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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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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八这个年过得很热闹,但洪钧总觉得忽忽若有所失,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尤其是跟潘司事在一起时,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不过,他知道,这就是所谓“困境”。玉堂吐气,金屋画眉,都还渺茫得很。这个心理上的“困境”不打破,做什么事都不会起劲。因此,从正月初十以后,他就常常一醒半夜,思前想后,决意摆脱“困境”

这天后半夜睡不着,悄悄起身。凝神静听,楼上楼下,声息全无,大概望海阁中所有的人,除了他以外,都还在好梦之中。掏出怀中的表看,长短针成一直线,恰好是卯正六点,那就无怪其然了。

摸一摸棉巾罩着的磁茶壶,居然很热;有热茶可喝,便不必惊动任何人了。洪钧提着茶壶,轻轻推门走到蔼如的画室,拉开窗帘远眺。大海茫#,冻云漠漠,一片无尽无涯的灰白色。他忽然觉得心中冷得发抖,急急将视线移了开去,发见地上掉着一张红纸,随手捡起,无意间一瞥,不由得心中一动,急忙持向亮处细看。

是一张账单,上面一行一行写着,某月某日局账多少,总计两百多两银子;然后有一行写明“腊月廿九收银三百两,收支两抵,存银五十二两四钱。”最后抬头写着:“潘二爷台照。”下署:“望海阁账房”。

洪钧不安极了,也烦躁极了;只觉得头上如夏天长了痱子那样,有如针刺;身上一件皮袍子也穿不住了。勉强按捺心神,坐了下来,思索何以在此处有这张账单?若非潘司事无意失落,便是小王妈有意布置在此,希望他发现了,也能结一结账。

仔细想去,小王妈决不敢出此鲁莽的举动。不然,她岂不怕蔼如知道了会责备她?然而就算是潘司事无意失落,落入自己眼中也够难堪的了。

可想而知的,在小王妈、在下人眼中,他如今在望海阁的身份已比不上潘司事了。转念到此,洪钧自觉自尊心已受了极沉重的打击;而更多的是焦急,不知怎样才能挽回已失的面子。

说起来很容易,但也很难。脱手干金,作个豪客,面子一定胜过潘司事,难的就在没有这样一笔短款。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心潮起伏,反反复创盘算了又盘算,终于死心塌地自己承认眼前要作一个豪客,是绝不可能的;要挽回失去的面子,只有期请异日。现在所能做的,也是唯一所应该做的是,面子不能再一寸一寸地撕下去了!

于是,他很快地做了一个决定,就着画桌上现成的笔砚,写了一封信给潘苇如,托辞思念老母的病,夜不能眠;想请假三个月回苏州去侍疾。同时很婉转地要求,借支三个月的薪水。

※       ※        ※“怎么过了年忽动归思?”潘苇如问说,“莫非苏州有信来,催你回去?”

“是!”洪钧硬着头皮说假话:“苏州有信来。”

“令堂不是早已脱离险境了吗?”

“去年冬天以来,情况又不太妙了。”

“怎么呢?”潘苇如问:“是怎么不妙?”

提到病情上头,洪钧就不敢自作聪明地瞎编了,因为潘苇如懂医,骗不得他,只能含汉糊糊地答说:“一半也是想念我的缘故,食不甘味,夜不安眠,叫人很不放心。”

潘苇如点点头,“上了年纪的人,大都如此!”他沉吟了一会说:“你回去一趟也好。如果病势不碍,请你马上回来。我这里少不得你!”一“苇公厚爱,我亦实在不敢旷职太久。不过心挂两头,公私皆废,自觉并非上策。我追随苇公的机会很多,报效之日正长。眼前我想请苇公宽我假期,好好陪一陪家母。等堂上康复了再回烟台,那时后顾无忧,就三年两载不回去也不要紧。”

“要说你我共事,也就是这一两年的功夫。龙非池中物,后年春闱,你一定会得意,那时候我就高攀不上了。”

“苇公太言重了!”洪钧惶恐地说,“就算春阉侥幸,也许落个三甲。那时‘榜下即用’,我一定要想法子分发到山东,来做苇公的属下。”

“文卿,”潘苇如话风一转,忽然提到蔼如,“听说你以望海阁为家。这件事,老弟,我倒要劝劝你,逢场作戏,原自不妨;如说沉湎其中,起码这个名声传出去,于你的前程就大有妨害。”

洪钧脸一红,分辩着说:“苇公或者误听人言,我决不能如此荒唐。而况,李蔼如是风尘中的奇女子,名臣之裔,偶遭沦落,实在是个才女;最难得的是见识很高。说起来,苇公也许不相信,我跟她是金石道义之交。她对我的期许很深,我亦不敢对她存着什么狎侮之心。”

“李蔼如我也见过,气质还不错。”潘苇如趁机劝他:“既然她对你的期许很深,你就该不负她的期许才是。”

“苇公说得是。这趟回苏州,本就打算着侍母之暇,好好用一用功。”洪钧又说:“就是在这里,我自己也订了课程,想来苇公总听人说过,我没有一天不看书,也没有一天不写字。”

“你的字是好的。”潘苇如语气中表示嘉许,“殿试最重书法。你如果肯在大卷子上确确实实下一番功夫,鼎甲也不是无望的。”

“这,不敢存此奢望!尽力而为而已。”

话到此处,也谈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有句最要紧的话,得找机会说:三月假期,究竟邀准与否?该有个确实着落。而说这句话的机会,一直找不到;就这样到了该告辞的时候,是不问时机是否适合,非说不可了。

“苇公,我想三五天之内就动身。”

“这么急!”潘苇如问:“怎么走法?”

“坐海船比较快。”

潘苇如沉吟了一会说:“现在倒是有个机会,威妥玛今天到旅顺去了,明天就回来。后天一早回上海,你可以坐他的兵船走。”

这未免太匆促了些;但转念一想,有此机会,对蔼如来说,恰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因而欣然答说:“那太好了!不过,得要请苇公托一托才好。”

“那当然。这也用不着跟威妥玛来说,我请洋务委员,跟他们兵船上管事的打个招呼就是了。”

“多谢苇公。”这就又有句要紧话,不能不硬着头皮说了,“苇公,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

“我知道,我知道!”潘苇如很体谅他,知道他不好意思开口的一句话是什么,“你要借的薪水,我会关照张庶务。你明天上午去领好了。”

※       ※        ※在回到望海阁的路上,洪钧就想好了一套话说;话不难说,要留神的是说话的态度,不可惹起蔼如的误会。

因此,一见了蔼如的面,他先摆出懊恼的神色,招招手将她唤到一边,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真是想不到的事,后天我就要坐英国兵船到上海去了。”

“英国兵船”四个字很有效用,一下子将蔼如的思绪笼住了,“怎么?”她问,“是公事吗?”

“当然是公事!去还不能马上回来。”接着,洪钧便解释他的“公事”— 当然是一套编造出来的话。说威妥玛来视察了关务以后,认为在上海的江海关,有许多章程不妨借鉴。所以潘苇如派他跟着威妥玛坐来的船回上海,去考查江海关的一切章程和设施,有何长处,可以仿效?

蔼如听完,只是发愣。她的心里很乱;这个变化来得太突兀了,使她隐隐然有措手不及之感— 平时常想到有这句话要跟他说,有那件事要跟他商量,如今不但觉得不容她想说想商量,而且急切之间也想不起要说要商量的是什么。

于是洪钧安慰她说:“不过一两个月,我还回来。”

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还”字大有语病;这等于说:本来是不回来的了!幸好,看蔼如的表情,似乎并未注意到他这“还”字中所透露的消息,只听她问:“你是不是还要回苏州去看看老太太呢?”

“那当然。不过在家也不会住得太长。”

蔼如点点头问:“你刚才说,什么时候上船?”

“后天上午。”

“只有两天不到的功夫了!”蔼如爽然若失地说:“想不到你竟比小潘先动身。”

洪钧倒被提醒了;想想果然,此行真是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说什么世事如棋,人生如戏?棋局变化,戏文进展,总都还有脉络可寻;像自己与蔼如这样的离合,事先全无因由可言,冥冥中造化的安排,实在是太不可测了。有了这样一份感慨,自觉渺如微尘,在大千世界中一无足道。刹那间,世味淡薄,心灰意懒,颓然倒在椅子上,什么事都打不起兴致。

蔼如怎会猜得到他此时有着“看破红尘”的心境,只以为他是割舍不下望海阁,不由得想起一句烂熟的六朝文章:“黯然魂销者,唯别而已矣!”自觉到此刻才知道,什么叫“黯然魂销”。

“日子过得也很快!”她也安慰他说:“两个月不过一晃眼的功夫,不管怎么样,梨花开后,石榴红时,一定可以再见面!”

由于蔼如反客为主的安慰,反倒勾起洪钧的无限离情别绪。同时不免怀疑,自己的这一番打算,是不是聪明?但事已到此地步,错了也是铸错如铁,只能硬起心肠,将错就错了。

“今天晚上是小王妈请小潘;她跟我说了,想请你作陪。如今,”蔼如笑了,是一种落寞的笑,“想不到竟像替你饯行!”

※       ※        ※由于前一晚几乎通宵不曾入梦,加以有意多灌了几杯酒,洪钧在起更时分便已解衣上床,而且很快地就起了鼾声。

蔼如却毫无睡意。当洪钧刚上床时,她就打算好了,正好趁这一段清闲的时候,为他整理行李。最要紧的是他的文稿和书籍。她也多少沾染了一些文人积习,凡是文字总不肯轻轻放过,一面收拾,一面少不得翻一翻,看几行。这一来就磨功夫了,直到二更天才算归齐。

“可要我帮忙?”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倒让蔼如吓了一跳。定睛看时,是霞初站在门口,脸色带着些阴郁,倒像受了什么委屈似地。

“都归好了!”蔼如同道:“可有什么事?”

“没有,上来看创你。”霞初指着那些书问:“都要带走?”

“不知道。先拿它归齐了,等明天他自己来看,要带走的再装书箱。”

“这还差不多。”霞初的神色开朗些了,“如说一两个月就回来,用不着把书都带走。”

蔼如心中一动;霞初必有所见,才会说这样的话。“你以为三爷这一去,不会在一两个月里就回来?”她问。

“我没有这样说,”霞初急急分辩,“你没有听清楚我的话。”

“你的话有道理。”

是何道理,连霞初自己都不明白——蔼如的意思是,她得到了一个启示,只看洪钧自己是不是将书都带走,便可以看出他此行的久暂。有些大部头而不经常用的书,搬来搬去,相当费事;如果在上海及苏州只作短期逗留,实在是不必挪动的。

话虽如此,她仍相信不需要向洪钧探问。“三爷大概只带几部常用的书走。”她说:“去一两个月就回来,而且公事在身,也没有多少功夫用功,累累赘赘地带那许多书干什么?”

听得这一说,霞初有话也不敢说了。她是听了潘司事的话,认为洪钧的出差颇成疑问,果真要修改关务章程,也应该另外派人。洪钧只管潘苇如的应酬文字,犹如县衙门的书启师爷,倘或钱谷师爷乏人,或者“上下忙”征收钱粮要添帮手,怎么样也不会找到书启师爷头上。因此,潘司事怀疑洪钧是有托而逃。霞初关心蔼如的终身,很想来探问一番,相机进言,趁洪钧还在这里,彼此确确实实地谈一谈。现在见她是这等有把握的样子,霞初觉得任何谏劝暗示都变成多余的了。

※       ※        ※第二天一早起身,洪钧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到海关上去领预借的三个月薪水。潘苇如这次倒很大方,额外送了二十两银子的盘费,总共领了两百六十两银子。

这笔款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在小王妈面前虽不能挣回满满的一张面子,总算可以交代得过去。不过有一点必须让她知道,这笔钱决不是蔼如私下所赠。

因此,一回望海阁他不即上楼,在楼下便将小王妈找了来,当着她的面打开手巾包,里面是用东海关大公文封装着的两包银子,一包大一包小;拿大的一包,摆在她面前,同时有话交代。

“这是一百五十两,你先收着。局账等我从上海回来再结。”接着,他又从小包中取出二十两银子,“这一点,你们大家分分。”

小王妈相当沉着,也相当机警,“三爷赏的这二十两银子,不敢不领。局账摆在那里再说。第一,现在不是结账的时候,除非得罪了客人,客人不打算再踏进门了,方始结账。第二,”她略一沉吟,做出很诚恳的微笑,“三爷出远门,上海又是繁华地方,应酬一定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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