似乎有自己租的房子两倍大。房间的色调是暗沉的金褐色,一张极宽大的双人床摆在中央。床头背后的墙面上是颜色过渡的抽象图案,落地窗,白色半透明纱帘,窗前是一个小圆桌和两张沙发。他心里惴惴。不知道年长者的身份和态度。
“坐吧,坐吧。”年长者拍拍他肩膀,笑笑,“没事了。”
老刀狐疑地看着他。
“你是第三空间来的吧?”年长者把他拉到沙发边上,伸手示意。
“您怎么知道?”老刀无法撒谎。
“从你裤子上。”年长者用手指指他的裤腰,“你那商标还没剪呢。这牌子只有第三空间有卖的。我小时候我妈就喜欢给我爸买这牌子。”
“您是……”
“别您您的,叫你吧。我估摸着我也比你大不了几岁。你今年多大?我五十二。……你看看,就比你大四岁。”他顿了一下,又说,“我叫葛大平,你叫我老葛吧。”
老刀放松了些。老葛把西装脱了,活动了一下膀子,从墙壁里接了一杯热水,递给老刀。他长长的脸,眼角眉梢和两颊都有些下坠,戴一副眼镜,也向下耷拉着,头发有点自来卷,蓬松地堆在头顶,说起话来眉毛一跳一跳,很有喜剧效果。他自己泡了点茶,问老刀要不要,老刀摇摇头。
“我原来也是第三空间的。咱也算半个老乡吧。”老葛说,“所以不用太拘束。我还是能管点事儿,不会把你送出去的。”
老刀长长地出了口气,心里感叹万幸。他于是把自己到第二、第一空间的始末讲了一遍,略去依言感情的细节,只说送到了信,就等着回去。
老葛于是也不见外,把他自己的情况讲了。他从小也在第三空间长大,父母都给人送货。十五岁的时候考上了军校,后来一直当兵,文化兵,研究雷达,能吃苦,技术又做得不错,赶上机遇又好,居然升到了雷达部门主管,大校军衔。家里没背景不可能再升,就申请转业,到了第一空间一个支持性部门,专给政府企业做后勤保障,组织会议出行,安排各种场面。虽然是蓝领的活儿,但因为涉及的都是政要,又要协调管理,就一直住在第一空间。这种人也不少,厨师、大夫、秘书、管家,都算是高级蓝领了。他们这个机构安排过很多重大场合,老葛现在是主任。老刀知道,老葛说的谦虚,说是蓝领,其实能在第一空间做事的都是牛人,即使厨师也不简单,更何况他从第三空间上来,能管雷达。
“你在这儿睡一会儿。待会儿晚上我带你吃饭去。”老葛说。
老刀受宠若惊,不大相信自己的好运。他心里还有担心,但是白色的床单和错落堆积的枕头显出召唤气息,他的腿立刻发软了,倒头昏昏沉沉睡了几个小时。
醒来的时候天色暗了,老葛正对着镜子捋头发。他向老刀指了指沙发上的一套西装制服,让他换上,又给他胸口别上一个微微闪着红光的小徽章,身份认证。
下楼来,老刀发现原来这里有这么多人。似乎刚刚散会,在大厅里聚集三三两两说话。大厅一侧是会场,门还开着,门看上去很厚,包着红褐色皮子;另一侧是一个一个铺着白色桌布的高脚桌,桌布在桌面下用金色缎带打了蝴蝶结,桌中央的小花瓶插着一只百合,花瓶旁边摆着饼干和干果,一旁的长桌上则有红酒和咖啡供应。聊天的人们在高脚桌之间穿梭,小机器人头顶托盘,收拾喝光的酒杯。
老刀尽量镇定地跟着老葛。走到会场内,他忽然看到一面巨大的展示牌,上面写着:
折叠城市五十年。
“这是……什么?”他问老葛。
“哦,庆典啊。”老葛正在监督场内布置,“小赵,你来一下,你去把桌签再核对一遍。机器人有时候还是不如人靠谱,它们认死理儿。”
老刀看到,会场里现在是晚宴的布置,每张大圆桌上都摆着鲜艳的花朵。
他有一种恍惚的感觉,站在角落里,看着会场中央巨大的吊灯,像是被某种光芒四射的现实笼罩,却只存在在它的边缘。舞台中央是演讲的高台,背后的布景流动播映着北京城的画面。大概是航拍,拍到了全城的风景,清晨和日暮的光影,紫红色暗蓝色天空,云层快速流转,月亮从角落上升起,太阳在屋檐上沉落。大气中正的布局,沿中轴线对称的城市设计,延伸到六环的青砖院落和大面积绿地花园。中式风格的剧院,日本式美术馆,极简主义风格的音乐厅建筑群。然后是城市的全景,真正意义上的全景,包含转换的整个城市双面镜头:大地翻转,另一面城市,边角锐利的写字楼,朝气蓬勃的上班族;夜晚的霓虹,白昼一样的天空,高耸入云的公租房,影院和舞厅的娱乐。
只是没有老刀上班的地方。
他仔细地盯着屏幕,不知道其中会不会展示建城时的历史。他希望能看见父亲的时代。小时候父亲总是用手指着窗外的楼,说“当时我们”。狭小的房间正中央挂着陈旧的照片,照片里的父亲重复着垒砖的动作,一遍一遍无穷无尽。他那时每天都要看见那照片很多遍,几乎已经腻烦了,可是这时他希望影像中出现哪怕一小段垒砖的镜头。
他沉浸在自己的恍惚中。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转换的全景。他几乎没注意到自己是怎么坐下的,也没注意到周围人的落座,台上人讲话的前几分钟,他并没有注意听。
“……有利于服务业的发展,服务业依赖于人口规模和密度。我们现在的城市服务业已经占到GDP85%以上,符合世界第一流都市的普遍特征。另外最重要的就是绿色经济和循环经济。”这句话抓住了老刀的注意力,循环经济和绿色经济是他们工作站的口号,写得比人还大贴在墙上。他望向台上的演讲人,是个白发老人,但是精神显得异常饱满,“……通过垃圾的完全分类处理,我们提前实现了本世纪节能减排的目标,减少污染,也发展出成体系成规模的循环经济,每年废旧电子产品中回收的贵金属已经完全投入再生产,塑料的回收率也已达到80%以上。回收直接与再加工工厂相连……”
老刀有远亲在再加工工厂工作,在科技园区,远离城市,只有工厂和工厂和工厂。据说那边的工厂都差不多,机器自动作业,工人很少,少量工人晚上聚集着,就像荒野部落。
他仍然恍惚着。演讲结束之后,热烈的掌声响起,才将他从自己的纷乱念头中拉出来,他也跟着鼓了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演讲人从舞台上走下来,回到主桌上正中间的座位。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他。
忽然老刀看到了吴闻。
吴闻坐在主桌旁边一桌,见演讲人回来就起身去敬酒,然后似乎有什么话要问演讲人。演讲人又站起身,跟吴闻一起到大厅里。老刀不自觉地站起来,心里充满好奇,也跟着他们。老葛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周围开始上菜。
老刀到了大厅,远远地观望,对话只能听见片段。
“……批这个有很多好处。”吴闻说,“是,我看过他们的设备了……自动化处理垃圾,用溶液消解,大规模提取材质……清洁,成本也低……您能不能考虑一下?”
吴闻的声音不高,但老刀清楚地听见“处理垃圾”的字眼,不由自主凑上前去。
白发老人的表情相当复杂,他等吴闻说完,过了一会儿才问:“你确定溶液无污染?”
吴闻有点犹豫:“现在还是有一点……不过很快就能减低到最低。”
老刀离得很近了。
白发老人摇了摇头,眼睛盯着吴闻:“事情哪是那么简单的,你这个项目要是上马了,大规模一改造,又不需要工人,现在那些劳动力怎么办,上千万垃圾工失业怎么办?”
白发老人说完转过身,又返回会场。吴闻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个从始至终跟着老人的秘书模样的人走到吴闻身旁,同情地说:“您回去好好吃饭吧。别想了。其实您应该明白这道理,就业的事是顶天的事。您以为这种技术以前就没人做吗?”
老刀能听出这是与他有关的事,但他摸不准怎样是好的。吴闻的脸显出一种迷惑、懊恼而又顺从的神情,老刀忽然觉得,他也有软弱的地方。
这时,白发老人的秘书忽然注意到老刀。
“你是新来的?”他突然问。
“啊……嗯。”老刀吓了一跳。
“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不知道最近进人了。”
老刀有些慌,心砰砰跳,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指了指胸口上别着的工作人员徽章,仿佛期望那上面有个名字浮现出来。但徽章上什么都没有。他的手心涌出汗。秘书看着他,眼中的怀疑更甚了。他随手拉着一个会务人员,那人说不认识老刀。
秘书的脸铁青着,一只手抓住老刀的手臂,另一只手拨了通讯器。
老刀的心提到嗓子眼,就在那一刹那,他看到了老葛的身影。
老葛一边匆匆跑过来,一边按下通讯器,笑着和秘书打招呼,点头弯腰,向秘书解释说这是临时从其他单位借调过来的同事,开会人手不够,临时帮忙的。秘书见老葛知情,也就不再追究,返回会场。老葛将老刀又带回自己的房间,免得再被人撞见查检。深究起来没有身份认证,老葛也做不得主。
“没有吃席的命啊。”老葛笑道,“你等着吧,待会儿我给你弄点吃的回来。”
老刀躺在床上,又迷迷糊糊睡了。他反复想着吴闻和白发老人说的话,自动垃圾处理,这是什么样的呢,如果真的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呢。
再次醒来时,老刀闻到一碟子香味,老葛已经在小圆桌上摆了几碟子菜,还正在从墙上的烤箱中把剩下一个菜端出来。老葛又拿来半瓶白酒和两个玻璃杯,倒上。
“有一桌就坐了俩人,我把没怎么动过的菜弄了点回来,你凑合吃,别嫌弃就行。他们吃了一会儿就走了。”老葛说。
“哪儿能嫌弃呢。”老刀说,“有口吃的就感激不尽了。这么好的菜。这些菜很贵吧?”
“这儿的菜不对外,所以都不标价。我也不知道多少钱。”老葛已经开动了筷子,“也就一般吧。估计一两万之间,个别贵一点可能三四万。就那么回事。”
老刀吃了两口就真的觉得饿了。他有抗饥饿的办法,忍上一天不吃东西也可以,身体会有些颤抖发飘,但精神不受影响。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饥饿。他只想快点咀嚼,牙齿的速度赶不上胃口空虚的速度。吃得急了,就喝一口。这白酒很香,不辣。老葛慢悠悠的,微笑着看着他。
“对了,”老刀吃得半饱时,想起刚才的事,“今天那个演讲人是谁?我看着很面熟。”
“也总上电视嘛。”老葛说,“我们的顶头上司。很厉害的老头儿。他可是管实事儿的,城市运作的事儿都归他管。”
“他们今天说起垃圾自动处理的事儿。你说以后会改造吗?”
“这事儿啊,不好说,”老葛砸了口酒,打了个嗝,“我看够呛。关键是,你得知道当初为啥弄人工处理。其实当初的情况就跟欧洲二十世纪末差不多,经济发展,但失业率上升,印钱也不管用,菲利普斯曲线不符合。”
他看老刀一脸茫然,呵呵笑了起来:“算了,这些东西你也不懂。”
他跟老刀碰了碰杯子,两人一齐喝了又斟上。
“反正就说失业吧,这你肯定懂。”老葛接着说,“人工成本往上涨,机器成本往下降,到一定时候就是机器便宜,生产力一改造,升级了,GDP上去了,失业也上去了。怎么办?政策保护?福利?越保护工厂越不雇人。你现在上城外看看,那几公里的厂区就没几个人。农场不也是吗。大农场一搞几千亩地,全设备耕种,根本要不了几个人。咱们当时怎么搞过欧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