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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信心,这样的一个要离,怎能杀掉万人莫当的庆忌呢?要离看出了吴王阖闾的心思,于是献计道:
臣闻安其妻子之乐,不尽事君之义,非忠也;怀家室之爱,而不除君之患者,非义也。臣诈以负罪出奔,愿王戮臣妻子,断臣右手,庆忌必信臣矣。
要离说:“安于享受妻子和孩子的天伦之乐,不尽侍奉国君之义,是不忠;怀着家室之爱,却不替国君除去他的心腹之患,是不义。臣诈称犯罪出逃,请王杀了我的妻子,砍断我的右手,庆忌肯定会信任我。”
仅仅为了吴王对自己的轻视,仅仅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要离就摆出这一篇大道理,不惜断手戮妻子,以博取忠义的美名。这是典型的媚术,残身是为了取媚于君王。
【残身】四刺客:身体媚术的逻辑退却(2)
果然,要离逃亡到卫国,如其所愿,得到了庆忌的信任。紧接着,故事进入了高潮:
后三月,拣练士卒,遂之吴。将渡江于中流,要离力微,坐与上风,因风势以矛钩其冠,顺风而刺庆忌,庆忌顾而挥之,三捽其头于水中,乃加于膝上,“嘻嘻哉!天下之勇士也!乃敢加兵刃于我。”左右欲杀之,庆忌止之,曰:“此是天下勇士。岂可一日而杀天下勇士二人哉?”乃诫左右曰:“可令还吴,以旌其忠。”于是庆忌死。
—要离跟随庆忌伐吴,渡江至中流,因为力微坐在上风处的要离,顺着风势用单臂刺庆忌。庆忌中创,霎时间万念俱灰,揪着要离的头三次埋进水中,可见心中的愤懑。然后把要离放在膝盖上,说:“哈哈哈!要离真乃天下的勇士,如此细小之人,竟然敢行刺于我!”随即嘱咐左右:“要离是勇士,我也是勇士,不能一日而杀掉两个勇士。让他回吴国吧,成全他对吴王的忠诚。”庆忌遂死。
那是一个今天已经不可想像,已经不可思议的时代,连被暗杀者都表现出了如此之高的水平。庆忌因为欣赏要离的胆识和忠诚,居然致自己之死于不顾,令人不可伤害要离。
在这样高水平的对手面前,要离取媚于吴王阖闾的初衷崩溃了,巨大的羞耻之心,逼迫他做出了非凡的选择:
要离曰:“杀吾妻子,以事吾君,非仁也;为新君而杀故君之子,非义也。重其死,不贵无义。今吾贪生弃行,非义也。夫人有三恶以立于世,吾何面目以视天下之士?”言讫遂投身于江,未绝,从者出之。要离曰:“吾宁能不死乎?”从者曰:“君且勿死,以俟爵禄。”要离乃自断手足,伏剑而死。
要离痛心地说:“我杀了妻子和孩子,以侍奉国君,是不仁;为新国君杀了过去国君的儿子,是不义。人应该重死轻生,而不应该以不义为贵。我如果贪生怕死,就是不义。有此三大恶行却还活在世上,我还有何面目见天下之士!”说罢要离投江,被庆忌的随从救了上来,劝他别自杀,回到吴国等待吴王阖闾赏赐的爵禄。要离遂自断手足,伏剑自刎。
要离肯定抱着和庆忌同归于尽的决心,庆忌临死前洋溢着宽恕和绝望的行为,深深地刺激了要离,唤起了要离的羞耻之心。要离以必逞的一死,荡涤了他残身取媚的浮薄行径。
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载:“其后七十余年而晋有豫让之事。”
豫让是晋国人,先追随范氏和中行氏,不被看重,郁郁不得志,于是转而投奔智伯,得到智伯的重用。后来赵襄子灭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用智伯的头作饮酒的器皿,以示对智伯的仇恨之深。豫让逃到山里,立下了“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著名誓言,决心为智伯报仇。
第一次报仇,是更换姓名,冒充清理厕所的犯人。赵襄子如厕,心中有所感应,抓住了身怀匕首的豫让。
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
—赵襄子说:“豫让是义人,我应该避开他。智伯没有后代替他报仇,而豫让挺身而出替他报仇,是贤人。”于是释放了豫让。
第一次报仇就这样以失败告终。
面对赵襄子的宽大,豫让并没有退缩。紧接着,“豫让又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第二次报仇,已经见过赵襄子的豫让,开始自残身体:用漆涂身,装作患有恶疮;吞炭装作哑巴。然后在街上行乞。变换后的模样连豫让的妻子都认不出来了。
豫让伏在赵襄子必经的桥下,赵襄子的马受惊,又一次抓住了豫让。赵襄子斥责豫让说:“以前你追随范氏和中行氏,智伯灭了他们,你却不替他们报仇,反而追随了智伯。现在智伯死了,你为什么独独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为智伯报仇呢?”豫让回答说:“我追随范氏和中行氏,范氏和中行氏像对待众人一样待我,我也就像众人那样报答他们;而智伯却像对待国士一样待我,因此我就像国士那样报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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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身】四刺客:身体媚术的逻辑退却(3)
至此,赵襄子终于明白了豫让残身苦形,为智伯报仇的决心之盛。于是:
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计,寡人不复释子!”使兵围之。
—赵襄子被深深地感动了,流着泪说:“豫让啊豫让!你为智伯报仇,至此已经成名了,而我曾经饶恕过你,也已经足够了。我不会再一次饶恕你了!”兵士遂包围了豫让。
豫让自知无幸。这时,豫让提出了他最底线的要求:
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雠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於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
—豫让说:“明主不掩人之美,忠臣有死于名誉的权利。上一次您宽恕了我,天下没有不称赞您的贤明的。今日之事,我愿意伏诛,但是希望让我击刺您的衣服,以成全我的报仇之意,那么我虽死不恨。不敢盼望您能够答应,只是袒露我的心迹而已。”
像庆忌一样,赵襄子也展示了他惊人的水平,答应了豫让的要求。于是,一幕动人的场景出现了:豫让拔剑三跃,击刺赵襄子的衣服,然后说:“九泉之下,我可以报答智伯了!”遂伏剑自杀。
豫让的行为,显示出惊心动魄的仪式之美:虽然强弱之势分明,但人的尊严不容抹杀;今天的人会觉得可笑,会觉得简直不可理喻,所幸豫让的敌手是显然认同这一价值观的赵襄子,于是这一仪式得以上演,成全了豫让的同时,也使豫让拔剑三跃的身姿,凝固为中国史上最动人的身姿之一。
豫让的残身报仇,因为是在智伯死后,所以这种报答已经消退了取媚的因素。
“其后四十余年而轵有聂政之事。”不知道四十余年的时间周期,对新的刺客的出现是短暂还是漫长。
聂政,轵县深井里人,因为杀人,和母亲、姐姐躲避到齐国,以杀猪维生。
濮阳人严仲子在韩国做官,和韩相侠累不和,严仲子逃亡,四处寻找能杀侠累的刺客。到了齐国,听说聂政是勇士,就在聂政母亲生日那一天,“奉黄金百镒,前为聂政母寿”,被聂政以“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的理由拒绝了。过了很久,母亲死了,聂政想起了严仲子的知遇之恩,遂下决心“将为知己者用”。
聂政西至濮阳,见到了严仲子。
严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韩相侠累,侠累又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臣欲使人刺之,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聂政曰:“韩之与卫,相去中间不甚远,今杀人之相,相又国君之亲,此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生得失则语泄,语泄是韩举国而与仲子为仇,岂不殆哉!”遂谢车骑人徒,聂政乃辞独行。
—严仲子说:“韩相侠累宗族众多,住处又有很多兵卫,我曾经找人刺杀他,都没有成功。请您率领车骑壮士以为辅翼。”刺客的谋略第一次在聂政身上显现了:聂政没有答应严仲子的建议,理由是人多就有泄露消息的可能,消息一泄露,就等于韩国举国而与严仲子为仇。为了守秘,为了不牵连严仲子,聂政谢绝了车骑壮士,一个人独自前往韩国。这个守秘的约定,埋下了事情发展的伏笔。
杖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卫。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
最惊心动魄的瞬间出现了: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侦察、等待时机的准备工作,聂政一人一剑,径直杀入侠累的府上,刺死了侠累,接着割下自己的面皮,剜出自己的眼睛,切腹自杀。
显然,聂政对事情的结局早有预谋,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包括自残身体。这一残身有着极为深远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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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身】四刺客:身体媚术的逻辑退却(4)
韩国把聂政暴尸于市,悬赏购问聂政的身份。聂政的姐姐韩荣一听说这件轰传已久的事,就意识到是弟弟所为,马上赶往韩国,果然,这是弟弟的尸体。聂荣伏尸痛哭。面对众人惊诧的询问,聂荣的回答令人震惊:
政所以蒙污辱自弃于市贩之间者,为老母幸无恙,妾未嫁也。亲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泽厚矣,可奈何!士固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踪,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
聂荣回答说:“聂政之所以宁愿蒙受污辱,自弃于市贩之间,是因为老母健在,我还没有出嫁。老母以天年去世,我也已经出嫁,严仲子在我弟弟困污的情况下和他结交,恩泽深厚。士为知己者死,可是我弟弟因为我还活着的缘故,竟然自残身体,让人无法追踪,我怎么能够怕死而让贤弟之名泯灭呢!”
这一番表白震惊了所有的人。聂政真正的知己根本不是严仲子,严仲子只不过有所求才和聂政交往;聂政真正的知己是他的姐姐聂荣。聂荣“大呼天者三,卒郁悒悲哀而死政之旁”,因为弟弟之死,因为弟弟顾及姐姐的生存而残身以死,姐姐悲痛莫名,最终也死在了弟弟身旁。这才是真正的知己。此刻,严仲子在哪里呢?弟弟聂政和姐姐聂荣的行为,早已超出了为一己之利的严仲子的“知遇之恩”,而变成了姐弟之间的同生共死。
2000年的深冬,我从河南孟津到济源,去探访一个叫“深井里”的地名。远远的平原上,漫起了薄雾。田野里干净空旷,视野一览无余,只有渐渐深入的低山平伏在眼前。更远的地方,在道路两旁罗列陪伴旅途的,应该是王屋和太行的浅山余脉。顺着路标和记忆,车呼啸而至西轵城的深井里,太史公怀着深情描写过的聂政的故乡。右手的路边,有一堆低矮的封土,这就是聂政之墓。封土上种着茂密的松柏,邻近的一个小小的院落,就是聂政祠。一对老夫妻守着这个小小的院落,祠堂里塑着聂政、聂荣和他们母亲的简陋的塑像。院落外面,两边贴着一幅对联:“聂公英灵垂青史,除暴安民贯古今。”里面祠堂两边也贴着一幅对联:“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小院里立于1995年的一块石碑,署名北岸的碑文作者,简洁地评述着聂政的事迹:“余以为聂政一屠夫耳,所以名垂后世者,在其人格。士遇知己,感恩图报,仗剑而行,志在必达。”
此刻,站在聂政祠墓之前,离聂政和他姐姐聂荣之死,已经两千四百余年。
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接着记载:“其后二百二十余年秦有荆轲之事。”刺客诞生的周期逐渐拉长了,聂政之后二百二十余年,才涌现了中国史上最引人注目的刺客荆轲。
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荆轲流浪到燕国的时候,和高渐离交好。高渐离是狗屠,善击筑。筑是一种自宋代以后就已经失传的乐器,1993年长沙渔阳墓重新出土,木质五弦。《汉书·高帝纪》中有关于筑的形制的描述:“状似琴而大,头安弦,以竹击之,故名曰筑。”其音悲亢激越,恰恰符合荆轲和高渐离出没于燕市之中的心境:“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
筑的第二次现身是在荆轲出发前往秦国,燕太子丹及其宾客为荆轲送行的易水之畔:
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