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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药婆道:“我平日到人家看病,原有个女伴当跟随的,今日那女伴当偶然他出,不曾跟得出来。我看官人丰姿标致,若扮做了女人,却是没人认得出。依我说,不如竟假扮了我的女伴当,随着我去,到可直入内室,窥觑得小姐,就使钱乳娘看见,急切那里识得破?这算计好么?”张养娘拍手笑道:“好算计!”梁生也笑道:“这到也使得,只是恁般妆扮了,怎好羞人答答的在街坊上行走。”张养娘道:“这不难,唤一只小船儿载去便了。”药婆道:“如此更妙。”张养娘便替梁生梳起头来,用皂帕妆裹停当,取出几件旧女衣来穿了,宛然是个标致妇人。张养娘与药婆不住口的喝彩,梁生自把镜儿照了,也不觉大笑。你道梁生此时怎生模样,有一首《西江月》词为证:
皂帕轻遮鬓发,青衣不掩朱颜。神如秋水自生妍,粗服乱头皆艳。只少略删春黛,微嫌未裹金莲。若教束岁顶男冠,红拂风流重见。
梁生妆扮完了,药婆便去唤下一只小舡,携着药箱,同了梁生,一齐登舟,至桑家寓所门首,上了岸,同步进门。且喜此时,钱乳娘还未回来,梁生大着胆,直随进内宅。药婆教梁生且只在外房坐地,自己先入卧室与梦兰相见了。茶罢,即便诊脉。梁生在外房偷从壁缝里张看,只见那小姐淡妆便服,风韵天然,虽带病容,自觉美貌。有两曲《寄生草》单说那病中美人的风致:
扑蝶慵麾扇,看花懒下阶。几回搔耳无聊赖,几回手弄湘裙带,几回闲眺窗儿外。待抛书,无物遣愁怀;待开缄,又恐添感慨。
病体娇难掩,愁容艳未消。皱眉不减春山俏,瘦腰稳称罗衫小,无言静锁樱桃悄。只因他,花容宜喜又宜嗔;可知道,当年西子颦难效。
梁生偷观多时,喜得神魂飘荡,几不自持。想道:“张养娘之言,一些不差,看他恁般姿态,自然是个绝世聪明的女子了。”方惊喜间,只听得药婆叫:“女伴当,快拿药箱进来!”梁生便提着药箱步进房去。药婆接了箱儿,自去开箱取药,梁生却侧身立在一边偷眼再把小姐细看。正看得好,不期钱乳娘回来了。那钱乳娘一见了梁生,便对药婆说道:“你这女伴当到好个俊脸儿,我仔细看起来,到有些像梁秀才的面庞。”因指着梁生笑向梦兰道:“小姐,你若要看梁秀才面貌,只看这女伴当便了。”梦兰听说,微微把眼斜睃了梁生一睃,便觉两颊生红。梁生十分(足局)(足脊),恐怕露出马脚,急急低着头走出外房。药婆也连忙取了药,收拾药箱,辞别了梦兰出来,同着梁生,仍下船而去。正是:
只为欲窥玉女面,几乎露出本形来。
梁生回到家中,张养娘正在那里等候,见梁生回来,忙取巾服替他换了。梁生道:“方才若不是这般打扮了去,险些儿被他们看出破绽。”张养娘道:“官人曾窥见小姐么?”梁生便把上项事述了一遍,说道:“小姐天姿国色,诚如你所言,我今更无他疑,即当择吉行聘便了。”张养娘道:“可知道我不掉谎。官人如今快择定吉期,待我说去。”当下梁生取些银两,谢了药婆、张养娘,同着去了。次日,张养娘又来,梁生已选定了行聘吉日,教张养娘先去说知。张养娘领命而去。
且说桑梦兰既见了梁生的诗与锦,复闻钱妪夸奖他仪容俊美,又见这一首和词来得敏妙,是钱妪亲见他信笔挥就的,便深信梁生果然才貌无双,嫁得这等一个夫婿,足遂平生之愿,心上已别无疑虑。只因药婆看病之日,钱妪说那女伴当与梁生面庞相像,梦兰是个聪明人,却便猜得有些跷蹊,想道:“这女伴当果是女人男相,看他丰神秀异,青衣中那有此人?况他一见乳娘说了这话,便有(足局)(足脊)不安之状,莫非就是梁生假扮来的?若真个是梁生假扮了来窥看我,他既说重我文才,却又来私窥我容貌,这便是不重才而重色,不是个志诚君子了。从来有才有貌的男子最难得有信行,风流太过,往往负心薄幸。我且不要造次,还须再试他一试。思忖已定,恰好张养娘来约聘期。梦兰便取过笔砚,展开一幅花笺,题下一首七言绝句,付与钱妪道:“我还有一诗在此,你可把与这养娘持去,再教梁生和来,若和得合我之意,方许行聘。”钱妪道:“今姻事已垂成,还要做什么诗?”梦兰道:“你不晓得,我这诗有个意思在里边,只顾教他将去便了。”钱妪不敢相违,只得持付张养娘传达小姐之意。张养娘道:“小姐前日已教妈妈面试过梁官人了,如何今日又要做起诗来?难道前日做来的还不中小姐意么?”钱妪笑道:“前日做来的,小姐见了,已极其赞欢,不知今日怎生又要做什么诗?他说,这诗中藏着甚意思,如今你只把去与梁官人看,便知分晓。大约正考既已取中,覆试自然停当的,不须疑虑。”张养娘听说,只得拿了诗笺,回见梁生,细述其事,把诗呈上。梁生展开看时,其诗曰:
千诗织就回文锦,如此阳台暮雨何?
亦有英灵苏蕙子,曾无悔过窦连波。
桑梦兰索和
梁生看了笑道:“我知小姐之意矣,他自比能织锦的苏蕙,却怕我不是能悔过的窦滔,只疑文人无行,故把这诗来试我。待我即依韵和他一首,以释其疑。说罢,便也取花笺一幅,题诗一绝道:
佳人绝世岂容多,更觅阳台意若何?
伉俪得逢苏蕙子,敢需后悔似连波?
梁栋材敬和
题毕,把来付张养娘,教即刻便送去。张养娘领命再到桑家寓所,将诗笺奉与小姐,笑说道:“梁官人的覆试文章在此。”梦兰接来,展看了一遍,微微含笑,想道:“他诗中之意,明明说有了苏蕙,不敢更觅阳台,若得苏蕙为配,必不像窦滔有过而后悔。只这一首诗,分明设下一个大誓了。”便对乳娘说:“允了他的聘期。”张养娘欣然回报梁生知道。梁生大喜,到得吉期,梁生把前半锦作聘礼送与桑小姐,梦兰亦将后半锦作回聘,送与梁秀才。其两人所绎诗句,与题和诗词向已互相换看,今便大家留着,待成亲之后,人锦皆圆,彼此诗词,方可合为一集。此时,梁生禅服已终,梦兰却还在父丧三年之内。梁生一候小姐服满,便要迎娶成亲。看官,听说这一场好事,全亏张养娘之力,他是被逐去的人,难得他不忘旧主,特来报信。梁生也倾心相托,竟把半锦交付与他,他又并无差误,往来说合,玉成了佳人才子的百年姻眷。梁生深感其义,把些银两赏了他。自此,仍旧收他住在家里,与梁忠夫妇一同看管家事。正是:
只为昔年投靠,不忘犬马之报。
当年做马风流,今日做犬正道。
话分两头,不说梁生定了姻事,十分欢喜,且说栾云与桑家说亲不就,要买梁生的锦又买不成,心中正自气闷。却闻桑小姐到受了梁生的聘,一发恼怒,想道:“我便借屋与你居住,你却不肯与我联姻,到把姻事作成别人,这口气如何消得!”便请赖本初来商议。本初自那日被梁生抢白出门之后,又羞又恼,正没出气处,今见来云与他商议此事,便撺唆道:“桑小姐白住了兄的屋,却偏与兄相拗,极其无礼。兄如今竟催逼他出屋便了。”栾云依言,随即差家人去说:“这屋你家借住已久,今本宅自己要用,可作速迁开会罢。”梦兰闻知此言,使钱乳娘宛转回覆道:“向蒙你家相公厚意,借屋居住,感激不尽。今我小姐即日便要出嫁,一等嫁后,此屋便可交还,不烦催促。”栾家从人把这话禀复栾云。赖本初在旁听了笑道:“若如此,不是催他出屋,到是催他成亲了,却不便宜了他?”栾云道:“便是他既不允我姻事,却偏要在我屋里出嫁,这不是明明奚落我?”本初道:“专怪他没礼,可连夜逐他起身。”栾云沉吟道:“逐他去固好,但他原是个地方官的宅眷,怎好便把没体面待他?日后倘有与桑家相知的来替他修怨,却是不便。”本初道:“我一向也只道桑公虽死,不无门生故吏,身后之事决不寂寞。不想他是得罪杨内相之人,没人敢照顾他,眼见得这茕茕孤女是没倚靠的了。现今他原随来的许多家人仆妇都已散去,只有一个乳娘伴着小姐。不是我取笑说,就使黑夜里劫了他来,也急切没人来寻缉。吾兄如今只顾差人去赶逐他,他迅雷不及掩耳,必将仓皇奔窜,那时迹其所行,便可别有妙计。”栾云听说大喜,即分付家人络绎不绝的去催赶桑小姐出屋。催了一日,到得晚间,探门的探门,发瓦的发瓦,十分啰唣。梦兰当不起这般光景,家中又没有童仆护卫,只钱乳娘一个,那里禁得住这班家奴?一时无奈,只得收拾随身行李,连夜雇小缸一只,同着钱乳娘踉跄下船。栾家众仆见桑小姐已出了屋,便封闭了宅门,一哄的进城回覆家主去了。
梦兰与钱乳娘坐在船里商量道:“如今往那里去的是?欲待归乡,闻路途兵阻,不能前进;欲待径投梁家,又无此礼。却怎生是好?”商量了一回,梦兰道:“我有母舅刘虚斋,现今侨居华州,我和你不如且到那里安身罢。”钱妪道:“既如此,待我明日进城去,说与梁官人知道了,方可行动。”梦兰道:“不必去说,我们只今夜便好行动,且待到了华州,然后使人来报知梁生未迟。”钱妪道:“何必如此匆匆?”梦兰道:“我料栾云那厮因求婚不遂,心中怀恨,不止赶逐我起身,定然还有狡谋。今众奴回报,彼必将侦探我行踪,于中途作祟,故为今之计,不若乘此时城门已闭,彼无从来侦探,且不料我即刻起程,我却只就今夜便行,声言欲归蜀川,暗自向华州进发,则彼虽有狡谋,无所施矣。”钱妪道:“小姐所言极是。”于是分付舟子连夜赶行。有几个寓所邻近的人来问他将欲何往,钱妪只以归蜀为词,却暗教舟子望华州一路而走。行过水路,舍舟登陆,雇下两乘车子,梦兰村妆打扮,与钱妪各乘一车,直至华州城外。且停顿在一个井亭之内,即令车夫入城寻问刘虚斋家。谁想,虚斋已于两年前死了,房屋已卖与别姓,其家眷都不知迁往何处。车夫打听的实,回报与梦兰知道。梦兰大惊,大哭。车夫不管好歹,逼了雇车钱自去了。梦兰与钱妪弄得走投无路,进退维谷。正是:
乌鹊更无枝可踏,穷鱼安得水来依。
此下,梦兰与钱妪相抱而哭。梦兰哭道:“我本深闺弱质,不幸父母俱丧,飘泊异乡,为弓虽。暴所逐,流到此处,却又投奔亲戚不着,如此命蹇,量无道理,不如早早死休。”说罢,便望着井亭中那口大井要投将下去。慌得钱妪和身抱住,两个哭做一团。正苦没人解救,只见远远地一个方面阔服的长须老者走将来。只因遇着这老者,有分教:义女拜新翁,免至花残月缺;师莹敦旧谊,更堪玉涧冰清。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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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卷 认义女柳太守寄书 被奸谋梁秀才失锦
诗曰:
会合佳人未有期,两相飘泊两相疑。
束书空寄无由达,只为才郎中路迷。
话说梦兰小姐要投井,钱妪哭救不住,正在危难之际,忽见一个老者走来。你道那老者是谁?便是前任襄州太守柳玭。他原是华州人,自从解任之后,告老家居,时常方中便服,携杖出门,或逍遥山水,或散步郊原,潇洒自适。这日,正唤一个小童随着在野外闲行,遥见一个少年女子和一老妇人在井边痛哭,心中疑异,便走近前来问道:“小娘子,谁家宅眷?有甚冤苦,和这老妈妈在此啼哭。”梦兰羞涩哽咽,不能开言。钱妪见柳公气象高古,料是个有来历的人,因即指着梦兰答道:“这位小姐乃已故襄州太守桑老爷的女儿,老身便是他的乳娘。不幸遭弓虽。暴欺凌,逃避到此投奔一个亲戚,却又投奔不着。一时进退两难,所以在此啼哭。”柳公闻言,恻然改容道:“不意远扬公的令爱飘流至此!我非别人,即襄州前任的柳太守,你家先老爷与我有僚友之情,其清风劲节,我所素仰。既是他的小姐,何不径来投我?”梦兰听说,方拭了泪,向前深深道个万福,说道:“若蒙恩相见怜,难中垂救,便是重生父母了。”柳公见他仪容秀丽,举止端详,是个大人家儿女,十分怜惜,即唤童子雇一乘小轿,教乳娘伏侍小姐上轿,先送到家里,自己携杖随后慢慢而归。正是:
梁生思有室,桑氏已无家。
幸逢刘孝老,能惜女西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