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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有强怯生生地分辩:“确实困难,确实——”陈旅长打断他的话说:“困难?我们这些人,不是为克服困难而来的吗?”他望着掩蔽部外面,又声音低沉地说:“有些干部遇见的情况,本来困难的要死,可是他不空喊,他想办法克服困难,他有战胜困难的气魄。只有这样的人,才使人尊敬!”他突然转过脸来,那铁钳子似的眼光又钳住了张有强。“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也是敌人受不了的时候,谁能熬过这困难的最后几分钟,谁就是胜利者。你想想,国民党这些败兵,听到身后枪响,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们在这里多顶一天,敌人会饿死多少啊。我们在这里多顶敌人一天,陈赓同志渡过黄河的部队,在豫西会有多大的进展啊!为什么你的眼睛只看到你们团而看不到我们整个的事业呢?”他紧闭住嘴,停止说话。显然,他在尽力压制感情,使自己冷静。他的脸色黑煞煞的,眼睛闪着清冷而刚毅的光。过了好一阵,他又说:“我问你,我们一个人顶着二三十个敌人,如果不用各种手段打击敌人,还能坚守住这九里山?还能完成六七天的阻击任务?你认为纵队党委指示,派一些部队插到敌人中间去活动是没有道理的吗?……战士们知道目前忍受这些艰难的意义。因此,他们有无限的勇气,他们要求用一切方法痛击敌人,消灭敌人!”陈旅长盯着张有强,盯了足有一分钟,说:“你没有战士们的英雄气概!”他的声音为那被压制的感情冲击而微微有些抖动。
陈旅长走出掩蔽部,站在战壕里,望着北面炮火激烈的地方。
赵劲和张有强跟着走出来。
赵劲是听惯了命令声的。他具有军人的心肠和习惯。因此,他对旅长这种爽直、尖锐的责备和那带着权威、命令的口气一点也不反感,可是有一种灼热的痛苦抓住了他。这种痛苦是那不能原谅自己的责任心引起的。
赵劲脸色严峻,那由心里涌上来的难过爬上了嘴角。他说:“旅长!我想,你是知道我们有勇气正视自己的错误!”
陈旅长眼光温和了,他说:“你们团党委要让每个同志确实了解:我们敢于取得胜利,也善于取得胜利!”
赵劲跟上陈旅长打仗有好些年头了;远在二万五千里长征中,他们就并肩出入在炮火中,同志的情谊就牢靠地建立起来了。赵劲深深地知道,你对自己的职务忠实,把任务看得重于生命,旅长就支持你,鼓励你。一个战斗英雄牺牲了,旅长会痛苦得水饭不能入口。当你负了伤,旅长能整夜守着电话机等候医生报告伤势,还百忙中骑上马到医院看你;他会命令医生说:“你一定要救活他,党交给我的无价之宝不是别的而是干部。”可是你要动摇畏缩,不坚决执行命令,旅长便决不留情的按纪律办事。想到这里,赵劲又产生了一种惭愧的心情。他觉得,自己比起旅长那种忠诚坚定来,该多渺小啊!
雨越下越大了,满山头上雾腾腾的,十来公尺以外什么也看不清。枪声、炮声一阵一阵地轰响着。
陈旅长说:“赵劲,我已经说过了:你们今天晚上要派一个营插出去。”他指着九里山正北一片山地,说:“插到敌人中间去,积极向敌人进攻,配合正面阻击部队打击敌人,延迟敌人南逃的时间。这样,我们彭总率领的主力部队,才能插到延安附近摆好阵势,打击敌人;我陈赓兵团的大军才能大放宽心地在豫西扩展攻势。”
陈旅长向炮火猛烈的地方走去。赵劲望着陈旅长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他直挺挺地站在交通壕上边,听不见那狂风似的炮火声,看不见前面的烟雾升腾,也感觉不到雨顺脖子往下流;旅长那宽阔、高大的身影仿佛一动也不动地屹立在他面前。
四
赵劲钻进掩蔽部,打电话把政治委员李诚从阵地前沿请到团指挥所来。
李诚满身是泥,身上还有硝烟味;嘴唇上裂开一些小口子,渗出了小血珠。警卫员递给他一茶杯水,他接过来一下子就倒在口里,下巴上滴着水。
赵劲把旅长的意图告诉李诚以后,说:“今天晚上就让周大勇带一个营插到敌人中间去活动。”
电话铃响了。李诚抓起电话耳机,听了一阵回头对赵劲说:“旅首长要我立刻去旅指挥所。”
赵劲给各营打了电话:要每个营抽一个连队出来,临时组成一个营,去执行新任务。
李诚告诉通讯员:“第一连离这里近。你去叫周大勇同王成德来,并且要他们把第一连的部队从火线上撤下来。”说罢,他就朝旅指挥所所在地跑去。
周大勇和王成德气昂昂地跑步来了。团首长叫他们干什么,通讯员已经给他们露了个话头。他俩兴头满大地钻进掩蔽部。
周大勇和王成德肩并肩作战好几年,相互救过命。就是现在,有必要的话,他俩都能为救对方而慷慨地拿出自己的生命。可是,当他俩弯下腰进入掩蔽部的一眨眼工夫,赵劲就察觉到:如果这戳到敌人中间去活动的重大任务,不是由上级决定,而是征求周大勇和王成德的意见,看谁愿意去,那他俩是谁也不会对谁让步。尽管这种心情从他们的举动上看来,并不那么显眼。
赵劲把当前的敌我情况和派部队到敌人中间去作战的任务讲了以后,说:“王成德,你留下帮助你们教导员指挥第一营。”他又对周大勇说:“你带三个连队插到敌人中间去活动。”
赵劲说得很简单,像战争中常有的情形一样:人们用一个简单的手势说明很多意思,用三言两语说清很复杂的思想。
周大勇声调平静地说:“好!”
过去,周大勇得到了别人得不到的艰苦任务,眼睛高兴地闪亮,心里翻腾着战斗的欢欣,恨不得马上就走。可是,目下他要指挥三个连队的事,使他必须深思远虑,使他心情沉重。
离团指挥所百十公尺的地方,枪声、喊声正炽烈地搅成一片。突然,李诚咕哩咕咚地跳进交通壕里,然后一纵身钻进了掩蔽部。赵劲问:“敌人照顾你咯?”
李诚说:“照顾我是小意思,敌人照顾旅指挥所了。我到他们那里,旅首长亲自率领旅指挥所的人马,打退了敌人两次进攻。好热闹啊!”
旁边一个参谋说:“敌人全线都在举行轮番冲锋!”
赵劲瞅了那位参谋一眼,说:“什么轮番冲锋,简直是打摆子!”
赵劲的眼睛又严厉又冰冷。他盯着周大勇和王成德。对李诚说:“就这么干吧!我刚才给他们谈过了。”
李诚说:“旅首长指示:让周大勇暂时代理营长职务;马全有暂时代理一连连长职务。”
起劲看了看手表,问:“周大勇,你还要作什么准备工作吗?”
周大勇说:“除了给战士们交代任务,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全部家当都随身带着,说走,提起脚就走咯。”
赵劲把周大勇看了一眼,他的眼色没变脸没动,可是心里却感情汹涌,是咯,他们除了身上的破单衣、背包和日夜不离身的武器以外,确实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今天是这样,多少年来都是这样!
赵劲像是有什么话碍口说不出,过了一阵,他说:“周大勇!一营现在人不多,你把一连带走,那就更成问题咯。因此,第一连还要抽出一个排留下。”
周大勇乍地一愣,像是有什么非常严重的事情落到他头上了。
赵劲想:“抽一个排他就那么心痛!是咯,也怪不得他,现在一个战士顶十个用,他手里的人的确不多啊!”他脸色依然严厉地说:“不要发愣!第一连现在算是人数顶多的连队。”
周大勇说:“昨天团里给了我们五个新解放兵;我们又把炊事员、通讯员都放到班里去了。现在第一连总共才有……”李诚说:“留下一个排吧!正面阵地总是重要的,哭穷也没有用。”
周大勇说:“那,那就抽第一排吧!”
“得啷啷啷……”电话铃尖锐地叫起来。赵劲拿起耳机,听见二营副营长急迫的声音:“四一号,敌人把力量统压在我们头上了!我们已经打退了敌人七次冲锋……人员少,弹药送不上来……营长左臂挂花……叫他下去,他把我骂得好惨……四一号,给我们一点部队,一个班也好。”
赵劲厉声喊:“沉着!不给你一个兵,你也要顶住!+H,听见吗?”他摔下耳机,走出掩蔽部。周大勇和王成德也跟着走出去。
赵劲端铮铮地站在交通壕上边,眼里闪着激怒的冷光,望着左面雾腾腾的高山头,那里枪炮声炽烈地吼成一片。他回过头,脸色阴沉沉地说:“你们的人呢?”
周大勇说:“右边垅坎下面。”
赵劲望着炮火猛烈的地方,头也不回地喊:“通讯员,喊一连一排过来!跑步!”
霎时,一排排长李江国带着战士们跑过来。李江国前额上有了三道皱纹,外表上也显得老成了。他自己也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担子重了,所以尽力表现得稳重。可是他总时不时地露出那无牵无挂的心情跟那爱说爱笑的习惯。
赵劲问:“全排都拖过来了么?”
李江国站得梆硬溜直,喊:“报告,全拖过来了!”
赵劲问:“多少人?”
李江国向前迈了一步,挺起胸脯,一字一板声音宏亮地报告:“连我一共七名。”脸上红彤彤的,神气十足。他瞧着赵劲的脸,像是表示:“团长,好大的一个排呀!不论和哪个排比起来,也是挺棒的!”
赵劲把李江国那又勇猛又老练的样子瞅了一眼,就跳下交通壕,钻进掩蔽部。他把电话机摇了两下,刚说:“二大队,我马上……”电话线断了!他摔下耳机,从掩蔽部钻出来。
赵劲严肃亲切地把周大勇瞅了好一阵,就跳出交通壕,对第一排战士们喊:“来!”他率领战士们,向那烟雾滚滚的左翼阵地上,飞一样地跑去了!
五
天黑地暗,大雨哗啦啦倒下来。
周大勇带着三个连出发了。战士们扶着,拉着,滑下了九里山。他们从九里山西边一个山坡溜下去,然后向东北拐,想从敌人阵地的结合部,插到敌人中间的一片山区去。
周大勇走在部队最前面。未来的战斗、胜利的希望、英雄的荣誉,在周大勇心里激起了一种剧烈的兴奋心情。可是他尽力压制这种感情,集中思想,预测着这次行动中可能遇到的困难。
周大勇率领部队向北走了三里多路,前面闪出两座大山夹着的一条小山沟。敌人不停的向沟口射击,防守得很严。部队被阻住了,战士们都趴在泥水中。周大勇带四个战士去“摸情况”。他们在泥水中爬来爬去,突然,碰到了敌人的鹿砦、障碍物。他卧倒,把帽子往脑后一推,擦擦脸上的雨水,脑子里一盘算,又率领战士们向前摸去。他边走边注意观察地形;虽然天气黑咕隆咚,可是他对自己走过、摸过的地形都能很好地了解。因为,一方面,周大勇他们在战争中生活惯了,熟悉各种地形;另方面,他们在战争中养成一种极敏锐的感觉,而且常常在黑暗中用这种感觉代替眼睛,——在伸手不见拳的夜战中,他能准确地分辨出哪个是自己人,哪个是敌人。
周大勇把情况搞清了:山头上有敌人一个营,半山腰有敌人两挺重机枪紧紧地封锁着这个沟口。
周大勇命令马全有夺取敌人的两挺重机枪,开辟前进道路。他说:“你带上三四个战士上去,人多了目标大。你们完成任务以后,立刻通知我,我就不顾一切地拉上部队往内全有,记住,抓紧时机就是胜利!”
马全有带领宁金山、宁二子等战士,端着冲锋枪提着手榴弹,巧妙地摸上敌人阵地,解决了敌人。
周大勇得到马全有他们解决了敌人扫清前进道路的消息,便带领战士们朝北边山沟猛插进去。
雨还是不歇气地下着。周围的山斗上,敌人乱喊乱叫,盲目地射击。周大勇率领部队,往沟内插了一二里路又和敌人干起来了。战士们边打边走,直向敌人阵地纵深戳去,慢慢地敌人的喊声、射击声落在他们的后面了。
周大勇率领部队,拂晓时进入九里山东北方向的一条狭小的山沟。除了放警戒的战士,其他战士们都钻在山崖下边睡觉了。
周大勇知道自己处在好几万敌人中间,时刻有被包围的可能。他放不下心,也睡不着觉,在沟渠里来回走动,筹思着种种事情。
战士们插到敌人中间的第二天夜晚,周大勇集中力量,袭击了敌人一次。接着,当天晚上,他又让三个连分头去袭击敌人,各连队完成任务回到指定地点时,天就亮了。
周大勇坐在山崖下,深深地谋虑什么。他旁边坐着一连代理连长马全有。马全有靠在石头上,睡着了。周大勇的眼光,有时落到他脸上。
现在周大勇眼里,常有严峻的神色。这神色和他二十四岁的年纪很不相称。好像他在战争的道路上提前成熟了。如今,他仿佛能在转眼的工夫,准确地预测出某些重大事情的艰难、复杂和变化,并且可以掌握它。他的一举一动已开始随经验的确信,显露出冷静的特点。身体里饱蓄着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