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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年纪大了打算不再拉车,改做小买卖,结果却赔了本钱。赔了钱,他难过,难过就常借酒浇愁,醉了,在外面时常和巡警们吵,在家里拿老婆孩子杀气。在他清醒的时候他深自愧悔,“他觉得自己不是人。在这种时候,他能懊睡一天,把苦恼交给了梦。”他决定再买辆车,然而他的虚荣又使他不能同其它车夫一样去张罗生意。他觉得他是高等车夫,往往摆起穷架子,事事得有个谱,这样做的结果,是在“车口儿”白“泡”一两天而拉上个座儿。等到偶然拉上个好座儿,腿又不给他的车与衣服作劲,跑不动,这又增加他的难过。由难过而想到女儿,于是又去喝酒。有一次,酒醉之后,一脚踹在妻的小肚子上,妻从此始终不能再下地。不久去世了,死时还“穿着卖女儿时候做的蓝大衫”。生活无着,他只得把用卖女儿得的钱买的车以贱价卖给祥子。这时小福子因为军官远走高飞,独自回到家里。二强子必须维持一家四口人的生活,苦痛使他想借酒麻醉自己,而无人怜惜又使他自暴自弃。高兴的时候,他给孩子大把花钱,“爸爸在苦奔,奔的是孩子!”当他不高兴时,一两天不管孩子们吃了什么。孩子们只好自己去给办红白事的去打执事,或者捡些破铜烂铁卖钱,去买几个烧饼。走投无路,他竟狠心地要小福子去“卖”:“你闲着也是闲着,有现成的,不卖等什么?”他从闺女手里索钱,还要装“体面”,似乎她女儿是“天生的不要脸”,而不是他逼迫的!他喝的不是酒,是生活的苦水。父女关系早已荡然无存,有的只是一种求生的冰冷的意识。他也有悲哀、痛苦,但更多的是麻木。
小福子的形象,虽然着墨不多,却写得深切动人。她柔弱、和顺、深情,尽管身受生活的劫难,遭人蹂躏,而善良的人性并未泯灭。她在家庭中的地位使她意识到自己的责任。这样的描述是催人泪下的:“看着醉猫似的爸爸,看看自己,看看两个饿得象老鼠似的弟弟,小福子只剩了哭。眼泪感动不了父亲,眼泪不能喂饱了弟弟,她得拿出更实在的来。为教弟弟们吃饱,她得卖了自己的肉。搂着小弟弟,她的泪落在他的头发上,他说:‘姐姐,我饿!’姐姐!姐姐是块肉,得给弟弟吃!”在人们的注视下,她因为这种屈辱的身份而不敢出门,如同害怕捕打的小鼠,胆怯而畏葸的过日子。这种胆怯不是因为怯懦,而是因为她仍保留着人的羞耻之心;如果从她的所作所为来看,她以瘦弱的身躯,在孤苦无告的境遇中承受着生活加给她的千钧重压。她是一个大勇者。“死是最简单容易的事,活着已经是在地狱里。她不怕死,可是也不想死,因为她要作些比死更勇敢更伟大的事。她要看着两个弟弟都能挣上钱,再死也放心了。自己早晚是一死,但须死一个而救活了俩!”她决定:贱卖!她并不甘于堕落,而经济支绌逼她走上这一条可耻的道路。只要有一线希望,她还是力图挣扎出去的。当虎妞死后,她看到祥子的孤单,也感到祥子对自己的同情,她曾经希望同祥子结合。她虽然历尽了屈辱,而少女的羞涩却显示着她心灵的纯洁和对于真正的爱情的渴望。老舍给我们描述了这样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女性:她从表面看是不洁的,然而她的心却是莹白如玉,她的感情厚重而执着。她同祥子本来有可能成为夫妻,然而又是“贫穷”这个致命的障碍,使祥子不愿却又不能不暂时斩断他们之间的牵连,而期以将来“混好了”再来接她——就这样,小福子最后一次失去了逃脱地狱的机会,她的悲恸是可以想见的。这以后,她几经周折沦落到了“白房子”,终于因为不能忍受那非人的蹂躏,女扮男装逃出虎口,自己毁灭了自己青春的生命。如果说,二强子是心先死而后性格扭曲变形,那么小福子则是身遭凌辱而心怀高洁。她是在那个地狱中闪烁着人性光辉的圣女。
其它,大杂院外的那些劳动群众,命运也好不了许多。车夫老马和小马祖孙同拉一辆车的境遇,小马因无钱买药救治而死在老马怀中的惨状,老马最后孤身一人街头摆放茶摊的凄惶情状,都从一个侧面显示了在旧中国,善良和正直并不能帮助逃脱最后流落街头的命运。
深重的苦难,非人的生活,人与人之间的冰冷的关系,苦命挣扎而始终不见希望的命运,越来越贫困的岁月,人们处于死亡的边缘……老舍的笔端滴着血和泪,他用阴森而又晦暗的色调画出了那人间地狱的画面。
老舍在书中对社会的不平提出了严正的抗议。这种抗议,由于同他对社会贫困的深刻认识以及感情上的激动与痛苦紧密联系在一起,因而表现得十分沉实有力。作品十分清醒、十分明确地指出造成祥子、二强子、小福子、老马、小马等人极端贫困的社会原因是由于有反动军阀的连年混战,有孙侦探一类反动政权的鹰犬,有杨太太、刘四爷、夏太太一类剥削者。虽然还不能说这时的老舍有了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但他已经能够从阶级对立的角度观察社会现象,这却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作品中有一段文字明确地表现了作者的观点:“一场雨,也许多添几个妓女或小贼,多有些人下到监狱去;大人病了,儿女们作贼作娼也比饿着强!雨下给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的人。其实,雨并不公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愚蠢与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原因。”老舍以极其尖锐的语言揭破了这个人间地狱的本质,并且在这样一个认识的指导下,对生活进行了深刻的艺术概括。这是《骆驼祥子》所以取得巨大成就的一个重要原因,它不单单在当时具有为穷人伸冤的战斗意义,即使在今天仍然有很高的认识价值。
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骆驼祥子》尖锐地提出了城市贫民摆脱悲惨命运的社会课题。暴露社会的黑暗,或者表示对下层劳动人民的同情,这是老舍不少小说的基本内容,比如《微神》、《月牙儿》、《也是三角》等都是这样的作品。《骆驼祥子》主题思想的独创性在于,作品从一个洋车夫力图通过个人奋斗摆脱悲惨生活命运,终于失败以至于堕落的故事,表明了在当时具有重要意义的思想:城市贫民要翻身,做生活和命运的主人,单靠个人奋斗是没有出路的,它不通向幸福,只通向更加悲惨的生活。应当选择别样的道路。这别样的道路,尽管作品中还未明确地提出来,但是否定个人奋斗的本身,已经暗示了别样道路的存在,虽则是朦胧的。
《骆驼祥子》构思的线索,是祥子经过个人奋斗终于失败的过程,而祥子的最后堕落则是作品的“底”。老舍就是要描写一个“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怎样几经折磨,最后竞成为一个“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个人主义的末路鬼”的。
祥子是一个破产农民。在乡间,他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跑到城里来。在城里,他几乎把那些凡是靠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都作过了,最后选中了“拉车”这一个行业,因为他觉得“拉车是件更容易挣钱的事”。他善良、诚实,“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如同一棵小树。对于生活,他充满了希望,“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他自由,独立,象自己的手脚的那么一辆车。有了自己的车,他可以不再受拴车的人们的气,也无须敷衍别人;有自己的力气与洋车,睁开眼就可以有饭吃”。这是他一个并不算高的理想。他争取的不过是能“独立、自由”生存下去的权力。然而即使如此平常的愿望,也是难于实现的。在生活中,他屡遭打击,买车又丢车,再买车,又卖车,最后还是连一辆车也没有。终于,生活的巨浪把他吞没了。
祥子的失败以至于堕落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作品的深刻性在于富有说服力地、艺术地描述了这种必然性如何在祥子“这一个”车夫一连串偶然的事件中无情地表现出来。
祥子要做一个自由车夫遇到的最大障碍是军阀和反动政权的统治。他以坚韧的意志,咬住牙拼死拼活,“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用了三四年的时间买上了一辆车。这“是他的一切挣扎与困苦的总结果与报酬,象身经百战的战士的一颗徽章”。但是,祥子“生不逢时”,他有了属于自己的洋车没有多久,就遇到了一九二八年的蒋、桂、冯、阎对张作霖的战争。军阀之间的战争,造成了贫苦百姓的灾难。当他于春天冒险从新街口往清华拉座时,在西直门外被张作霖的大兵抓了差,直到夏天张作霖军溃败之时才逃脱虎口。这样他用三四年的血汗买来的车也就化为泡影。他曾经悲愤地喊出来:“凭什么?”“凭什么把人欺侮到这个地步?”他还不可能理解灾难的根源;当他又苦熬岁月再次攒钱准备买车时,却又遭孙侦探的白日抢劫,祥子是更难于理解了。他愤怒,也迷惑,他对孙侦探喊:“我招惹谁了?”孙侦探冷酷地告诉他:“你谁也没招;就是碰在点上了!”在当时的社会中,一个洋车夫的生命的价值,不值半分钱,谁都可以欺侮。“谁都有办法,哪里都有缝子,只有祥子跑不了,因为他是个拉车的。一个拉车的吞的是粗粮,冒出来的是血;他要卖最大的力气,得最低的报酬;要立在人间的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打击。”孙侦探顺手牵羊敲诈了祥子,威胁祥子“把你杀了象抹个臭虫!”这个事件本身反映了祥子实际的生活处境。天外飞来灾祸,看来是个偶然,其实也深藏着一个必然,生存的权利尚且不保,何谈买车?孙侦探就是当年张作霖部队中的孙排长,这个细节说明不管是张作霖统治时期,还是蒋介石统治时期,对于劳动群众的盘剥和压迫都不会有多大变化,祥子的挣扎终于失败,是注定的。
祥子同虎妞的结合是促成祥子悲剧命运的又一个重要因素。
祥子同虎妞的结合是被动的。按他的理想,他希望“到乡下要个年轻力壮,吃得苦,能洗能作的姑娘”。而且,他认为“凭着自己的本事买上车娶上老婆这才正大光明!”但是事与愿违在他丢车之后,于失意和懊恼的心情下,受了虎妞的“诱骗”,造成了一种尴尬局面;这之后,他只好随着虎妞的指使转了。他与虎妞在大杂院结婚,带有悲喜剧的色彩。这种结合包含着复杂的意义。从虎妞一方面讲,她的出走带有争取婚姻自主的意味。因为刘四爷为了车厂的私利,硬是不愿意她出嫁,这本身不单带有封建家长制的残酷性,而且带有资本主义剥削的贪婪性。虎妞不甘心于守这种“女儿寡”,起来同刘四爷果决地、大胆地“摊牌”,她这种为了自己的幸福敢于赴汤蹈火的精神和做法,使人同情;她泼辣爽快,对于祥子也还是颇有几分真挚的感情的。无论如何,她抛弃了父亲的车厂和富裕的生活,到代表着贫穷和愚昧的大杂院里来,这本身说明虎妞虽然的确蛮野、刁怪得“可怕”,却也有值得肯定的一方面。尽管她同祥子所处地位不同,因而所受刘四爷的剥削性质也不同,但同受剥削这一点,却是共同的。另一方面,虎妞作为车厂老板刘四爷的女儿,不可避免地带有她所从属的阶级的鲜明烙印。她对待祥子,真挚的情爱有之,姿意玩弄的打算也有之。她不顾一切的,一味地要从祥子那里夺回已经耽搁很久的青春的欢乐,这种变态心理本身就是一种剥削阶级意识的反映。应该说,在同祥子的关系上,从祥子一面来说,同虎妞在一起他所感受到的主要不是幸福。新婚的晚上,他的惶惑而又疑惧的直觉是这样的:“他不敢正眼看她。她也是既旧又新的一个什么奇怪的东西,是姑娘,也是娘们;象女的,又象男的;象人,又象什么凶恶的走兽!这个走兽,穿着红袄,已经捉到他,还预备着细细的收拾他。谁都能收拾他,这个走兽特别特别的厉害,要一刻不离的守着他,向他瞪眼,向他发笑,而且能紧紧的抱住他,把他所有的力量吸尽。他没法逃脱。”实际上,可怕的并不仅仅在这一点。可怕的是虎妞力图用剥削阶级的那一套来限制他。这种限制,才是障碍他成为一个自由车夫的根本的东西。在虎妞的心目中,父亲刘四爷“凭心路吃饭”才是最好的生活,而拉车挣钱是“卑贱”的,她说:“你看老头子,人家玩了一辈子,到老了还开上车厂子。他也不拉车,也不卖力气,凭心路吃饭。你得学着点,拉一辈子车又算老几?”生活理想的分歧,再加上祥子因为贫穷而必须仰仗虎妞的经济来源,对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