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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日久,当年的情怀留给耿苍怀的,只是每次见聘娘之前都忍不住整整衣冠的动作。
这是一个平常的住家。楼上简扑干净,西窗开着,为了透光,此外楼头一室空荡。楼上房间正中摆了个绣架,这是聘娘每日的工课,她以此弥补家用。
聘娘不在,绣架上绷了一副淡黄的绢,上面勾描的有字迹,已用黑线绣出了大半。其间笔迹勾转如意,足见绣工的高妙。耿苍怀看去,却是首七律,原来是自己旧年在中州时寄与聘娘的一首旧作。
诗不太好,只算一时感叹,字体却还是自己的字:
百尺楼台大好春,容华如谢雨如盆。
几耕阡陌恒无获,历经风雪略识荆。
回首苍茫无旧路,仰笑云无渺前尘。
我为成名卿为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字迹横竖耸乱,耿苍怀看了一眼,不由自惭——觉得那绣工远比自己字迹要强过百倍,用来绣自己的字真是未免太糟蹋了。
这时却听身后步履细碎,一回头,聘娘已走了上来。她中等身材,装束极淡。容长的脸儿,青眉素面,眼角也细细有些皱纹了。
每次见到她,耿苍怀都有一种欣喜的感觉,总觉得她依旧清爽如故。他却不知道,聘娘始终能这么清洁淡素,没有于夫死孀居后神容散乱,实在也为耿苍怀还在之故。她自觉此生颇愧负于耿苍怀,心中自有她的一番意思在——想我这一生可能已无任何方式可以回报你于万一,可以做的也只是让你不至后悔于当年对我的青目吧。
这在她也许是无奈后的坚持,但她并不知道——在耿苍怀心里,也等于有人给了他一个爱一个人以一生的机会,让他于世俗利欲、纷扰万相中始终有一份可以洗心相对、不改初衷的初欢。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机会的。也许这就是他忘不了聘娘的原因。她是他的超拔与救赎。
两人见面总是淡淡的。聘娘话不多,耿苍怀也从来不用尘俗繁杂来烦扰她。只见聘娘轻轻扯过小六儿,笑道:“这孩子好机灵的,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耿苍怀答道:“他父亲是我结义兄弟,名叫许敬和,如今全家已为刺秦一案而死。我把他从天牢里救了出来,这次来找你就是为了他。想来你会好好待他的。他年纪太小,和我行走江湖大是不便。我想把他寄养在你在这儿,只有你这里我最放心。这孩子很有灵性儿,我打算把一身功夫都传给他,但毕竟不能让他这么小就行走风尘。放在你这儿,该读的书也就可以读几年,最好多认识几个字,不至于象我这样粗陋无识。就只是这孩子干连甚大,只怕还有人在察访,你万万不可和人提起他的来历。”
聘娘只微微一笑:“好。”
然后轻轻一叹:“不提难道就没有人知道了吗?”
耿苍怀一笑道:“不错,这世上怕还没人知道我在芜湖还有一个于交好友,更不会有人想到我会把一个小钦犯藏到这里来。”
他生性严谨,这一句话也就算是玩笑了。
聘娘却在看着耿苍怀,没有说话,唇角却隐隐现出一丝苦笑。
她不即刻开口似只是不想惊破这江湖汉子难得的一刻平静心情。只是随口笑道:“快中午了,你们肯定也饿了,快吃饭吧。”
近两月来,不管耿苍怀还是小六儿,只有这顿饭吃得最香。
因为都是家常菜,但难得的就是这“家常”两个字。吃完饭,耿苍怀看着聘娘忙碌的身影,心中苦苦一笑——“家常”两字好温馨,自己是不是也该静下来了,在这个江城小巷中,置一处薄产,好好住下来,操上一份平常的活计,过上一段居家的生活。
碌碌江湖大半生,耿苍怀有时细细回想,只觉自己这一生真的一事无成。他知自己的心太软,道义感太强,不可为、不忍为与不屑为之事太多。有时他回想起二十出头热血沸腾,以天下事为己任的年纪,不由会涩涩地想:这二十余年,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威不如袁老大之令行天下;壮不如易杯酒之独撑淮上;势不如楚将军;勇不如梁小哥儿;阴险卑鄙更不如李若揭之护卫九重。甚至后生小子如毕结,也可纠结起一派人马弄得个风生水起。这些人无论善恶,但毕竟都是可以一己之力干预天下大势的英雄,自己却算是什么?
“妇人之仁”——耿苍怀对自己有这么一句近于否定的评语。年过四十后,他才终于苦涩地发觉:自己是不适合做大事的。
他为此苦涩,但如毕结所倡的‘反袁之盟’该是大事吧?耿苍怀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以道义相妥协。他明知欲成大事,必善妥协。连袁老大的功成名就也是以无数次妥协退让换来的。——起码荒唐如冯小胖子、靡费如尉迟恭之辈得以名列缇骑,就不会是袁老大的初衷。
可耿苍怀虽为人仁恻,生活中可以退让处他往往主动谦退,但他无法象很多“豪杰”那样以别人的性命来妥协,那会是他最不能接受的道义上的妥协。
可不妥协又如何呢?这二十年来,寸功未成,枉负声名。所成也不过就只是这一身功力还算日益深湛吧?可以毫不自惭地列入江湖绝顶高手之名场。“通臂拳”炉火纯青,“块磊真气”已达一崭新之境,而自己所精研的“振臂一呼,千峰回响”的“响应神掌”也已臻于神妙。想到这儿,耿苍怀心中还略有安慰。
——但纵是功力再深,不能干预世事,不能福延天下又有何用?
这个念头一直是耿苍怀心中之痛。也许就是为了这个,他才会年复一年地在江湖风尘中劳碌奔走。但他这一生都花在了“小事”上:救一个投井的被欺孀妇,惩罚一个乱发淫威的乡间小吏……这些事,对于他并不比拯万民于水火,杀高官恶吏于庙堂大殿为小。
也许,这就是他成不了‘大事’的原因。又也许,还有一个原因:他知自己不能静下来,如果自己一静下来,他不知该怎样面对聘娘,也不知该给她和给自己一个怎样的结果。
他总是不自觉地在聘娘的小楼里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事想起,宛如自浴、宛如洗心。出神良久,他才发现聘娘正在自己身前三尺处站着,一双眼微微哀伤,有些关切地望着自己,手里拿着一封质地粗糙但没有题签的信封。
耿苍怀一愕惊觉,不好意思地笑道:“站了多久了?不好意思,我好象睡着了。”
聘娘淡淡一笑,说:“这儿有封信是给你的。”
耿苍怀一愣,这儿怎么会有信给自己?难道是聘娘有什么不好当面说的话?但这不似她平素为人。
他接过信封,心中疑惑重重,顿了下才把里面的信瓤抽出。只见一张八行笺上,力透纸背地写着几个字:
耿苍怀兄:
近日舍弟与阁下困马集一晤,得益良多。
闻另有骆兄在座,年少高拔,剑气凛人,故愚下甚渴一见,以聆清教。烦耿兄代为传言,以求一晤如何?
冒昧相扰,不胜惶恐之至。切切。
袁辰龙敬上
耿苍怀一下从椅上弹起,疾声问:“这信你是怎么收到的?”
聘娘道:“三天前,我一早起来,下去吃饭。那期间,我和伴姐儿都没上来过,就守着楼梯口。等上来时这信就有了,放在那个绣架上。我真不知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说着,她叹了一口气:“看来,他们是一早就料到你会来了。”
她抚了抚小六儿的头:“你还说他们不会猜到。”
她的语意浅浅带笑,但其实已隐约感觉其中潜藏的杀机无限。
耿苍怀却一握拳。然后,就发觉窗外有人。他不动声色,缇骑——今日他总算明白了缇骑倒底是如何的无孔不入。
他看着信笺上那个“袁”字,想起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的脸,那就是袁老大。十年之前,自己与他也曾数度相会。对袁老大的武功修为、果决善断,耿苍怀口中不说心中也是佩服的。
但袁老大——你就能一直都这么耳目灵敏,洞烛先机吗?
那袁老大信中的语意若凌厉、若温和,阴阳难测,耿苍怀也不知其用心所在。他思忖了。,窗外那人还在,耿苍怀于呼吸之间已听出那不过是个小角色。暗想:看来,袁老大也不想太过张扬,大概也料到了有人会借骆寒出现之机大做文章。俄所以希望自己传话,与骆寒暗中一见,单打独挑,将事情解决,而不想闹得轰传江湖。
耿苍怀正自沉思,窗外人忽道:“耿大侠,请放心,贵红颜知己和小六儿我们都不会碰,也不会知会李若揭——那是他的案子,不关缇骑的事。但我们袁老大所烦请之事,务请用心。芜湖城东正有武林大会,阁下何不前去一看,也算凑个热闹。”
话未说完,那人人影已杳。
耿苍怀并未追出。他知那人不过是个小角色,所知不多,追上也无益。
他似甚信任袁老大这个承诺。有了这话,心下略安。
叹了口气:看来自己就算想避让,也避让不开这场江湖风雨了。
耿苍怀一直腰,振起精神——只不知他们叫自己去城东是何用意?武林大会?那又是什么劳什子!
耿苍怀却不知,自那日活鱼酒肆中号称‘江南武林峰会’之后,毕结和与会之人就已约定,以徽州莫家、并州李家、吴下颜家、端州端木、以及汝州姚家为中心,回去以后,在各处共开五个当地的武林大会,好联络一方豪雄。
他们会上将不提反袁,只是另竖旗帜,以为一方之盟。
——在袁老大缇骑治下,江南武林,久已不敢聚会结盟了。一干名门大派,纷纷封山闭门,约束门徒。不少绿林瓢把子也纷纷洗手,退隐江湖。连世家大族的子弟也多有远离世事的。这一切只是因为缇骑不许。
袁老大论官职只是从四品,但一言既出,天下皆震。他最恨的就是地方帮派迭出滋扰生事,还有世家巨族割据一方。按他说——朝廷之积弱、百姓之不安,就是起因于此。所以袁老大曾有一句名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前一句我不太管得着,后一句,我忝当此责,岂能不办?”
其实前一句缇骑又何尝不管了?袁老大自己其实也深知,宋室已成积弱之朝廷,如果由着下面文士新见迭出、武人并起、世族各兴异帜,以如此衰弱的朝廷政权、昏君奸相,又如何约束得住?只要一招失错,恐怕天下星散。到那时金人南下,就更无一骑可以抗敌之兵了。
但天下大势,本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他虽组建缇骑,网罗天下,可缇骑为害之烈却也酷甚,这些袁老大也不是不知道。但袁老大本是极有自信之人,他相信那是他不得不做的妥协。而缇骑所有能为害之处,毕竟还在他控制之下。
他与耿苍怀本是旧识,但政见之上,两人却素不相能。耿苍怀虽杀昏官,但心中其实还是忠君的:他衷心地希望朝廷上有个好皇帝;如果不是好皇帝,他宁愿杀身成仁以将他改造成一个好皇帝;实在不行,他宁兴义兵,拥立一个好皇帝。在政事上,他只想朝廷之上尽是贤臣,劝出一个好皇帝。那时帝在庙堂,龙行布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整个天下也就太平了。如果贤臣少,奸臣多,那他杀尽奸臣如何?
所以他虽处江湖之远,说到根底,他还是忠君的。
袁老大却不这样。他虽看似拥护朝廷,但在他心中,并非忠于君上的。他想:皇帝总不过是这样的,换个人又如何?如果换的代价太大,他情愿不换。
宋室天下如已患上病入膏肓之症,在他看来,大手术是动不得的。他不忠于君,却忠于事。如果他认为天下还需要这么一个昏君来做做招牌,那他也就不许任何人动他。
袁辰龙是尝过靖康之难后,天下崩离之苦的。也亲眼目睹过众多的百姓流离。他曾发誓:只要他在位一日,有力量一天,他就不能容许那种局面再度发生!
耿苍怀是把小六儿寄放在聘娘家后,才匆匆赶来白鹭洲的。
他知道自己形貌显眼,江湖中认识自己的一定不少,此时也不欲让人知道他现身芜湖——为了聘娘与小六儿的安全,所以特意乔装改扮了一下。
一出了聘娘家,他就溜进了附近一家酒馆的厨房,取了些柴灰和水,又和上点儿面,将脸上皮肤揉得皱皱的,让肤色看着暗淡了不少。路上又顺手买了个舀水的瓢和一套乡老儿前服,把瓢扣在背后,穿上那乡老儿的土布衣衫,用一根旧布带缠住头,插上根旱烟杆,戴上个斗笠,勾腰驼背,十足一个乡老儿的形像了。
快到白鹭洲,他向一船家租了一条船。见那户人家正有人病着,熬的还有膏药,索性买了一帖贴在脸上,又借了那家的蓑衣披上,自划了船遥遥地向白鹭洲而来。
舟行荡荡,将近白鹭洲时,耿苍怀已看到沙洲中心坐着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