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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那店伙笑容背后倒底是何含义。
杜淮山心里也满腹狐疑,但他生性谨慎,见那店伙话中有话,不肯明言,他也就不再深问。看似随口道:“那醉颜阁中就没有别的什么什么有趣的事儿了?”
那店伙笑道:“还有,听说我们们徽商中第一豪富鲁家老爷子也来了,就住在那儿,这可算个新闻?”
然后,又闲闲地说:“另外,就是醉颜阁中这几天每天午前都会传出琴声,有一个抱琴的人在那儿弹琴,不喝酒也不吃菜,好象是鲁老爷子的客人。两人却不说话,你说怪不怪?”
杜淮山一双老眼盯在那店伙的脸上,他的每句话似都关联很大,却偏看不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杜淮山至此也不便多坐,会了银子,说声:“有扰。”便与沈放与三娘起座去了。
出了店门,拐了个街角,杜淮山就看见焦泗隐派来的等在街边上的一个镖行的伙计。伸手把他招了来,低声吩咐道:“回去告诉焦老爷子,这地方只怕古怪,叫他一切小心,另外再派个人来等我们的消息。”
那伙计应声去了。沈放这时问道:“杜老,咱们现在还去不去醉颜阁?”
杜淮山脸容一整:“去!怎么能不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值得我杜老儿把命都交给他,嘿嘿!”
他口里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担忧一个人,不由当先行去。
醉颜阁是座结构精美的古楼,整座楼都是木制的,虽然有脱漆落彩之处,但一堂一榭极具匠心。整座楼不大,在里面沿廊行去,却幽委曲折,别有一种廊苑幽深之感。
店伙把他们迎上的是二楼,这酒楼也只两层。二楼迎着门的三面半空里环围成一个悬空的回廊,夹着中间一个直通一楼的天井。日光下彻、影透窗隙,整座楼有一种说不出的静,全没有一般酒楼的喧闹之气。
沈放问店伙:“这么少的客人,你们酒楼怎么开得下去?”
那店伙边擦桌子边笑道:“客人不喜欢清静?说起我们酒楼,那真的是客少。舒城本就小,又不当什么交通要冲,所以客人更少。只为这酒楼是本朝开朝裴尚书雇能工巧匠盖的,在皖南一带一向很有名,所以还常有人来。不瞒客人说,我们这酒楼其实主要只做一个人的生意,就是我们这儿大大有名的鲁老爷子了。偏偏鲁老爷子爱清静,也吩咐下来说他喜欢清静,我们东家就宁可客少些也罢了。那鲁老爷子本是本地第一富商,不说富甲全国只怕起码也富甲七省。他绝爱我们这里的房子,吩咐了好好维护。说起来他一年能来上几次?但每次来都赏赐颇多。所以只这几次,只他一个客人就足够养活我们这栋酒楼的了。”
沈放“噢”了一声。杜淮山和三娘可不似他的全无心机,一进门就四处打量去,看的是如果真的有事,那么何处可进、何处可退、何处可攻、何处可守。
三人适才吃了面,这时就只要茶,六安茶是当地有名的。茶烟起时,店伙就退下去了。几人这些天一直劳劳碌碌,好容易到了目的地,加上这猛的一静,反让人不习惯了。一时也无话可说,心里本都满满的,几口茶下肚,猛地却似空了起来。
沈放心里正想着那个易先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又会派什么人来接车?这一路之上,特别是过了江之后,尽有杜淮山等人的眼线,不只通报消息,还有钱粮往来,这巢湖之地想来就是淮上的大后方了。此时杜淮山所押之货,已不只骆寒所送之物。除了那二十余万两银子兑成的金子珠宝随身外,一路上杜淮山又收上来几十鞘银子,估计也有三五万两之数,都是一路上义军眼线与民间百姓的由衷赠与。沈放不由暗暗佩服那位易杯酒:淮上之地被他这么精耕细作,足见所用的功夫之细。不知他与那鲁老爷子又有什么来往?
——这人在巢湖一带似乎极有盛名,一路上沈放听人提起他的名字就不下五六次了,而且难得的是口吻中多有一分敬重。他从滁州一路行来,路上所见的通衢闹镇,几乎处处都有“通济钱庄”的牌子,还有“通济药房”,“通济客栈”,想来领的都是他一家的本钱。沈放在江南虽一向也闻得其名,却没想到他生意做得兴旺到如此地步。
这鲁老爷子据说姓鲁名消。表字狂潮。徽商名闻天下,但据传有一半徽商是领着他的本钱在做生意,可以想知他豪富的程度了。当时宋金分隔,唯有他银号里的银票可以通行于两地。他主要的生意却只一桩,便是天下闻名的“通济钱庄”。他把银号分为“北庄”和“南庄”,分别打理两个朝廷的生意。据传南宋朝廷为建钱塘海堤都跟他有过银钱来往,真可称得上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沈放正自想着,却见那店伙又掂了一壶开水来续茶。他见几个人闷坐,不由开口先冲沈放笑道:“客人不是嫌清静了吗?这下热闹可快来了。有一拨金使过境,本县吴县尊要亲自款待,适才衙役的衙票已经传来了,一会儿就要在这里待客。我们掌柜的把他们就安排在你们这座位斜对首的回廊,到时只怕还要演鼓乐,传营妓,一会儿可就热闹了。”
沈放知他是好心,也就冲他一笑,心想:先前那店伙说的杜淮山一见都甘心身死的那个人在哪儿?该不只是一句玩笑吧?
一时,果听得门外楼头传来一片喧闹之声。
这酒楼格局异常,与门外正街原还隔着一条小巷,有闹中取静之意。而正楼和那小巷之间也还隔着一道院墙,墙内共有三五十步的退步。
就这么,喧噪之声从正街转入小巷,又转入门首,再转入小院,渐渐靠近酒楼来。沈放与三娘不由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闹腾。定睛望去,只见当先是三四个衙役开路,乌衣皂帽,看着相当威风。随后进来个穿绸衫的师爷,一进门就将酒楼上下打量着。
然后才是县令。只见那县令三十余岁,皮肤白皙,典型的南朝读书人模样。一进门,就肃手让客。
客人拖拖拉拉,却有二十多个,均是北朝打扮。天还不太冷,他们帽子上已有了毛皮之类的饰物。当前一人意态洋洋举止轩昂,看样子似是头领。他看这酒楼看得甚是仔细,每逢凿花雕木、夸饰文绘之处,不由就停步细看。至于那木料之接隼、构局之精妙,常常引发他一叹。
他汉话说得虽生硬,却不失流畅。只听他对身边金人讲了几句金文,才又用汉语对那县官说道:“南朝人打仗不行,工匠却是优秀的。”
那县官举止却甚斯文。他肃手把客人请上了二楼,正好就在沈放三人斜对面,隔了个天井,彼此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边人喧喧哧哧足占用了一整面回廊,对这边沈放三人并不感兴趣。
醉颜阁中店伙原都闲散惯了的。一向客人都少,这时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又是县令的客,一时闹了个人仰马翻。弄了好半晌,那边三十几人才算坐下。入座即上酒,金人却似喝不惯这里有名的“苦苏”酒,一个个皱眉挤眼,乱声叫道:“好淡,好淡。”
只听那县官笑道:“这是我们南人的酒,味道不烈,但后劲绵长。入口微苦,但妙在苦中之回甘。完颜晟大人粗豪惯了,想来喝不惯,我叫他们换酒来。……但大人若能耐下心来品味,还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那被他唤做完颜晟的金官倒是很听劝,细细又喝了两口,笑道:“你们南人最会弄这些拐弯抹角,曲里曲折的事儿,连一个酒也讲回味。依我说——是你们的嫩喉咙禁不住烈酒灌,不似我们金人生下来就是喝酒长大的,那才是真英雄男儿汉。你们是先把什么都盘软了再说。”
说着,他回头吩咐身后的金官道:“给我记下,记得回头和南朝使者说,这苦苏酒和造这座醉颜阁的能工巧匠都叫南朝给我们皇帝送过来。”
说着口里哈哈一笑:“没错,这酒是有些味道,但你们南人再巧有什么用?不够强的话,再巧的东西也是拿来给我们用的。”
杜淮山听那金人说话脸上就不由一怒,沈放却轻声一叹道:“可惜,他说的大致没错。”崇奇尚巧不能说不是南朝人积弱不振的一大缘由。
他们都不想再注意那边,以免白惹气生。试着找些话来说,没想那边下面的话却不由分说就钻进他们耳里。却听那完颜晟道:“不过你们南人里面也有好样的,这次我来就是为七里铺金使被杀的事。——兀儿哥大人也算是个勇士,摔跤放箭,一向在我们金人中也少有对手的,居然和二十几个护卫连那么多宋兵一齐被一个人杀了,不由得我们皇帝不大怒。本来我也不信,直到亲自去看了他们伤口才信了的,那的确是一个人出的手。这动手的人可真了得!只是不知怎么突然不见了的。”
那吴县令陪笑道:“完颜晟大人真是英雄惜英雄,这等胸怀可真叫在下佩服。想来朝廷里已答应叫人追查了?”
那完颜晟笑道:“你们朝廷把事情交给了缇骑,可开始缇骑首领并不上心,我很不满意。一再追逼下,缇骑首领还是不买我的帐,是你们秦丞相受不住我们的压力,答应请江南文家的人追查凶手。说那凶手本是化外野人,对付江湖上的人就要用江湖上的方式。我却瞧不起那文家人,只会暗杀行刺,这事他们办不成的。后来听说缇骑首领袁老大的七个部下,一个徒弟也被那同一个人杀了,还重伤了他亲弟弟,他才忿然决定亲自出马。现在他已到了镇江的。我这才放心,袁老大是个英雄,只有他拿得住那家伙的。”
他似是个南朝通,口中汉语虽生硬,却足以达意了。沈放没想到朝廷中还会有这一道曲折,不由侧耳细听。袁老大目下对淮上压力极大,他和杜淮山都不由仔细听去。却听那金使道:“可惜那个骆寒就再没出现了,他又和你们一般南人大大不同。你们南人总是凭借别人的亲属朋友来控制人的,偏他象没什么亲戚朋友,连缇骑都查不出谁与他有关系。我很急,也生气——他要是一直这么不露面,难道这案子就这么算了?”
那吴县令只一脸浅笑地听着。他虽在朝为官,却一向对所有大事小情一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反是那金使越说越有兴味:“我把这话跟袁老大说了,还是他有办法,他只问了我一句:‘你知道我们曾有一笔银子被劫了吗?’”
“我点头说知道。”
“‘那你知道劫银的是谁?’”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袁老大喜不喜欢听那人的名字,‘好象是叫骆寒’。”
“我见袁老大就面沉似水,然后他问:‘那你可知道那银子被送的目的地?’”
“我摇摇头。然后就我看见袁老大脸上一笑,说‘淮上!’他的话总是很短,但很肯定,让人相信。他说:‘虽然我不很确定,但我也大致猜出了他要把银子送给谁,那人也正有困难。’嘿嘿,‘零落棲迟一杯酒’,当今天下,也当真只有他才交得下骆寒这样的朋友。嘿嘿——雪函冰铗,青白双璧!就是猜我也可以猜知一二了。所以我不用费力去找骆寒,我只要放出一句话——如果他不出来的话,我就要势迫淮上。凭我这一句,他一定会出来的。”
沈放与杜淮山对望一眼,没错——袁老大果然高明。他一进镇江,就已露出其凶焰之难测。其势如张——原来他真实的目的却在于此。
只听那完颜晟道:“我问:‘那他如果仍旧不出来呢?’”
“袁老大脸色一青,说:‘你总该对一个姓易的印象深刻吧?’”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我们朝廷上下没有对他印象不深刻的。只见他把脸一沉:‘他要不出来,我已知道银子送到哪儿了,我就直接找那姓易的人算帐’。”
杜淮山的手不自觉地就一把抓住椅子扶手,一张花梨木的椅子凳时在他手里“咯嘣”一声开裂了。
沈放已知他对袁老大的忌惮,但真没想到会是这种忌惮到近于恐惧的程度。他实在猜不出那袁老大究竟有何手段,可令麾下来历混杂、各有背景的三十二尉俯首听命,令杜淮山焦泗隐这类江湖健者也恐惧束手,甚至连那金使完颜晟也满口佩服。
虽然沈放对袁辰龙没有什么好印象,但他连金人的帐都不大买,这一点作派跟朝廷上下可真大相径庭,也让沈放绝对没有想到。听那完颜晟之话,似是以秦丞相之权势谋术,都难撼其主见,足见袁老大此人之不凡。沈放望向杜淮山,也明白了他的担忧——以淮上文弱如易先生者,真当得住他的倾力逼迫吗?
座中一时也静了静,沈放望向三娘,见三娘正在抚整自己的鬓发。她的鬓发本整齐异常,不需抚理的,但沈放熟知三娘,知她这是心理紧张所致。自己与她相识十年,还从没见过她这样。
他心里深知——袁老大如果过江,缇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