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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卫延安-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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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钊把桌子轻轻一敲,一个参谋怯生生地进来了。
董钊说:“电话不要接过来,两小时之内,我不和任何人讲话。”
四日下午,董钊开起报话机。他听见坚守蟠龙镇的一六七旅旅长李昆岗向延安长官指挥部呼喊讲话:要求空军助战,要求增援。
董钊又拨开旁边的收音机。收音机发出吱吱哇哇刺耳的声音,过会又是乱哄哄的军乐声,接着有女人娇滴滴的声音送出来:“陕北剿匪之国军将士,英勇奋战,共军已被击溃,零散的匪徒,有东渡入晋之势……”董钊长叹了一口气,说:“嘘!无——聊!”
董钊回头看,奉命来开会的师长、旅长们全都来了。率领队伍在绥德城周围“清剿”的刘戡,也急急地赶来了。董钊关住收音机。
将校官员们,有的人看作战地图;有的坐得端正正的,集中注意力研究着自己的鼻子;有的望着墙壁。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看谁,人们很少动作,房子里充满紧张的气息。像是有人擦一根洋火,这房子里的空气,就会轰地燃烧起来。
董钊拿出几份电报,往桌子上轻轻一扔,说:“蟠龙镇陷入共军之手,只是时间迟早而已!”
有人问:“军长,所谓迟早……”“那就是说,不是今晚就是明天……”“增援呀!”
地图边站的一个旅长说:“增援?援兵都在距蟠龙镇三四百里路的此地,老兄!”
刘戡用手敲着桌子,说:“李昆岗很老练,胡先生向来器重他,也许他能转危为安。另外,蟠龙镇的工事坚固,火力很强,又加上七八千人防守,以共军的兵力、装备看,是难以摧毁的!”
刘戡身旁的一个师长说:“李昆岗已经证明了他非凡的忠勇;要给了别人,早成阶下囚了!”
董钊走来走去,仿佛走累了,他拿出一片纸,说:“我和刘军长共同署名给胡先生拟了个万万火急的电报。意思是:我们经过慎重斟酌,认为指挥部命令我们火速回头增援蟠龙镇,确是唯一良策。”接着,他又摇头,说:“其实,……与其说增援蟠龙镇,还不如说我们马上返回延安地区,免得……”一个师长脸色阴沉地说:“越快越好,再迟,我们就会全部饿死在此地。”
接着,就是一番议论,多是关于没有粮食吃的问题。
有一个短粗个子的军官,慷慨激昂地说:“当前最紧急的事情是:没有粮食。请问,我们如何能空肚子爬上七八天回到延安?喝西北风?”
“这样谈下去永远谈不出个结果。我们只有沿途搜寻老百姓的粮食,……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董钊说:“而且空军还可以投一些粮食?虽然说是杯水车薪,但是,……”一个军官站起来,双手撑住桌沿,两臂不停地颤动,说:
“纯粹是挖肉补疮!我军为进攻这倒楣的陕北,从晋南抽调了七个旅,结果晋南共军乘虚而入,势如破竹。恕我冒昧直言,这简直是丢了肥肉啃骨头,而这块要命的骨头又卡住了咽喉。”
墙角有人说话:“我认为老兄见解高明。质言之,我们的战略就是大错特错的。我们以数十万精锐之师,进攻陕北之时,各战场打得并不顺利!那时候,为什么要开辟这陕北战场呢?再说,各位是身临其境了,看看,陕北简直是地狱!这里,共军统治多年,老百姓脑子红透了,我们派出的谍报人员,立刻失踪。我们只能依靠空军侦察,可是陕北是一片山地,空军活动受到很大限制。……我们没有耳目,听不见看不清,情况不明,地理不熟……诸位,痛心!痛心!”他抡着胳膊。“诸位饱读兵书,试想,中外战史上有谁像我们这样打糊涂仗?”
一个胖军官愤然拍着桌子,唾沫点子乱溅,喊:“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打错误的仗!不是吗?军事上最忌讳的,我们偏偏都犯……”烟雾弥漫在房间里,不联贯的说话,惊叹,疯狂的手势,一阵一阵爆发。
董钊两手朝下压着,说:“各位不必激动,平静点!各位不必激动,平静点!事已至此,只好就事论事。各位不必激动,平静点!”
一个军官站起来,说:“完全是盛文把事情弄糟糕的。他坐镇延安,用红蓝铅笔在地图上乱画,我们就满山遍野乱窜!
让他来尝尝这个滋味。他主持的情报处是干什么的?简直是一帮吹牛拍马的坏蛋!他们就会说大话!”
“老弟,不,不能怪罪盛文兄。我认为是胡先生……哦,我认为是我们无能!”
刘戡脸色阴沉沉的,又傲慢又冷酷。他站起来敲着桌子,说:“不,不是我们无能,而是共军狡猾。他没有胆量和我们摆开打,他不敢和我们决战,只是诡计多罢了。这样打仗是不足以折服人的!”
门口有一个军官低声说:“他诡计多?还是我们咬不住他;假如我们能咬住他,也不容他不决战!”
一个军官不看大家,面向地图,说:“咬不住他?不。……我们头顶上有些人,心血来潮时就拿出一套作战计划……”刘戡轻轻挥着手,用很有权威的口气说:“我提醒各位,别说得太远了!我请各位正视我军目前的处境,并极力向自己部下说明:敌人绝不能把我们置于死地!”
一个军官问:“出路呢?”
这时一个机要人员进来,低声向刘戡说:“蟠龙镇守军又向延安呼喊增援,说援兵不来他们只好突围。看来……”他说得很低,但是全房子的人都听见了。
大家都互相看看,像是那“不幸”消息的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着他们的心。
有人低声说:“李昆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喊支持不了,那可真是油尽捻子干了!”
正说话间,一个军官像勾魂鬼似的,又送来电报。
这电报是榆林城南下的敌人的匪首发来的,询问“国军”主力部队为什么不进军米脂县境跟他们会师。
一个旅长说:“我们自身难保,还去理他?好,好,我们赶快撤回延安,不论是死是活,撤走总比呆在这里好一万倍。”
军官们都站起来,正要起身走,又来了一份电报:
“蟠龙镇落入共军之手,我忠勇将士全部为党国捐躯。
……”这消息本来是意料中的,但是当它真正被证实的时候,反而把这帮将军们震动得神经麻木。坐着的人像钉在板凳上,站着的人像僵掉了。大家不动也不说话。有的人脸色发紫,有的人脸色发青。只有刘戡显得特别:他像发热发冷,时而大声说什么,时而含糊地嘟囔。他的头左右摆动,脸是铅色的。
一个旅长,望着地图,两腿直打哆嗦,嘴里连连嘟囔:
“我们是越陷越深啊!原来共军陈赓部控制风陵渡,威胁西安,于是我们计划把共军主力挤过黄河,然后集中力量增援晋西南。现在我军主力陷在这距西安千里之外的地方,不仅丢了蟠龙镇,使全军陷于绝境,而且共军陈赓部趁机渡河,进攻西安……彭德怀乘虚夺取延安……那就不可收拾了,诸位仁兄呀!”
刘戡,胸脯抢前,眼睛血红,猛拍桌子,尖声呐喊:“胡说!还不至于这样严重。”

周大勇和他的战士们,配合兄弟部队,把敌人背到绥德地区;接着,又和敌人一道返回来。一天,他们经过夜行军后,天明进入一条大沟。
周大勇迈着稳实的大步,走在部队前面。他不停地向后传:“走快!”后边的六连副指导员卫刚,派通讯员上来告诉周大勇:“前头要压着点,走得太快了俘虏们跟不上!”
周大勇扭头,看看自己身后那长溜溜的部队行列。部队行列当间是俘虏们,足有二百多名。他很乐和,来回跑了半个月,总算完成了任务。
战士们呼吸着早晨湿润的空气,消散了一夜行军的疲劳。太阳刚露头,万千山头上抹了一层淡淡的红光。天上有片片薄云彩,沟里有雾气腾起。路边的青草红花上,还滚着晶亮的水珠。布谷鸟在树上叫唤。
山头上影影绰绰走着几个老乡,吆着牛羊。牲口的铃铛“当啷当啷”地响着。老乡们像欢迎战士们似的,放开嗓子唱“信天游”。
一个男人在唱:
一杆红旗空中飘,咱们的子弟兵上来了。
一个女人接着唱:
青天蓝天蓝漾漾的天,看见咱们队伍心喜欢。
这悠扬的歌声在早晨清爽的空气里波荡,分外中听。部队行列中的陕北战士,像回答老乡似的也扯开嗓子唱:
你看我亲来我看你亲,咱们原本是一家人。
周大勇看见前头有一位老汉。他带着部队向前走去,准备请他老人家带路。
那老汉站在村边,背着手,看那被敌人烧毁的门窗,破倒的树木,破碎的家具,纺车,牛腿,鸡毛,血污,……他一句话也不说;脸上的气色很凶。像是有满肚子怒气要往外泼。
周大勇说:“老人家,请你给我们带带路,行吗?”
老汉冷冷地瞅了周大勇一眼,说:“有什么不行,我的腿又没坏!”
周大勇说:“走吧!我知道你老人家乐意帮助自己的军队。”
老汉一条胳膊直溜溜地吊着像是坏啦,走起路来颠颠跛跛的,可是看起来腰板挺硬朗。他说:“也该长个眼嘛!不论谁,你都当外人看。”
周大勇瞅瞅这老汉,偷偷地吐了吐舌头。
周大勇知道:自己主力部队在拿下蟠龙镇以后,已经转移到安塞县真武洞一带休整。他问:“到真武洞还有好远?”
老汉伸出四个指头说:“四十里顶多不少,咱们陕北就是路便宜,你大放宽心的走吧!”
这老汉,胡子和两鬓的头发都花白了。宽大的方脸,高颧骨,长长的眉毛快要盖住了他那深眼窝。虽说是个残疾人,说话声音可气刚刚的。
这位老人路过那些被敌人烧毁的村庄的时候,总要停住脚,眼珠子发直地看一阵,可是不长嘘短叹也不说话。他跟周大勇说话的时候,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在听,他总是按照自己要说的一直说下去。
周大勇那尊敬人的态度跟那稳重而又知趣的说话,让这位脾气很倔的老汉喜爱起他来了。老汉有时瞅瞅周大勇,表示他对自己子弟兵很满意。他的话也比较多啦。
老汉说:“孩儿,咱们毛主席,总是把咱们老百姓挂在心上的。人家劝他过黄河,他总不去。让我说,毛主席还是到河东去安稳。炮火连天的,他老人家要是有个一差二错,咱们该指靠什么?唉!提心吊胆的,生怕咱们毛主席遇上什么凶险,天塌下来。可一阵我又谋划:毛主席真是过了河,咱们心里又空荡荡的。孩儿,我是二心不定呀!”
周大勇说:“是啊,老伯伯,战士们知道毛主席指挥全国解放战争,还和我们一道行军、打仗、淋雨,也急得什么似的。……老伯伯,你放心,咱们毛主席要留在陕北,那准有大道理。他老人家谋虑的事情,定没差错。”
老汉说:“你的话也在理。孩儿,我问你点事,你不要笑话我脑筋不开。”他瞧瞧周大勇,像是表示:孩儿,我能问你就是信任你。
“人家都说,蒋介石、胡宗南在西安开会,咱们毛主席立在咱们陕北的山上就能看见,也能听见他们说话。日子长啦,敌人也知道了。他们不开会了不说话,有什么打算就写在纸上,可是咱们毛主席一算就知道敌人的心思啦!”
周大勇笑了,说:“老乡们说这话的人可多咯。老伯伯,没有这么回事。咱们毛主席看敌人,当然是看到他骨头里去了。可是照你的说法,毛主席就成神仙啦!”
老汉冷冷地看了周大勇一眼,很不满意。他一字一板,字音咬得很重,说:“这一阵儿打仗,张口露牙都是秘密。你呀,把我当外人看,不说实话。我晓得,咱们毛主席不是凡人。白军刚占延安,毛主席就在青化砭、羊马河、蟠龙镇,划了三个圈圈。我们村里还有人亲眼看见来。那一阵,人还想不开毛主席的用意。后首一打仗,这才晓得:咱们毛主席在那里划个圈,敌人走到那里就倒楣。我问你,听说咱们毛主席又划了好些个圈,这可属实?”他的口气倔强而自信。像是,对这千真万确的事实,他并不需要从周大勇口里得到证实,只是希望知道这件事怎么发展了。
他的脸,是严肃、固执的,凝然不动的。
周大勇想解释:我军能打胜仗,那是因为凭借着伟大的毛泽东军事思想和人民群众,而不是别的。但是为什么要解释?自己听见老乡们讲说这些事情,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十次;对这朴素虔诚的信念有什么辩驳的必要呢?
周大勇回想起战争中陕北人民对自己部队的帮助,他对这老汉更产生了一种尊敬、亲切的感情。他说:“老伯伯,咱们陕北人民为了自己部队消灭敌人,什么风险的事都敢干。你知道李振德老汉吧,他,可真是一位英雄!我们部队上的政治工作机关,把他老人家的事迹,印成书教育战士哩!”
老汉说:“那值不得提。刘志丹同志领我们干了多年革命;打一九三五年到如今,共产党和毛主席又教育我们十来年。你说,老百姓就是帮助自己队伍做上一星半点事情,那还不是自己的本分!”
周大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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