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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二公子家财万贯,就在乎这么点儿镖货?”
袁寒亭缓缓松开手,淡淡道:“我是还有几万两银子家产。但要叫我拿二十八万两现银出来,我可还真拿不出来。”
众人吃了一惊,虽私心忖度,也没想到这一趟镖银会是如此之巨。要知当时绍兴和议,宋室每年向金朝贡银不过二十五万两,已压得江南百姓喘不过气来,这一趟镖银意抵朝廷一年这一项的税。无怪金和尚动心于前,缇骑谋夺于后了。
秦老爷子叹口气道:“难道天下当真就没有王法了吗?”
袁二公子冷笑道:“王法?秦老爷子你这趟镖来路就合法吗?”
众人暗暗点头,这么重的私银,不知大富之家要几家才能凑足,临安镖局这银子只怕来路不正。
袁二公子见众人好奇之色,想了想,道:“好,这事讲明白也好。”这时油灯又暗,金和尚又大嚷几句,店主人才出来续了油。袁二公子慢慢道:“今年福建的转运使林治民卸任,他上书告老,欲就此还乡,朝廷也准了。”
——众人虽不解为什么一下扯到福建的林转运使,但知道朝廷把天下一共分为十五路,每路设四个司,转运使司专掌一路财赋,这可是一个肥缺,想来这笔银子与那林转运使有关了。
只见袁二公子接着道:“没想在京城里他的亲戚左都御史王槐得罪了人,引起公愤,被一群大学生和闲官们扳倒了,连累了他,家中抄出他郎舅两个贿买贪渎的证据。他当转运使的官,不用说,人们也知必是贪赃的。”——他这话倒是实情,店中人全不信朝廷那几十个正副转运使有一个干净的。
“这林治民就也被一众大学生参了,皇上下旨要拿他到京城来细问,朝廷便派了两个大员去福建查他的赃污是否属实。这林治民倒是拿来了,但他如何肯招?朝中自有他的眼线,算起来,他也算是秦相爷的门生,多少还有点面子的。而他为官数任,历年积下来的官银早已由心腹小校押送,在送回江西的路上了。”
袁二公子微微一笑:“秦丞相本不想管这件事,林治民虽然出自他门下,但一向太小气,历年虽算孝敬了些,但对相爷一向不太服帖,何况一个要卸任的官儿,援手无益。但偏偏,这时秦丞相他老人家多了个小舅子。”
他从一进门开始就谈吐清雅,但这一长篇话说到后来,因为久处官商之间,词意俱皆卑污露相。众人本不解什么叫多了个小舅子,一想才明白定是秦桧又娶了个心爱的小妾了。
“这韩姬定要相爷赏他兄弟几万两银子,秦相爷虽家资无数,但这个……这个……一向生性节俭,进了库的钱不大想开库拿出来。听说林转运使还转运在路上的这笔银子,想了下,不等转运使来求,就把这案子办了。那两个去查案的大员都回来说查无实据,林转运使刻苦自俭,爱民如子,不是贪官,却是个大大的清官。这时那些号称清议的大学生热了头,被秦丞相抓住一点错处,全压服下去了。——那林转运使既然是清官,当然就不会有银子,那路上的银子是谁的?那是秦相爷辛苦国事的薪俸,积年苦积,才得此短短之数,还要送五六万给韩姬的弟弟。这事本来千妥万妥,秦相爷高兴,韩姬高兴,天下万民也高兴。秦丞相秉公执法,让那林转运落得一场空,劫富济贫,理所当然。”
三娘听着微微一笑,想这袁二公子阳奉于上,阴讽于下,一张嘴真正十分刻薄俏皮。耿苍怀却眉间阴冷,心想天下之事就是被这般明知是坏事还在做的聪明人弄坏了。
袁二公子微微一笑道:“没想接下来出了岔子,那些银子已运到临川。临川多山,那批银子就是在山道之间不见的。押车的人也找不到了,几个护送武官全都坠落山崖死了。要说押运的人也算是一派高手,山道虽然凶险,也不至于失足落崖呀!更不至于全部落崖。但这批银子却实实在在不见了。”
他看了耿苍怀一眼,意似不满:“这劫镖的人说来大好手段,从临川到临安,两千多里,一路上十几家镖局,全都被雇了保镖,河南、广西,目的地不一。兄弟我和相爷的小舅子交好,不能眼看他落空。也怕相爷他老人家生气,再去搜刮细民,弄得民不聊生,所以仗义出头,来找这宗银子。听说这么多镖局都有镖走,可把兄弟我忙了个焦头烂额,调动的人手却处处扑空,没一家是真的。我怎会想到这银子竟如此大胆,已送到了临安来了。它大摇大摆来到天子脚下,再雇上天下第一字号的镖局护送,这一套手法可真高明啊高明!”
金和尚哈哈笑道:“秦丞相一动嘴皮,一个大贪官就被洗清为大清官,那才叫高明。”
他听说有人让这班“龟儿子”白忙了半天,本就十分高兴。他胆量甚豪,更不知避忌。
袁二公子这时看向秦稳:“秦老爷子,我话说清了,你该知道了这批银子的来路了,这趟镖你还要走吗?放心,你这镖就算走失了,那镖主也不至于出来追账的,除非你们是共谋。”
众伙计听得目瞪口呆。袁二公子见秦稳犹有不信之色,便道:“那每箱之上,都还有个‘林’字,这还有错吗?”
秦稳至此才信,恨恨道:“原来托镖的有这些古怪!”
事已至此,他这镖如何还敢再走?但不走未免又有损“临安镖局”的牌子,一时不由两难。终究他还是怕袁老二说他是劫匪同谋,得罪了秦相爷临安镖局日子只怕就真的难过了。可他也不买袁二公子的情,冷冷道:“二公子定要老头子临收篷时出丑,那也只有随你了。只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哼,终有相见之处。”
他一屁股坐下,不再管那镖的事了,胸口起伏,心里似是越想越气愤难平。
金和尚骂道:“人家花了银子雇了你们,你们就该送到底。奶奶的,老子要劫,你们怎么不说拱手相让?”其实袁二公子虽说不是公事,但只不过不便声张而已,一个临安镖局如何敢与他们斗?袁二公子拍拍手,叫手下人进后院接银子,却冲耿苍怀道:“叫耿大侠白忙一场,不好意思,但耿大侠把这么又重又贵的家伙搬运这么远,也算有劳了。”
耿苍怀一愣,方才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怪不得我从李若揭手里抢了人,却劳你们缇骑三十二尉追杀,原来当是我耿某劫的镖了。”
想着微微一笑,他虽因此负伤甚重,却不以为意。口中淡淡道:“姓耿的倒没有这等手段,今年我虽路过江西,却全是为私事,更无这等心机,能劫镖杀人于不知,最后再找个冤大头来顶账。”
他已知辩是辩不清的,也不想辩,自己必然无心中已被人利用,顶了这劫镖的账——心下却似乎并不真正恼恨那劫镖之人。
袁二公子以为他故意不承认,也随他,含笑道:“噢?”一挥手,众骑士就要去牵马。
那边那少年人却忽然敲了敲桌子。
他一直没出声,现在虽只敲了敲桌子,众人还是不免一齐向他看去。
袁二公子笑道:“噢,我倒忘了,照江湖规矩,见者有份,给这位少侠留下一箱。”
那一箱银子怕不有一万余两,够几个中等之家的资财了,他出手可算大方,也更见出实不愿与那少年人为敌。但众人已知他心计极深,退一步必有进两步之势。那穿黑衣服的少年人却冷冷地道:“我就是镖主。”
第六章 夜战
众人看向他,只觉他事事出人意料。他这么年纪轻轻,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想起他当日单人只剑,劫得如此贵重之物却神不知鬼不觉,连缇骑三十二尉并袁老二这一干人都上了大当,屡屡扑空,直追至铜陵才发觉。其计谋勇识,果非常人所能及,也难为他一个人怎么做来!却又早早算计好,暗暗于江西就已嫁祸耿苍怀,移花接木。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更是手段诡诈,匪夷所思。众人都要看耿苍怀怎样。耿苍怀却只微微一笑,略不在意。
金和尚哈哈大笑道:“佩服,佩服,让那龟儿子闹个灰头土脸!”
袁二公子这时才知道那少年出现在小店绝不是路过,倒得认真对付。他面色不改,笑问:“兄台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众人也觉那少年不像贪财之徒。他的答话更绝,只听他冷冷道:“我见宋朝皇帝每年向金朝皇帝送上二十五万两银子——有他送的为什么没我送的?我要比他多送三万两,看那金国封我个什么官儿,岂非相当好玩?”
众人也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不过若当真有这二十几万两银子,无论在哪儿只怕都高官贵爵唾手可得,只觉他这人当真邪僻得紧。
袁二公子还是沉得住气,淡淡道:“兄台固然一剑惊人,但混战之下,阁下这诸位朋友只怕难免损伤。兄台既已救人在前,现在又何忍累人于后?”
那少年并不答话,只仔细去擦那杯子。袁二公子又待再说,他已冷冷截道:“他们并不是我的朋友。”
旁边金和尚听了却不恼,心里只望他与袁老二好好作对一场。旁人的脸上神色不免转忧。那少年仔仔细细擦完了杯子,忽然扬脸道:“我好像一共杀了五个缇骑都尉。”
屋中顿时气氛一紧,不知他此话是何含意。
袁老二皱了皱眉,半晌道:“兄台若肯放开今天之事,我大哥面前……自有我交待,咱们今后还是好朋友。既往不咎,如何?”
众人都想,袁老二这下可算退让到底了。看来他心中实无把握胜这少年,否则不会对这少年如此忌惮。那少年却把已擦好的木杯仔仔细细地揣进了怀里,轻轻舒一口气,第一次正正式式双眼直视在袁老二脸上,说:“既往不咎?噢?那倒很好。只是缇骑都尉得罪了我,我发誓要杀够六个才算数,还欠一个怎么办?——让我再杀一人好不好?杀此一人之后,镖银给你,我拍手走路。你我从此两不相欠,你意下如何?”
这话甚为狂妄,他却这般殷勤相商,也不知当真是幼稚还是当袁老二真的好欺。
袁老二出道多年,还真没被人这么轻视过,何况对方还如此小小年纪。但这少年行事一向不可预测,只怕一言不合,他立马就会拔剑出手,溅血五步,众人齐睁大了眼睛看。袁老二脸上绿气一闪,淡淡道:“只要兄台确信此情此景你还真杀得了。”
那少年道:“那就是我的事了。”
袁老二双眼瞳孔登时紧缩如针,那少年却还是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眼光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指是淡褐色的,修长柔韧,有如木雕,看去像是都在微微散发着沉檀的香气。但十指自然屈曲,轻闲松懈,绝不似要出手的样子。袁老二便紧紧盯着他的手,功夫到了一定程度的人都可以根据目视他人肢体来推测他出手的先兆。袁老二见那少年全未蕴力,微微放心。那少年抬起眼来,就向缇骑都尉吴奇望去——屋里也只有他一个是缇骑了。他这一眼极为凌厉,吴奇只觉心中一寒,脚下不自禁地朝袁寒亭靠上一步。众人只觉空气中压力忽增,胆小一点的都像喘不过气来。
耿苍怀一叹,觉得那少年少阳真气几乎已修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已到了似枯实绮、似癯实腴的境界。如今,那吴奇的生死已关系到整个缇骑和袁老二的面子问题,还事关今晚双方的胜败。袁老二绝对不能容他伤到吴奇,就是吴奇身边众铁骑也断不能容那少年再次出手伤人。袁老二一挥手,吩咐吴奇道:“既然这位少侠看你不顺眼,你暂且退下吧。”
说着他自己却迈上一步。他这一步迈得巧,懂行的人都知道这一步迈得了得,等于把那少年的进手路数全部封死。吴奇却遵命缓缓向后退去,却一直未转身,脸向正前,足见他对那少年剑法的忌惮。
他人才退出门外,就已有十余名铁骑围上来,把他前后护住。
那少年的双眼一直没有再离开自己的指间,众人以为他已知事不可为,放弃这一击了。却忽听那少年叫道:“共倒金荷家万里!”这几字他喝得极快,清如鹤唳,厉如猿鸣。然后他再次伸手入包袱内一探,抓出了他那把没鞘的剑。众人这已是第二次见他出手,几个眼尖的人到这下才略微看清,只见他身子似也不用蓄势发力,就那么左手一拍椅背,人已腾空而起,快如闪电,直向门外扑去。袁二公子脸色一变,冷哼一声,提腿左跨一步,左手小垂拦,右手大肘槌,竟是伏虎拳法中极高明的一招:暴虎冯河。那少年要杀吴奇,定要先过他这一关。却见那少年脚都未沾地——他本是直射而出,此时到了袁老二身前不足三尺之地,待袁老二招式已出,他却忽然弯了个弧度,间不容发地从他拳下闪过,直冲门外。袁老二的拳风本已笼罩了方圆三尺之地,但那少年的弧形弯得实在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