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笏山记-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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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见一人提着灯笼,拿着一件旧布衫,从黑影里闪将出来,大都是前儿被骂的班子了。笑嘻嘻曰:“这里不是丁老爷的宿头,随我来。”武举那里挪得动,那班子只得搀着,慢慢地行至一处。将拿来的旧衣,替他穿好,拔去木板,教他蹲将入去。这里阴闪闪一盏灯儿,先有两个人藉地坐着,齐声曰:“丁老爷你也来么。”细认时,正是日间所见韦监生刁照磨两个。武举曰:“正要问你,因甚事押此呢。”刁照磨曰:“这知县的脾气,最是猜不出的。放着我们的铁碗铁瓶,不留着自己受用,却要存库缴上司,又不知怎地,刘李氏刘全贵的案,已经前官驳翻的,今儿一齐发作,真真不解。”韦监生曰:“岳庙前新来一占卦的,说我近日必犯官刑,被我一顿地打碎他的招牌,他一溜烟逃去,谁知就是这知县扮的,大都我们都丧在这人手里哩。”武举诧异曰:“这知县是云南人,岳庙前占卦的,闻说是广东人,未必便是他,若是他时,我命休矣。”监生曰:“你居城内,衙门的事最能把持的,谁敢告你,闻说钱姑娘的事发作是么。”武举拍着膝曰:“呵,是了是了。前儿闻两个妇人拦舆告我,这状子闻是岳庙前占卦的做的,占卦的果是这知县时,我命休矣,休矣!”言着,哭个不住。两人劝住了,问曰:“钱姑娘的事,我们究竟未知底细,兄可实对我们说说,万一有个酌量。”武举叹气曰:“说起来不由人不恼,这钱大,住着我的左邻,不该生个女儿,花枝似的,惹得人人唤他做钱姑娘。又不该招个最穷酸的女婿,是县前教童馆的,混名叫做章书柜。据我平时的性子,本该白抢了他受用的,因近来供着佛,修些善果,使面面毒将着十贯足钱,给那书柜,教他老婆让我睡三五晚,未便亏他。他竟不依,将钱掷回。你说可恼么。”两人齐声曰:“恼得不错。”武举曰:“这书柜揽着老婆,绝迹不到书塾,误了人家子弟的岁月。俗语说得好,优、娼、皂、盗、师。这些教童馆的师,还在优娼皂盗之下哩。”照磨曰:“兄的话太甚些。”武举曰:“还甚些哩,这人其中,不可问。学那优孟衣冠,妆着为师的幌子,是优;巧言令色的媚东家,浓圈密点的媚学生,是娼;东家有些事,奉东家如奉官长,头做脚行,于中取利,是皂;某家没钱,某家有钱,平日看在眼里,百般的央人做脚,乘隙钻穴,向有钱家钻得个馆,渐渐将月去箧探囊的故智拿出来,暗取东家的财,是盗。这一项人,还兼着四项哩。就是老婆与人勾搭,亦不辱没的。我浼钱大退了那不长进的女婿,他亦不依,你说可恼么。”两人曰:“恼得越发不错。”武举曰:“这一日,我撞进他屋里,将这姑娘抱住,又减着性子,好意儿亲个嘴,未曾有怎的,他反哭将起来。钱大率着儿子老婆媳妇,一齐哄攘攘,将我赶出门外,关着门,你说可恼么。”两人曰:“这回恼得越发不错不错了。”武举曰:“我想的没法,教北门内这个翟大毒,伪着那书柜典老婆一纸文契,便唤齐街邻,抢了那姑娘归,正待快活,谁知他没福分,撞石死了,你说可恼么。”两人曰:“可恼可恼,不错不错。”武举曰:“正恼不了,这书柜还拿状子告我,被我捉住,一刀斫死。斫得性起,又寻着钱大父子,都斫个烂瓜似的,叫人将他的房屋拆了,什物烧了,钱大的老婆媳妇,不知逃往何处,拦舆告我的两个妇人,多分是他了。这状子一定是这狗官儿代他做的,自做的状子向自己处告,有王法么,你说可恼么。”说着又恼将起来。监生曰:“恼也无益,兄平时好结交那有势力的,想个法儿才是。”武举曰:“是呵现今抚院衙里,有个周巡捕官,与我最相好的,明日打发面面毒拿些银子,与他酌量,告那知县,出我们的鸟气。”言未已,棒伤又发作起来,干叫了一会。早打五更了,三人倒在草地上,那里睡得着。  天明,班子引着面面毒,及老管家送饭来,面面毒曰:“昨夜怕爷受委屈,是八百两银子,说妥了班子的,才能够与这两位爷一处,不受老犯的气。”武举正埋怨着银子太多,韦刁二人曰:“我两个亦各人要六百银子,据兄的家私,不多哩。”管家曰:“爷吝惜这银子么,一发说与爷知,不由爷不气,昨夜不知何人,将少爷抛落井中,淹死了。六奶奶、七奶奶、二奶奶都跟着小厮们去了。三奶奶被原丈夫抢回,又抢了小姑娘,兼春英春燕两个丫头。八奶奶与四奶奶,怎的亦打伙儿挟着几个丫头去了。家私搬个净尽,单剩着大奶奶五奶奶抱着哭哩。”武举呆着眼,听着忽的大叫一声,吐出鲜血来,昏邓邓倒着。众人扶起,为他摩揉腰腹,渐渐的回过来,这送来的饭,都不能吃。正忙着,只见班子嚷将进来:“你们送饭的快跑出去,大老爷传审哩。”管家与面面毒,刚跑出班门,见公人提着牌,带了武举上堂。堂上已有两个妇人跪着,见武举来,一齐哭骂:“还我丈夫来,还我儿子,还我女儿女婿来,还我公公小姑来。”武举寻思:“这状子是这官儿做的,左右是挨刑具,罢了。”一一招了。录了口供,画了结。又带上韦监生刁照磨。这边原告的,是生员陈燕、米阿采、米三女、刘李氏、刘全贵、韦伦光、田显宗、郭林氏,一案一案的讯明。韦刁二人,亦一一招了。堂下的人,看的越多了。正喧嚷着,猛听得练子响,数十个公人,在人丛里一串儿牵出十余个人来,众人认得,中有个面面毒,迫近两旁,听他的讯供。原来是三虎的爪牙,正打得狗嗥猪叫,又有十余个人,拿着朴刀铁锏,拥着三个少年上堂,有认得的,却是韦氏三彪,乃韦监生的儿子,俱行了刑,画了供,押往死囚牢里,听候处决。玉公退了堂,叠成文案,打点申详,原告亦散去。众人指着天曰:“不期也有今日。”有叹息的,有围着原告说话的,有朝着大堂上的琴台乱拜的,闹哄哄嚷了一回,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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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叶县民遮道留车 蒲府官怜才雪狱
    “叶城有三虎,噬人头不掉,遇着玉廷藻,一棒打死了。当时万家哭,此日万家笑。”这几句童谣系叶城中百姓造出来的。其时上司衙门,连年有控三霸王的状子,故上司亦颇悉叶县三虎的恶迹。只是行文落县,知县每朦胧着为他方便,今见玉廷藻办案认真,知是能员,准了详文,请了皇令,将三霸王就县中登时处决示众。刁氏无子,韦氏三彪,及助恶的一班爪牙,皆问成死罪,亦秋后处决。又将丁武举一妻一妾逐出,准其改嫁,其房屋改造钱烈女庙。所有丁氏产业,给与钱大婆媳,供奉烈女香火,合邑称快。

    一日钱女庙落成,玉公亲往行香。祭毕,回衙,与夫人云小凤正说此事,其时细雨迷濛,日色黄淡,似窗外一女子踱来踱去,以为衙中妇女,叱问之,寂无有人。是夜坐书房捡阅案牍,见灯影下一女子跪着曰:“妾钱氏女,蒙老爷洗雪沉冤,愿侍膝下。”正错愕间,忽老媪报夫人腹疼,大都是要分娩的。顷间又一丫鬟报曰,夫人生下个小姐儿了。玉公寻思这事古怪,方才这女子有影无形,言是钱氏女,直跑进夫人房里,我的女儿,莫不是他转生的么。光阴迅速,又是满月的期,取名唤做玉连钱,夫妇甚宝爱之。其年叶县丰熟的了不得,盗贼逃窜,万民乐业,囹圄为空。藉藉的政声,渐传到上司去了。三年任满,以卓异升本省汝州知州。解任的时候,百姓扶老携幼,壅塞街道,圈豚儿围着轿子哭着,曰:“爹娘生我们时,实未曾生,等到爷为我们除了三虎,有屋才住得安,有饭才吃得下,有男女才养得牢。这些时,我们才生哩。这几年,又无一些儿孝敬爷,不争爷便去呵。只是爷去后,我们的屋,依然住不安,饭呢,儿女呢,依然吃不下养不牢,不如在爷跟前撞死罢。有几个老的,先撞倒在地,玉公下了轿,亲自搀他。又见生员陈燕,领着一队秀才,深深的齐打一恭曰:“父台莺迁,安敢相阻。但生员的县,被三霸王剥丧得狠,譬如大病一般,虽蒙父台力除二竖,然大泻大汗之后,元气未复,良医难再得,旧症复萌,难措手矣。愿父台以斯民为重,爵禄为轻,乞再留三载,如大宪不允,自有某等联名保留。”言未已,又有一队妇女,捧着铁烈女的牌位嚷将来。玉公慌了,摇手曰:“你们莫嚷,本县回衙便了。”有一半人随着玉公回衙,一半人往子路津,将新官的船撑了开去。言我们要旧官,不要新的。那官无奈,只得出船头,向众拱拱手曰:“百姓们不必慌,既然要留旧官,待本县回复大宪便了。”掉转船头,扬着帆去了。又数日,布政牌下,着玉廷藻以知州职留署叶县,以慰民心。自此再留叶县三年,才得离任赴汝州。旋迁许州,五年署,彰德府一年。所至劳心抚字,锄暴安良,口碑载路。然性方梗,恒忤上官,为巡抚某所劾。罢归,居蒙化二年。复起为山西平定州知州,旋升蒲州府知府。

    一日有临晋县解强盗死囚六名,过堂时,玉公一一复讯,至末一名,姓颜,名少青,年十四五,神清骨隽,不类强盗。取亲供甘结细辨,是八月十五日,手持双刀,随盗魁白老鼠,白日劫潘寡妇家,分得赃八十两等语,心大疑。是夜,坐花厅,令亲随暗暗地带入这名颜少青囚犯来。须臾带至,问曰:“汝是颜少青么。”囚犯曰:“是。”玉公曰:“汝跪近些,本府有话问你。汝今年十几岁了?”囚犯曰:“犯人今年一十五岁。”又问:“汝有父母么?”囚犯曰:“犯人十岁前父母相继弃世了。”言着泪下。又问:“汝父何名?汝曾念书否?”囚犯曰:“犯人亡父是廪膳生颜伯书,犯人幼受庭训,自亲亡家落,贫无束脩,只得自己下帷呆读。”又问:“汝有妻么?”问到这里,见囚犯泪滚滚如流泉,呜咽着不能成语,继续而言曰:“父母在时,曾定下曾同知的女儿,今犯了罪,想是、想是休了。”又问汝:“言曾从父读书,本府出个对头,汝能对么?”囚犯曰:“不敢。”玉公曰:“小囚犯,本出清门,何倒倒颠颠,忍弃诗书从盗跖。”那囚犯低着头想了一会,朗声曰:“老大人,肯超黑狱,愿生生世世,甘糜脂体作奚奴。”玉公大喜:“汝对得好。汝可从头彻尾将为盗的原委从实说来,待本府超你的黑狱。”囚犯哭着曰:“犯人从小儿,不合定下这头亲事。二亲去世,孤苦零丁,曾同知欲将女儿改嫁胡进士之子,逼令退婚,犯人不肯,控在县。同知遂买属盗魁白老鼠,攀犯人为盗,贪图绝了根株,拿至县里,邑令不容分诉,横加三木,弱质书生,实挨不过,只得妄招,此是实情。望大老爷念犯人三代孤儿,不应颜氏之祀,自我而斩。纵犯人不肖,先贤何罪。”玉公曰:“待究出白老鼠真情,便有黑白,你且退〔下〕。”明日,玉公独传盗魁白老鼠,和颜霁色的问曰:“你是白老鼠么?”老鼠曰:“犯人便是。”玉公曰:“汝可将为盗的缘起,及劫潘寡妇的事,慢慢的供上来,本府宽你的罪,有一句说谎,便不能为你出脱了。”老鼠曰:“犯人父母早亡,从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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