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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一句话,洪钧成了苏州人的希望之所寄。于是敬陪末座的吴大澄说道:“文卿也很烦恼。”
“慢点!”庞钟璐忽然插进来说,“洪文卿不是由会馆搬到北半截胡同了?近在咫尺,怎么今天不约他来?”
“怕他不便说话。”潘曾莹说,“也怕有他在座,我们不便说话,所以没有约他。”
“喔,那么伯寅呢?”
“他另有不能不赴的约。”
“嗯,嗯!”殷兆镛看着吴大澄问:“文卿自己是怎么个意思?”
“这很难说。不过,我想文卿不是不识大体,不顾大局的人。”
于是渐渐专注于正题,一面饮啖,一面听吴大澄细说前因后果。宾主之间,对于洪钧绝不能做这件娶蔼如为妻的惊世骇俗之事,态度是一致的,但如何打消其事,却有不同的意见。
有人说:既然是洪钧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就应该由洪钧自己来料理。然而马上有人质疑:洪钧如何能够料理得开这场麻烦?或者,洪钧根本不以此事为麻烦,要坚守他对蔼如的承诺,又如之奈何?
“果然如此,是他自作孽!”殷兆镛说:“我们当然要劝他,但是不可以瞒他。否则,做对了他没话说;万一别生枝节,事情压不下去,闹了开来,他反而可以振振有词地说:是我自己的事,我当然知道怎么做才妥当。大家越俎代庖,弄成这个样子,其谁之过?大家请想,哪一位担得起这份责任?”
这一问,问在要害上。潘曾绶首先觉得犯不着做此傻事,便向他老兄说道:“我看,还是得告诉洪文卿。”
潘曾莹还在沉吟,庞钟璐已表示附议,“告诉本主是正办;照正办而办不通,可以无憾。”他说:“瞒着他办,是走偏锋的办法。倘或吃力不讨好,不但受本主的埋怨,而且亦不容于公议,说我们霸道、多事。那时有口难辩,落个灰头上脸,岂非笑话?”
这期于无憾的一种看法,说服了潘曾绶,“那么,”他问,“是此刻就请洪文卿来呢?还是托清卿跟他去谈?”
照常情来说,应该是吴大澄私下跟洪钧去谈,婉转劝喻,比较理想。但吴大澄怕辩不过洪钧,觉得利用同乡大老,施以压力,就不怕洪钧不就范。因而很快地接口:“事不宜迟,就此刻把洪文卿去请来;看他有何难处,大家帮着他出出主意。”
座客都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于是吴大澄即席写了一张便条,说有“要事奉闻,即请命驾”;派潘家的听差,套着车去专迎洪钧。
※ ※ ※洪钧一到就觉得气氛异样,心里当然也意会到多半是谈蔼如的事,不由得便有怯意,因而寒暄谈吐,都显得有些不大自然了。
这是件很尴尬的事,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他。当然,如果仅是潘家二老,就没有什么不好说的。吴大澄为了打开僵局,用眼色征得了主人的同意,将洪钧悄悄拉了一把;两人挪开座椅,促膝对面,避客交谈。
“马地保来了!”
就这一句话,洪钧便变色了,“人在哪里?”他问。
“说来话长。先告诉你最要紧的一句话,他带来一封李蔼如的信,还有四样文玩。信,我们已经拿到手了。”吴大澄停了一下又说:“潘家二老作主拆开来看了,里面是一句诗:”天涯海角同荣谢‘。文卿,这是怎么回事?“
洪钧瞠目不知所对,心里空落落地,只是反复响着这七个字:“天涯海角同荣谢,天涯海角同荣谢!”
见此光景,吴大澄心里雪亮,用略带讥刺的意味说:“这就是你对她的千金一诺?”
这下才惊醒了洪钧,眼前还有个人在等自己的回话,茫然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李义山的那句诗,可是你借来赠李蔼如的?”
“嗯!”洪钧点点头。
“如今呢?仍旧记着这句诗?”
“义不可负!”洪钧答得很快。
话有些接不下去了。吴大澄想了一下问道:“这会搞成一个怎样的局面,你想过没有?”
洪钧默然。他自然想过,但想起来便揪心,根本不敢往下想,亦就无从回答。
这情势就很明白了,虽然义不可负,而不负又何可得?吴大澄觉得事情有点把握了,便好整以暇地剥着指甲,连眼都不看地催问一句:“怎么样?”
“我亦不知道该怎么样?”洪钧忽然问道:“马地保住在哪里?”
“你想找他?”
“不!”洪钧答说,“我也许托人去找他。”
“既然如此,眼前你就不必问了。”吴大澄向高谈阔论的庞。殷等人呶一呶嘴,“这几位都想先听你一句话,好助你应付难题。”
“听我一句话!”洪钧愕然,“什么话?”
“咦!这你还不明白?你是顾大局,还是顾私情;得要听你一句话,大家才有着手之处。”
“这— ”洪钧觉得凳子如针毡,再也坐不住了。起身透了口气,脚步不自觉地往另一头踱了过去。
这是紧要关头,吴大澄丝毫不肯放松。跟过去在他身边说道:“文卿!你不可自误一生!提得起,放得下,才是男子汉的作为。”
“这,”洪钧吸口气说,“最好能兼顾。”
这一答复不能让吴大澄满意,但也并不失望,因为由“义不可负”的只顾私情,到希望“兼顾”,口气已经松动了。
吴大澄沉吟了一会,想出一句很有力量的抵制他的话:“若要兼顾,除非李蔼如肯委屈。”
“你是说,要她委屈作小星?”洪钧使劲地摇着头:“断断乎不肯!”
“那就断断乎不能兼顾了。”
“让我再想想。”洪钧用告饶的语气说:“清卿,请你不要逼我!”
“你失言了!文卿,”吴大澄将脸沉了下来,“我为什么要逼你,于我有何好处?”
“是,是,我失言。”洪钧苦笑着赔不是,“你别动气。”
“罢,罢!你不用赔礼,我也不生你的气。不过,”吴大澄往后面指一指,“群贤毕至,你总得有个交代啊!”
这又是令人作难的事!能交代些什么呢?洪钧心想,在前辈面前谈青楼艳迹,实在难以启齿;说曾受蔼如资助,亦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至于自己对蔼如的态度,至今犹在未定。或者说,始终想践宿诺,这又与大家的期待不符,势必发生争议。而自己孤立无援,在众口一词的围剿之下,订立城下之盟,事情便再难挽回了。
念头还没有转完,已有满怀怯意,唯有赔笑告饶:“清卿,你救我一救,悄悄放我走了吧!我实在没法子再回席了。”
吴大澄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是洪钧,遇到这样的场面亦只有一溜了之。不过同情归同情,难题还是难题,洪钧到底作何打算,至少他自己该有一句话,大家才有着力之处。
于是他问:“你就这么白来一次?”
“那有什么办法?”
一听这话,吴大澄大为摇头,“你这不是处事的态度。”他说,“有些麻烦躲得过,有些麻烦躲不过;你这是躲不过的麻烦,越早处置越好。今天是个机会,你有什么难处要大家帮忙,不妨实说。”
洪钧体味他后半段的话,觉得是一个暗示:如果自己决定悔盟,在蔼如那面自然有麻烦;而这一麻烦大家可以帮忙料理。倘使坚持原意,以为对蔼如“义不可负”,则不言可知,因此而引起的麻烦,就不必指望同乡大老会予以任何助力。
意思是弄清楚了,可是洪钧觉得不能接受他的暗示,自亦不宜公然拒绝,很婉转地答道:“同乡前辈的感情,铭感五中。将来少不得有奉求之处。我们再谈吧!”说完,转身就想溜。
吴大澄哪肯如此轻易地放他走,拉住他的手臂问道:“马地保那里怎么说?骗了信来,该有交代;至多三天必得给他一个确实的答复。”
“让我再想一想。”
洪钧是一味闪避,而吴大澄则偏不容他闪避,故意逼进一步问:“或者,我把你的寓处通知马地保,让他自己来找你。”
“不,不!不要让他来找我。”
弱点一露,吴大澄更不肯放松,“那么,”他说,“早点打发他回去?”
洪钧不响。这依然是需要想一想才能定夺的表示;而在吴大澄看,便是默许。
“好吧,”他略略提高声音,带着询问的语气说:“这件事交给我了。”
洪钧仍旧不响。好一会,才用极低的声音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 ※入夜在会馆的庭院中,仰望银汉迢迢,洪钧忽然记起这天是七夕。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想起艳传千古,不知多少诗人词客咏叹过的牛郎织女的故事。试着背一段“荆楚岁时记”的文章,居然琅琅上口:“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织抒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纤,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使其一年一度相会。”
一面念、一面想,想的是天孙与牛郎的身份不配,却能结为夫妇;而人间的婚姻,偏要讲门当户对。世俗的礼法,可笑亦复可鄙!安得豪杰之士,将虚伪陈腐的俗套烂调,一扫而空,特立独行地做一两件不悻天理人情、醒豁耳目的快举,为人一吐肮脏之气。
兴念及此,百脉如沸,恨不能即时上奏乞假归娶,拿“状元及第”的衔牌,亲迎蔼如的花轿,为天下才德容貌皆胜,而身世坎坷的弱女子,作一番有力的鼓舞。那是何等快心之事!
可是万丈心潮,升得太遽,落得也快。一想起潘曾绶声色俱厉的神态;吴大澄愁眉苦脸的表情;以及想象中随处都会遇到的冷漠而含有敌意的眼色,洪钧立刻就气馁了!
于是脑中浮起的,尽是可怕的想象,奉旨革职,递解回籍,债主盈门,亲朋绝迹,老母垂涕,兄弟无言,妻子饮泣,做人做到这个地步,哪里还有生趣?
这样想着,洪钧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挺一挺胸,定一定神,将那些杂念尽力驱除,他冷静地自问:有没有杨鼎来那种不恤人言的胆量?没有!能不能学到唐伯虎那种卖画自给的本事?不能!这就不能不迁就现实了!
然则,如何向李家母女交代?他不敢想,也不会想了!怔怔地望着疏星淡月,无端记起李义山的一首七绝:“鸾扇斜分凤幄开,星桥横过鹊飞回。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渡来!”
他在想:织女牛郎,犹得一年一会;自己跟蔼如,莫非真的会成为“无期永别”?
※ ※ ※在潘家,老弟兄俩与吴大澄也还在纳凉;口中所谈,少不得还是洪钧的“孽缘”——这两个字是潘曾绶提出来的。
“平心而论,洪文卿这段孽缘,也叫身不由己。我只是有一点想不通,”他说:“如果李蔼如真的如洪文卿所讲的,如何知书识礼、通达大体、亢爽宽厚,那她怎么不仔细想一想,她想做状元娘子,是希冀非份之荣?”
吴大澄心想,蔼如不是要做状元娘子,只是不愿做人的偏房。如今不是她希冀非份之荣,而是洪钧的许诺,自然而然地加重了份量。不过,这些话不便直说,免得蒙上为蔼如辩护的嫌疑。
“是啊!”他只附和着,“再聪明的人,总也有糊涂的时候。”
“我倒有个计较,”潘曾莹说:“既然李蔼如是一时想不透,得要有人指点她一番。我想,不妨请一位说客去疏通,动之以利害,或者为了洪文卿的前程着想,自愿退让,亦未可知。”
“这一策高!”潘曾绶也很兴奋,“当然,这位说客要擅于词令,同时要带一笔钱去。所谓‘卑词厚币’者是。”
“这笔钱,数目怕不少。在洪文卿说,就是千金报德。”潘曾莹停了一下又说:“而况洪文卿用她的钱,怕也不少。”
“不知道用了她多少钱?”潘曾绶问吴大澄。
“前后总有千金之谱。”吴大澄答说:“细数只有洪文卿自己才清楚。”
“就算它一千两,加一倍是二千两。”潘曾绶的语声慢了下来:“二千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不知道洪文卿自己能凑多少。”
“他,”吴大澄说,“一身的债。”两者都不言语了,只听得两管水烟袋,“噗噜噜”、“噗噜噜”,此起彼落地响个不停。
“事情是可以看得出来了!”吴大澄概括这天晚上的所闻所谈,作个总结:“洪文卿虽想兼顾私情,毕竟也知道此事关系不轻;到顾不住私情的时候,也只好撒手。我们可以朝此途径去做,要他明白表示是办不到的,也无此必要。至于怎么做法,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倘或赔几个钱可以了事,当然要设法筹措。是由洪文卿出笔据去借,还是大家凑一凑,帮他过关,也只有到时候再说。至于眼前,最要紧的一件事,当然是如何拿那个送信的人打发回去。”
“不错,不错!”潘曾莹连连点头,“你说得很透彻。眼前这件事,自然要请你指挥张司事去办;要送他几两银子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