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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哽咽悲泣:“那几日,娘生辰将至……先生连日为她默写剑谱,只想能赶在她生辰前写完……恰逢少林召开武林大会,娘去参加那江湖盛会,并不在家,自然也不会知道,先生为默写剑谱日夜劳累……
那日傍晚,我来叫先生去用晚膳,连敲几下房门都不见动静,推门进去才发现先生不在房中。我在府里四处寻找,最后在池塘边的松树下见到了他,只见他衣袖都是斑斑血迹。我吓得几乎哭出来,先生却强打起精神说没事,还叮嘱我不要告诉娘……我一眼看见他怀里揣着的纸卷,就知是这叠剑谱——再看他唇边的血迹,只觉得他怀揣的剑谱分外可怖!我甚至有些恨自己的娘……为什么把武功看得比人还重要?我一把夺过那些纸卷扔向池塘,嚷道:“再也不准写了!再也不准写了!”
纸卷纷飞中,先生愕然地看着我,胸口起伏,苍白的脸色冰冷之极。我才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糟蹋的是他十多日的心血。看着他少有的怒容,我又惊恐、又悔恨。情急之下转身跳进池塘去捞剑谱!我听见先生在岸边焦急的唤我,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他的心血,我一定要把它们捞回来——
终于找到了几张,只听岸上先生还在焦急叫我,突然水中“噗通”一声,他竟然也跳下水来了!池水寒冷,他的身体根本受不了的……那时正是晚膳的时间,池塘又偏僻,四周竟一个仆人也没有,我只有拼命向他游去,把他托上了岸。他的体温本就低于常人,这一冻之下更是冰冷。到了岸上我惊惶的唤他,好久他才睁开眼来,我的泪水顿时不争气的滚落下来,他只一边安慰我说没事,一边劝我起来去把湿衣服换了,不要染上风寒。
他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我只能把他扶抱起来,看着他凤目里的迷惘和痛楚。我心中越发刺痛——我知道自己和娘年轻时长得很像,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张口就说了一句:“如果我是娘,一定不会让先生这样伤心!”
先生脸色蓦然雪白,吃力的推开我。
我回头一看,娘——就站在我们身后。
我从小就怕娘,此刻她冷傲的看着我们,我有千言万语要要向她解释,却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娘沉默片刻,转头就走。
当晚先生就病倒了,听府里的仆人说他高烧不退,整夜昏迷。我也一夜未眠,第二日就是娘的寿诞,我已经想好了要向她解释,请她原谅……可是……可是,她却再也没有回来……!”
淳于如意说到这里,已泪落满腮、泣不成声。
“按照少林武林大会的日期,门主原定的是次日返回。”苏长衫仍然平平道:“她为何会提前回府?为何又碰巧在池塘边看到这一幕——这中间不是太过巧合了吗?——”
“各位似乎都忘了一个人:失踪的杨念念。百花千凤楼的杨念念——本来却不是姓杨的。她姓戚名璇,是名震一时的大盗戚仲元的独生女儿。”
微生砚唇色一白,死死盯着苏长衫。
“你放屁!”妙冲道人忍不住道:“人人都晓得那戚璇是江湖上有名的丑女!脸上生着巴掌大的烂疮。丑女怎么能迷倒大把男人,做名妓花魁?”
“你什么时候见过戚璇?”苏长衫气定神闲,踱了几步。
“五年前剿灭亢龙邪教时,老子见过那丑婆娘,可惜被她给逃跑了!”
“杨念念是何时成名于百花千凤楼的?”苏长衫转身问淳于滨。
淳于滨惊愕之极,颤抖道:“……我三年前在百花千凤楼遇到她时,她已是最出名的清倌了……听到她的名声应该是,五年前。”
座中都大为震惊。
苏长衫问妙冲道人:“你五年没有见戚璇,怎知她不能长得美些?”
“那丑婆娘要能长成美女,老子也能长成俊男了!”妙冲道人重重的哼了一声。座中传来一阵笑声。
“戚璇未必能长成美女——”苏长衫慢慢道:“但她可以换一张脸。”
“人脸怎么能换?”妙冲道人急了。
“别人也许不能,逍遥神医门却能。”苏长衫清清楚楚的说。
妙冲道人原本汹汹的气势突然没了,只张大嘴看着苏长衫。逍遥神医门生死人、肉白骨,是江湖上最神秘的传奇。
“逍遥神医门素来隐蔽,江湖中人能得见他们的少之又少。”柟慈师太道:“苏少侠又如何得知其为戚璇换脸?”
“我碰巧有个朋友在逍遥神医门中。”苏长衫淡淡说来,却是让众人惊愕不已。
苏长衫似乎并没有把“认识逍遥神医门的人”当作什么奇怪的事,就好像他认识的是卖糖葫芦的老头一样。只听他接着说:“大盗戚仲元早年做过一些劫富济贫的义举,但他杀人如麻,又嗜武如命,平生志向就是见识天下武学。微生世家既有‘天下武学七分藏于微生’之名,又有宝物白玉美人,自然成了戚仲元劫杀的对象。二十八年前他追杀微生珏,一刀刺穿微生珏不足五岁的小儿子的胸腹。所以,微生珏与他有深仇。戚仲元六年前在亢龙教一役中被杀,当时手刃他的,便是江湖前辈微生珏。”
这时,众人都把视线投向微生砚,只见他紧抿薄唇,似乎在极力支撑。
“她结识我,嫁入我淳于家……是来报仇的?”淳于滨颤抖着失声道。
“如果她的目标只是报仇,微生砚活不到今天。”苏长衫回过头来,毫不客气道:“她等到如今才动手,恐怕是戚仲元还有未完成的遗愿,让她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任务要完成。”
“是——白玉美人!”妙冲道人忍不住道。
“不错。戚璇忍耐三年之久,只有一个成立的理由:就是为了白玉美人。”苏长衫沉吟:“但,她为何会在淳于门主遇害之后,突然要谋杀微生砚?以恩客卢公子的烈马,借刀杀人,将计划设计得天衣无缝——她是个头脑不笨的女子,一定也很清楚,杀了微生先生就再也找不到白玉美人的下落,会让她多年筹谋付之东流。这其中,一定有特别的原因。”
“阿翎遇害之后?”微生砚捕捉到了他话中的疑点,虚弱咳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她杀了阿翎?”
苏长衫摇头:“戚璇虽有心让淳于家上下不睦,但凶手,却不是她。”
七、同岁
唐门大厅中,人人都等着苏长衫接着说下去,他却坐下来十分清闲的打了个哈欠。
“他奶奶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那凶手不是戚璇又能是谁?”妙冲道人急道。
“戚璇毒死淳于门主,于她有何好处?”苏长衫反问。
妙冲道人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苏长衫淡淡道:“戚璇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白玉美人。这个女子历经劫难,有勇有谋,自然知道问题的关键突破口在哪里。”他用扇子指了指淳于滨。
白玉美人如果要代代相传,最有资格继承的人就是淳于滨。
“淳于家上下和睦,微生先生虽不是亲生父亲,却行师长之道,与淳于滨和淳于如意感情亲厚。一家人的感情好时,其他人水泼不进,决不利于她寻找宝物。所以她的第一步就是把水搅浑,让淳于家上下反目。”
座中不少人仍一脸迷茫,少数脑子灵一些的转过了弯来。
“这是一箭双雕之计,只需时间安排得巧妙。”苏长衫脸上甚至有些惋惜的欣赏:“这一计,既在继承人的问题上除去了淳于如意的威胁,也让淳于滨对继父和妹妹失望,将他置于失望孤独的境地——男人在孤独的时候,往往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妻子。”
说到这里,苏长衫看向淳于滨。
淳于滨面有难色:“不错……那日念念来跟我说,看见先生和如意在池塘边搂抱在一起。她还说半年前先生对她有所企图,被她推下了池塘,她害怕娘一味维护先生,才不敢告诉我。但先生行为如此不检……这类事情一再发生,会让淳于世家声誉扫地……”
苏长衫点头:“厨房的师傅大龙告诉我,命案的当日,杨念念想喝鲤鱼汤,但厨房里只有草鱼和鲫鱼。巳时之后菜场不容易买到活鱼,时间来回也赶不上,恰好池塘里喂了许多鲤鱼,所以大龙师傅就自作主张在池塘里抓了一条。”
所有人都屏声静气,等待苏长衫说出案情的关键。
苏长衫却踱了两步,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听说,你们兄妹常给微生先生磨墨。”
“先生的手冬天寒冷不能使力……我和大哥常给先生磨墨。”淳于如意怯怯看了淳于滨一眼,点头道。
“淳于小姐扔进池塘中的剑谱,还有一些没有找到,恐怕在水中已经泡烂成了纸浆。”苏长衫的视线从二人脸上扫过:“如果有人把孑归混在墨里,那池塘水中有孑归也不足为奇。”
微生砚突然吐出一口血来,被淳于滨急忙扶住。
这下,人人诧异的视线都集中在他们身上。
淳于如意脸色雪白:“……那日清晨先生不小心碰翻药碗,药汁滴在墨中,先生舍不得上好的屯溪徽墨,所以没有扔掉——我和大哥都看见了,但先生不知道剑谱会掉进水里,我也不知道会……会出这样的事情!”她惶急的哭起来。
“整件事情看上去似乎完全是巧合,想吃鲤鱼的人是杨念念,去池塘捉鱼的是师傅大龙,将孑归滴在墨中的是微生先生,把剑谱扔进池塘的是淳于小姐——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独立完成整件事。”苏长衫摇头:“没有人能预料到其他人的行为,但他们每个人都有嫌疑。”
苏长衫平平道:“接下来,厨房在做鱼的时候却不巧把两份鱼汤弄错了——凶手或许原本想毒杀杨念念,最后死的却成了淳于门主。”
听到这里,人人脸上都写满惊愕。
苏长衫看向淳于滨,对方的眼神不知为何躲闪了一下。
“淳于兄,”苏长衫和颜悦色的说:“府中只有你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你既然知道墨中有孑归,为何还要告诉少夫人多吃鲤鱼可补女子乳血,可尽早生下子嗣继承家业?”
座中突然寂静无声。
“你……”淳于滨双手抑制不住的颤抖:“你不要听信念念胡说!”
“我根本没有见到戚璇。”苏长衫微笑:“你又如何得知,她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淳于滨脸色大变。
“你想杀杨念念的心,或许半年前就有了。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时机,你也许再忍她三年五载,但——既然天时地利人和,整件事又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成则全身而退,你就毫不迟疑的动手了。”
“不是……”淳于滨惊惧的嚅嚅道。
“你之前引我怀疑杨念念时,言辞已经太过主动。”苏长衫看着他:“还记得有一日清晨你来我房前,衣衫沾染了鸟粪吗?为你洗衣的吴嫂直呼臭——其实,一坨鸟粪决不至于臭到让人捂鼻。真正发臭的,是玠草的草籽。这种草籽撒在我窗下,颗粒极小,无色,但很有黏附性。平时并无气味,但泡进洗衣用的皂叶水中,就会散发奇臭。”
众人都凝神屏气,只听他接着道:“夜袭之人经过我窗下,衣服上才会沾上玠草籽。人若心中无鬼,何需锦衣夜行,用暗器掩人耳目嫁祸唐门?”
淳于滨额头冒出密密的汗水,惊恐的往后退了几步。
“我也一直想不通你要毒杀杨念念的理由,后来看到一样东西,我明白了。”苏长衫的话语如同被风吹皱的湖水,有了无奈的惋惜。
淳于滨一怔,脸色蓦然苍白。
“流言固然凶猛,但只伤人肌骨。”苏长衫摇头:“感情杀人,却可以毁人灵魂。”
他看着淳于滨,那平和的眼神似乎能看穿对方的心思。
淳于滨突然面灰如死。
“……那日念念来向我告状时,说到过池塘中的纸张,还说那是先生和如意的情诗……可我知道,那一定是先生默写给娘的剑谱。我……我受够了!”淳于滨有些狂乱而急切的说着:“我受够了念念三番两次制造谣言,搬弄是非,破坏我淳于家的声誉,让我家中上下不得安宁,既然连老天也安排了这样的时机——我就动手了。”他突然悲狂欲泣:“只是我没有想到……却害死了娘!”
苏长衫缓步踱回座位上,这表示,他已经说完了所有的话。
众人都惊讶感慨不已,没想到淳于滨如此轻易承认一切,而苏长衫的嘎然而止,也让人有点回不过神来,仿佛少了一点什么。
在座中都面面相觑的时候,所有人突然觉得浑身酥麻,丹田空空!
随着一声狞笑,一阵风掠入大厅之中,来者轻功极佳,出手狠准,已迅速点了座中十数人穴道。
然后,只听“啪”地一声脆响,淳于滨脸上浮现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他被打得滚倒在一边,惊恐的看着站在他面前拿着大刀的紫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