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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此事,胡雪岩只有摇头,嵇鹤龄倒是想劝他折节读书,但想想他那样子忙法,何来读书的工夫?也就只好不作声了。
到了第二天,刚刚起身,又有个浙江到江苏来公差的佐杂官儿,投帖来拜。胡雪岩一看这情形,果真应了周一鸣的话。此地不能再住了,因此托客栈去通知他的船老大,当天下午启程,自己匆匆忙忙避了出去,临走时留下话,如果周一鸣来了,叫他到城内吴苑茶馆相会,不见不散。
坐上轿子,自觉好笑,世间的麻烦,有时是意想不到的,自己最不愿做官,偏偏有人拿官派套上头来,这是哪里说起?
自然,他也有些懊恼,一清早在自己住处存不住身,想想真有些不甘心。
这样怏怏然进了城,便觉意兴阑珊,只在吴苑喝茶,听隔座茶客大谈时事。那人是浓重的湖南口音,相当难懂,而且声音甚大,说话的神态,亦颇不雅,指手画脚,口沫横飞,胡雪岩深为不耐。但看他周围的那些听众,无不聚精会神,十分注意,不由得有些好奇,也耐着心细听。
慢侵听懂了,是谈曾国藩在湖南省城长沙城外六十里的靖港,吃了败仗,愤而投水,为人所救的情形。湖南的藩司徐有王、臬司陶恩培本来就嫌曾国藩是丁忧在籍的侍郎,无端多事,办什么团练,分了他们的权柄,所以会衔申详巡抚骆秉章,请求出奏弹劾曾国藩,同时遣散他的部队。
骆秉章还算是个明白人,而且他刚请到一位襄办军务的湘阴名士左宗棠,认为曾国藩已经上奏自劾,不可以再落井下石,而且战事正紧,也不是裁军的时候,所以骆秉章断然拒绝了徐、陶两人的要求。
哪知就在第二天,归曾国藩节制的长沙协副将塔齐布。败太平军于湘潭。
湖南的提督鲍起豹,上奏自陈战功,朝廷拿曾国藩自动与鲍起豹表功的奏招一比较,知道吃败仗的应该奖励,『打胜仗』的根本不曾出兵,于是一道上
谕,免了鲍起豹的官,塔齐布则以副将越过总兵这一阶,超擢为指挥一省绿营的湖南提督。
部将尚且如此,主帅的地位决不会动摇,自可想可知。徐有王和陶恩培大为不安,深怕曾国藩记仇,或者塔齐布要为他出气,随便找他们一个错处,参上一本,朝廷一定准奏。因而两个人约好了,到长沙南门外高峰寺,曾国藩驻节之处,磕头道贺兼道歉。
这是一大快事,听的人无不抚掌,『曾恃郎吃了这个败仗,反而站住脚了。』那人说道,『士气反比从前好,都是朝廷明见万里,赏罚公平的缘故。』
『正是,正是!「』好些人异口同声地附和。
由此开始,谈话便乱了,你一言,我一语,胡雪岩只觉得意气激昂,心里暗暗在想∶真叫『公道自在人心』,看样子洪杨的局面难以久长。一旦战局结束,抚辑流亡,百废俱举,那时有些什么生意好做?得空倒要好好想它一想,须抢在人家前面,才有大钱可赚。
于是海阔天空地胡恩乱想,及至警觉,自己不免好笑,想得太远了!再抬头看时,茶客寥寥无几,早市已经落场,辰光近午,周一鸣不知何以未来?
这一上午就此虚耗,胡雪岩叹口气站起身来,付过茶帐,决定到孙春阳去买了土产,回客栈整顿行装上船。
刚走出吴苑,劈面遇着周一鸣,彼此叫应,胡雪岩问道。『哪里来?』
『我从闸门来。』周一鸣答道∶『一早先到潘家去看阿巧姐,约好明天上午到木读。阿巧姐要我陪她到金间栈,才知道你老进城了。』
『喔,那么阿巧姐呢?』
『她在客栈里收拾东西,叫我来接胡先生。』周一呜说,『听客栈里的人说,你老今天动身,所以有些行李已经发到船上去了。』
『噢。』胡雪岩问道∶『孙春阳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在吴趋坊。』
于是周一鸣领路,安步当车到了吴趋坊以北的孙春阳,门口一株台抱不交的大树,光秃秃的却有几枝新芽,证明不是桔树。周一鸣告诉胡雪岩说,这株老树还是明朝留下来的,此地原是唐伯虎读书之处。
胡雪岩对这个古迹,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孙春阳的那块招牌,泥金的底子,已经发黑,『孙春阳』三字,亦不甚看得清楚,然而店它却有朝气,一眼望去,各司其事,敏捷肃穆。有个白胡子老头,捧着管水烟袋,站在店堂中间,左右顾眼,拿着手里的纸媒儿,指东指西,在指挥伙计、学徒招呼客人。
奇怪的是有顾客,不见货色,顾客交易,付了钱手持一张小票,往后走去,不知是何花样?
『孙春阳的规矩是这样,』周一鸣为他解释,『办事分六房,下是衙门里吏、户、礼、兵、刑、工六帚,是南货、北货、海货、腌腊、蜜饯、蜡烛六房。前面付钱开票,到后面凭票取货。』
『顾客看不见货色,怎么挑?或者货色不合,怎么办?』
『用不着挑的,说啥就是啥,货真价实。』周一鸣说∶『孙春阳做出牌子,货色最道地,斤两最足,老少无欺。如果这里的货色不满意,就没有再好的货色了。』
『牌子做到这么硬,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于是胡雪岩亲自上柜,买的是茶食和蜡烛,也买了几条火腿,预备带回
杭州跟金华人腿去比较优劣。付款开票,到货房交涉。要店里送到金阎栈。
孙春阳的牌子真是『硬』,说是没有为客送货的规矩,婉词拒绝。
『这就不对了!』胡雪岩悄悄对周一鸣说∶『店规不是死板板的。有些事不可通融,有些事要改良,世界日日在变,从前没有外国人,现在有外国人,这就是变。做生意贵乎随机应变。孙春阳从明朝传到现在,是因为明朝下来,一直没有怎么变,现在不同了,海禁大开,时势大变,如果还是那一套几百年传下来的古规矩,一成不变,我看,孙春阳这块招牌也维持不久了。』
周一鸣也觉得大宗货色,店家不送,是件说不通的事。听了胡雪岩的话,心里好好体会了一番,因为他晓得这是胡雪岩在教导,以后跟着他做生意,得要记住他这番话,随机应变,处处为顾客打算。
照胡雪岩的打算,本想在城里吃了午饭再回金阊栈,现在因为有几大篓的茶食之类的拖累,不得不雇个挑伕,押着出城。到了金阊栈,只见阿巧姐已将他的箱笼什物,收拾得整整齐齐, 堆在一边,只等船家来取。
于是唤来金阊栈的伙计,一面准备午饭,一面吩咐结帐。等吃了饭,付过帐,阿巧姐送胡雪岩到船上,送到船上,却又说时候还早,不妨坐一回。
周一鸣知趣,托词避到岸上去了。
胡雪岩归心如箭,急待开船,但阿巧姐不走,却不便下逐客令。看她站在那里,默然有所思的神气,又不免诧异,当即问道∶『可是还有话要跟我说?』
阿巧姐在想心事,一时未听清他的话,眨着眼强笑道∶『你说啥?』
『我说∶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跟我说?』
『话?』她迟疑了一下,『又象有,又象没有。』
这就是说,不过不忍舍去,想再坐一会。胡雪岩觉得她的态度奇怪,不弄弄清楚,一路回去,想起来心里就会有个疙瘩,所以自己先坐了下来,歪身过去,拉开一张骨牌凳,示意她也坐下。
一个是在等她开口,一个是在找话好说,想来想去,想到有件事要问∶『昨天,潘家三少请你吃饭,到底为啥?是托你在上海买地皮、造房子?』
『你已经晓得了。』
『晓是晓得,不太清楚。』
于是胡雪岩很扼要地把昨天聚晤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照这样说,你过了节还要到苏州来?』
『不一定,要着我有没有工夫。我看是来不成功的,将来总是让老周辛苦一趟。』
『那时候┅┅,』阿巧姐说,『我不晓得在哪里?』
这是变相的询问,问她自己的行止归宿?胡雪岩便说∶『到那时候,我想一定有好消息了。』
『好消息?』阿巧姐问∶『什么好消息?』
这是很明白的,自然是指何桂清筑金屋,胡雪岩不知道她是明知而装傻,还是真的没有想到?心里不免略有反感,便懒得理她,笑笑而已。
『有工夫,你最好自己来!』
『为什么呢?』
『到那时候,我也许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话?何不此刻就说?』
『自然还不到时候。』阿巧姐又说,『也许有,也许没有,到时候再说。』
言词闪烁,越发启人疑窦。胡雪岩很冷静地将她前后的话和恋恋不舍的神态,合在一起来想,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思。此刻她还在彷徨,一只手已经抓住了那一何,这一只手却还不肯放弃这一胡。然而这倒不是她取巧,无非这几日相处,易生感情,遽难割舍罢了。
意会到此,自己觉得应该有个表示,但亦不宜过于决绝,徒然刺伤她的心,所以用恳切规劝的语气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终身已定,只等着享福就是了。』
『唉!』阿巧狙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啥地方来的天官赐?』
胡雪岩一愣,旋即明白,苏州人好说缩脚语,『天官赐』是隐个『福』
字,于是笑道∶『你真是得福不知,好了,好了,』他摆出不愿再提此事的神态,『你请上岸吧!我叫老周送你回去。』
『还早!』阿巧姐不肯走,同时倒真的想起一些话,要在这时候跟胡雪岩说。
算了,算了!胡雪岩在心里说,多的日子也过去了,何争这一下午?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些什么花样。所以索性取出孙春阳买的松子糖之类的茶食,一包包打开,摆满了一桌子说∶『你慢慢吃着谈。』
阿巧姐笑了,『有点生我的气,是不是?』
『我改了主意了。今天不走!』胡雪岩又说,『不但请吃零食,还要请你吃了晚饭再走。』
『这还不是气话?』
『好了,好了!』胡雪岩怕真的引起误会,『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而且也没有什么可气的。你一定还有许多话,趁我未走以前,尽量说吧!』
『这倒是真话,我要托你带两句话到上海。』阿巧姐拈了颗杨梅脯放在嘴里,『请你跟二小姐说┅┅』
说什么呢?欲言又止,令人不耐,胡雪岩催问着∶『怎么样,要跟老二说啥?』
『我倒问你,尤五少府上到底怎么样?』阿巧姐补了一句∶『我是说尤五奶奶,是不是管五少管得很紧?』
问到这话,胡雪岩便不必等她再往下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想劝者二,跟尤五少说一说,让他接口家去,是不是?』他问。
『是啊!外面借小房也不是一回事。』
『这件事,用不着你操心,有七姑奶奶在那里,从中自会安排。』胡雪岩说,『五奶奶人最贤慧,不管尤五少的事。』
『那么,为什么不早早办了喜事呢?』
这自然是因为尤五的境况,并不顺遂,无心来办喜事。不过这话不必跟阿巧姐说,他只这样答道∶『我倒没有问过他,不知是何缘故。我把你的话带给老二就是了。』
说到这里,只见舱门外探进一个人来,是船老大来催开船,说是天色将晚,水关一闭,就得明天早晨才能动身。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有何学台的名片,可以「讨夫」。』
这意思是只等阿巧姐一走,哪怕水关闭了,他也要开船。意会到此,她实在不能再逗留了,便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
胡雪岩也不留,一面派人上岸招呼周一鸣来接,一面送客。等阿巧人袅袅娜娜地上了岸,船老大油去跳板,正侍开船,忽然周一鸣奔了来,大声喊
道,『慢慢,慢慢!』
胡雪岩就站在舱门口,随即问道∶『还有什么话?』
『阿巧姐有个戒指,掉在船里了。』
于是重新搭起跳板,让阿巧姐上船,胡雪岩问她,是掉了怎么样的一个戒指?她支支吾吾地,只是在般板中低头寻找。这就令人可疑了。胡雪岩故意不理,不说话也不帮她找,只站着不动。
他是出于好玩的心理,要看她如何落场?阿巧姐却以为胡雪岩是看出她说假话,心中不快,有意造成僵局,不免有些恼羞成怒了。
于是,她仰起身子站定脚,用女孩子赌气的那种声音说∶『寻不着这个戒指,我不走!』说完,气鼓鼓地坐了下来,眼睛偏到一旁去望,是气胡雪岩漠不相关的态度。
这让他诧异了,莫非真的掉了一个戒指?看样子是自己弄错了。因而赔笑说道∶『你又不曾说明白,是怎样一个戒指,我想帮你寻,也无从寻起。』
这话道理欠通,阿巧姐便驳他∶『戒指总是戒指,一定要说明白了,你才肯劳动贵手,帮我去寻?』
『好,好!』胡雪岩摇摇手说∶『我都要走了。何必还斗两句口。』他定神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走,我们上岸!』
『上岸?』阿巧姐愕然相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