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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定这样子办。』胡雪岩相当高兴,但也相当惋惜,『老周,你很能干,可惜不能来帮我。』
周一鸣心中一动。他也觉得跟胡雪岩做事,不但爽脆痛快,而且凡事都是着着占上风,十分够味,但到扬州去办厘金,大小是个官,而且出息不错,舍弃了似乎也可惜,所以也只好表示抱歉∶『是啊!有机会我也很想跟胡大老爷。』
『那都再说了。』胡雪岩欣快的站起身,『今天我没事了,到城里去逛逛。你去打听打听永兴盛的虚实,晚上我们仍旧在元大昌碰面。』
于是胡雪岩去逛了玄妙观,吃茶『听大书』,等书场散了出来,安步当车到元大昌,挑了一副好座头,一个人先自斟自饮,等候周一鸣。
吃完一斤花雕,周一鸣来了,脸上是诡秘的笑容。胡雪岩笑道∶『看样子,永兴盛要伤伤脑筋了。』
『说巧真巧!』周一鸣很起劲地说,『恰好我有个熟人在永兴盛当「出店」,邀出来吃了碗茶,全本「西厢记」都在我肚里了。』
『好极,好极!先吃酒。』胡雪岩亲手替他斟了碗热酒,『边吃边谈。』
『永兴盛这爿店,该当整它一整,来路就不正┅┅』
周一鸣从这家钱庄的来路谈起。老板本来姓陈,节俭起家,苦了半辈子才创下这点基业,不想老板做不到一年,一场伤寒,一命呜呼,死的那年,四十刚刚出头,留下一妻一子。孤儿寡妇,容易受人欺侮,其中有个伙计也姓陈,心计极深,对老板娘嘘寒送暖,无微不至,结果人财两得,名为永兴盛的档手,其实就是老板。
『真叫是一报还一报!』周一鸣大大喝口酒说,『现在这个陈老板,有个女儿,让店里一个伙计勾搭上了,生米煮成熟饭,只好招赘到家。这伙计外号「冲天炮」,就是得罪了你老的那个家伙。』
『怪不得这么神气!原来是「钦赐黄马褂」的身分。』胡雪岩问道,『这个陈老板图谋人家孤儿寡妇,他女婿又是这样子张牙舞爪,他店里的朋友一定不服,这爿店怎么开得好?』
『一点不错!』周一鸣放下酒杯,击着桌面说,『真正什么毛病都逃不过你老的眼睛,不是这样子,我那个朋友,怎么会「张松献地图」来泄他的底?』
照周一鸣所知的底细,永兴盛已经岌岌可危,毛病出在姓陈的过于贪心,贪图重利,放了几笔帐出去,收不回来,所以周转有些不灵,本来就只有十万银子的本钱,票子倒开出去有二十几万。永兴盛的伙计因为替死掉的陈老板不平,所以都巴不得活着的这个陈老板垮了下来。
胡雪岩是此道中人,听了周一鸣的话,略一盘算,就知道要搞垮永兴盛并不难,如果有五万银票去兑现,就能要它的好看,有十万银票,则非关门不可。看姓陈的为人,在同行当中所得的支持,一定有限。而且同行纵讲义气,到底『救急容易,救穷难』,永兴盛的情形,不是一时周转不灵,垫了钱下去,收不回来,没有人肯做这样的傻事。
转念一想,自己搞垮了永兴盛,有何好处?没有好处,只有坏处,风声传出去,说杭州阜康的胡雪岩,手段太辣,苏州同业动了公愤,合力对付,阜康在苏州这个码头就算卖断了。
『算了!』胡雪岩笑笑说道,『我不喜欢打落水狗,放他一马!』
『胡大老爷,』周一鸣反倒不服气,『总要给他个教训,而且阜康也来创创牌子。』
胡雪岩想了想说∶『这倒可以!让我好好想一想。』
这件事就不谈了。胡雪岩放宽了心思喝酒,难得有这样轻松的时候,不觉过量,喝到酩酊大醉,连怎么回金阊栈的都记不清楚了。
到得第二天醒过来,只觉得浑身发软,因而便懒得出门,在客栈里静坐休息,一个人喝着酽茶,回想前一天的一切,觉得周一鸣有句话,倒颇有意
味,跟永兴盛斗闲气是犯不着,但阜康的招牌,要到苏州来打响了它,却是很高明的看法。因为苏州已是两江的第一重镇,军需公款,各省协饷,进出甚巨,如果阜康要想象汉口日升昌那样,遍设分号,大展身手,苏州是个一定要打的码头。
打码头不外乎两种手段,一是名符其实的『打』,以力服人,那是流氓『立万儿』的法子,胡雪岩也可以办得到,逼垮永兴盛,叫大家知道他的厉害,然而他不肯这样做,他的铁定不变的宗旨,是杭州的一句俗语∶『花花轿儿人抬人』,这个宗旨,为他造成了今天的地位,以后自然还是奉行不渝。
这样,便只有『以德服人』来打码头,想起『冲天炮』的脸嘴,实在可恨,但做生意绝对不可以斗气,他心平气和地考虑下来,觉得永兴盛大可用来作为踏上苏州这个码头的跳板,现在要想的是,这条跳板如何搭法?
看样子那个陈老板不是好相与的人。象这样的人,胡雪岩也看得多,江湖上叫做半吊子,上海人称为『蜡烛』,『不点不亮』,要收服他,必得先辣后甜,叫他苦头吃过尝甜头,那就服服帖帖了。
照此想法,胡雪岩很快拟定了一个计划。浙江跟江苏的公款往来,他可以想法子影响的,第一是海运局方面分摊的公费,第二是湖州联防的军需款项,以及直接由湖州解缴江苏的协饷,这两部分汇到江苏的款子,都搜罗永兴盛的票子,直接解交江苏藩司和粮台,公款当然提现,这一下等于借刀杀人,立刻就要叫永兴盛好看。
到了不可开支的时候,但要由阜康出面来『挺』了。那时永兴盛便成为俎上之肉,怎么牢割都可以,或者维持它,或者接收了过来。当然,这要担风险,永兴盛是个烂摊子,维持它是从井救人,接收下来可能成为不了之局。
整个计划,这一点是成败的关键所在。胡雪岩颇费思考,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做法最稳妥,就是临时见机行事,能管则管,不能管反正有江苏官方出面去提款,自己这方面并无干系。
然而这样做法,稳当是稳当,可能劳而无功,也可能损人不利己,徒然搞垮永兴盛。转念到此,觉得现在还不到决定的时候,这事如果真的要做,还得进一步去摸一摸永兴盛的底,到底盈亏如何,陈老板另外有多少产业,万一倒闭下来,『讲倒帐』有个几成数?这些情形都了解了,才能有所决定。
因此,等周一鸣一到,他就这样问∶『你那个在水兴盛的朋友,对他们店里的底细,究意知道多少?』
『那就说不上来了,不过,要打听也容易,永兴盛的伙计大都跟陈老板和那个「冲天炮」不和,只要知道底细,一定肯说。』
『好的,你托你那朋友去打听。』胡雪岩说,『事情要做得秘密。』
『我知道,不过,这不是三两天的事。怕你老等不及。』
『不忙,不忙!』胡雪岩说,『你打听好了,写信给我就是。』
『是!』周一鸣停了一下又说∶『我把胡大老爷的事办好了,就动身到扬州,先看看情形,倘或没啥意思,我到上海来投奔你老。』
『我也希望你到我这里来。果真扬州没意思,我欢迎你。不过,不必勉强。』胡雪岩仍旧回到永兴盛的话头上,『你那个朋友叫啥?』
『他姓郑,叫郑品三。』
『为人如何?』
『蛮老实,也蛮能干的。』
『这倒难得!老实的往往无用,能干的又以滑头居多。』胡雪岩心念一
动,『既然是这样一个人,你能不能带他来见一见?』
『当然!当然!他也晓得你老的。』
『他怎么会晓得?』
『是我跟他说的。不过他也听说过,杭州阜康的东家姓胡。』周一鸣问道,『胡大老爷看什么时候方便,我带他来。』
『你明天就要动身,你今天晚上带他来好了。』
小狗子果然很巴结,『午炮』刚刚放过,人就来了,一共来了五个人,三个留在院子里,带着麻袋和扁担。一个带进屋来,不用说,是阿巧姐的丈夫。
据说他姓陈。四十岁左右,畏畏缩缩是个极老实的人,臃臃肿肿一件棉袄,外面罩着件簇新的毛蓝布衫,赤脚草鞋。进得门来,只缩在门边,脸上说不出是忸怩还是害怕。
『请坐,请坐!』胡雪岩转脸问小狗子,『都谈好了?』
『谈好了。』说着,他从身上掏出来两张桑皮纸的笔据,连『休书』都预备好了。
胡雪岩接过来看了一遍,写得十分扎实,表示满意,『就这样!』他指着周一鸣说,『我们这面的中人在这里,你算是那方面的中人。还要个「代笔」,就挑金阊栈的帐房赚几个。』
『胡大老爷,』小狗子赶紧抢着说,『代笔我们带来了。』接着便往外喊了一声∶『刘先生!』
五个人当中,只有这个『刘先生』是穿了长衫的,獐头鼠目,不似善类。
胡雪岩忽然动了疑心,然后发觉自己有一步棋,非走不可的,却忘了去走。
因此,一面敷衍着,一面把周一鸣拉到一边,悄悄说道∶『有件事,我疏忽了。你看,这姓陈的,象不象阿巧姐的男人?』
『这怎么看得出来?』
『万一是冒充的,怎么办?钱还是小事,要闹大笑话!』胡雪岩说,『我昨天忘了关照一句话,应该请他们族长到场。』
『那也可以。我跟小狗子去说。』
『一来一往,耽误工夫也麻烦。』胡雪岩说∶『只要「验明正身」,不是冒充,他们陈家族长来不来,倒也不生关系。』
『哪个晓得他是不是冒充?』周一鸣说,『除非请阿巧姐自己来认。』
这倒是一语破的!除此以外,别无善策,胡雪岩考虑了一下,断然定下了缓兵之计。于是周一鸣受命招待小狗子吃午饭,胡雪岩则以要到钱庄去兑银子作托词,出了金阊栈,坐轿直奔潘家。
一张名帖,附上一个丰腴的门包,胡雪岩向潘家的门房,坦率道明来意,他家主人见不见都无所谓,目的是要跟阿巧姐见面。
潘叔雅是惮于世俗应酬的『大少爷』,听得门房的通报,乐得偷懒,便请阿巧姐径自出见。她一见胡雪岩空手上门,颇为失望,不免埋怨,『你也要替我做做人!我在这里,人家客气得不得了,真正叫人不安。』
『你放心!我已经打算好了,一定叫你有面子。现在闲话少说,你马上跟我回客栈,去认一个人。』
『认一个人!认哪个?』阿巧姐眨闪着极长的睫毛,异常困惑的问。
『你想想看,还有哪个是非要你去认不可的?』
这句反问,就点得很清楚了,然而阿巧姐却越感困惑,『到底怎么回事?』
她有些不悦,觉得胡雪岩办这样的大事,不该不先商量一下,所以很认真的表示∶『你不说清楚,我决不去。』
胡雪岩十分见机,赔着笑说∶『你不要怪我独断独行,一则是没有机会跟你说,二则是免得你操心,我是好意。』
『谢谢你的好意。』阿巧姐接受了他的解释,但多少还有些余憾,而且发觉处境颇为尴尬,『当面锣,对面鼓,你叫我怎么认法。』
『不是,不是!』用不着你照面,你只要在壁缝里张一张,认清楚了人,就没你的事了。『接着,胡雪岩把如何收服了小狗子的话,扼要说了一遍。
『你的花样真多!』阿巧姐笑着说了这一句,脸色突然转为严肃,眼望着砖地,好久不作声。
这神态使得胡雪岩有些着急,同时也有些失悔,事情真的做得欠检点了!
阿巧姐与她丈夫的感情不太好,只是听了怡情老二的片面之词,她本人虽也在行为上表现出来,与夫家几乎已断绝往来,但这种门户人家的话,靠不住的居多,俗语说得好∶『骗死人不偿命』。自己竟信以为真,一本正经去办,到了紧要关头,就会变成自讨苦吃,阿巧姐固在不见得有意欺骗,然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样子是别有衷曲,须当谅解?说来说去是自己鲁莽,怪不得她。
怪不怪她在其次,眼前的难题是,阿巧姐如果不肯点头,小狗子那面就不好交代。跑到苏州来做这么一件荒唐事,传出去成为笑话,自己的这个面子却丢不起。因而急于要讨她一句实话。
『阿巧姐!』他神色严重地说,『到这时候,你再不能敷衍我了,你心里的意思,到底怎么佯,要跟我实说!』
『咦!』阿巧姐深感诧异∶『我几时说假话敷衍过你?』
『那么,事情到了这地步,你象煞要打退堂鼓,是为啥?』
阿巧姐觉得好笑,『我又不曾象县大老爷那样坐堂,啥叫打退堂鼓?』
她这样反诘。
话越发不对了,细辨一辨,其中有刺,意思是说,胡雪岩做这件事之先,既未告诉过她,更未征求同意,这就是『不曾坐堂』,然则又何来『退堂鼓』
可言?胡雪岩心想,阿巧姐是厉害角色,此时不宜跟她讲理,因为自己道理欠缺,讲不过她。唯有动之以情,甚至骗一骗她再说。
于是他先认错∶『这件事怪我不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