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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用不着小爷叔陪你去啊?』
『这件大事,我总要跟老太爷说一声,还有,你的那件事。』
『我的?』古应春诧异地,『我自己倒不晓得!』
『你真是木头人!』 七姑奶奶恨恨地说,『小爷叔是不是你的大媒老爷?』
『原来是这件事!』古应春笑着答道∶『你不说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怎么知道?』
谈到这里,裘丰言大为高兴地说了句∶『这一下,我也去得成了。』
七姑奶奶自然不懂他的话,胡雪岩便一半解释,一半掩饰地说∶『老裘跟我提过好几次,想去见见老太爷,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可以一起去了。』
『喔,那太好了!』七姑奶奶也问道∶『小爷叔,那么你呢?』
胡雪岩还不曾开口,古应春和裘丰言相视而笑,神态诡秘。使得七姑奶奶大感困惑,睁圆了一双眼,直瞟着古应春。
『说实话吧!』胡雪岩深伯引起误会,揭破了真相,『我原来就想去见老太爷,跟他要两个人,送老等到杭州。七姐,不是我不相信你有办法,是因为我觉得千斤重担,何必放在你肩膀上?万一出了事,五哥一定要怪我,说∶』老七是心热,做事为了朋友,不计后果。你们怎么也不仔细想一想。「这话我就没法交代了。七姐,你是明白人,一定体谅我跟老裘的处境!『
『那没有什么!只要把事情办通就是。小爷叔用不着这样子来解释的。』
听她如此谅解,胡雪岩深感欣慰,『说你是明白人,真是明白人!』他转脸去问芙蓉∶『你呢?』
『我们说好了。』七姑奶奶抢着答道∶『一起到松江去玩一趟。现在就挑日子好走!』
芙蓉取了皇历来看,第二天就是宜于长行的好日子,时间是太局促了些,但以芙蓉在这些上头很迷信,明天不走,就得再等五天,为了迁就她,只好大家赶一赶。
『你没事,替我们去雇船,要大,要好!』七姑奶奶这样吩咐古应春。
听得七姑奶奶这一声,古应春赛如奉了将军令,答应着转身就走。
『等等,等等!』刘不才慌不迭地站起来,『我跟你一起走。』
这下芙蓉开了口,『三叔!』她也是极匆遽的语气,『你不要走!这里有好多事,要请你办。』
刘不才无可奈何地站定脚,转身答道∶『你快说!我有要紧事。』
『咦!』芙蓉倒奇怪了,『忽然有要紧事,三叔,你倒说!』
『哎呀!』他着急地,『姑奶奶,你就少问了,只说要我办什么事就是。』
『我也要买点零碎东西带走,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
『那就这样。你请雪岩开单子,我一下就回来,替你去买。夷场上市面迟,都买得到。买不齐的,明天上午再补。』
芙蓉见他行踪诡秘,还要留住他说个究竟。倒是胡雪岩看不过,阻住了芙蓉,于是刘不才如逢皇恩大赦似地,跟着古应春匆匆走了。
『奇怪!』芙蓉咕哝着说,『我这三叔,尽做些别人不懂的事。我看不是好花样。』
『算了,算了!』胡雪岩说,『我要去看两个钱庄朋友,你要买点啥,我替你带来。其实你不说我也晓得,无非胭脂花粉、衣料吃食,新奇实用的洋货。』
『对!我要送人的。不过,千万不要太贵,贵的你买来我也不要。』
『你看你,』胡雪岩笑道,『七姐是自己人。客气一点的,听了你的话会怎么想?送人的礼,不要贵的,原来是弄些不值钱的东西送人!』
『话不是这么说,』七姑奶奶向着芙蓉,『东西贵不一定好,贱的也不一定不好。送礼全在合用,要看人会不会买?』
胡雪岩笑了,『七姐,你现在真的很会说话了。』他说,『老古是好口才,总算在这上头你拜着个好师傅。』
『哪个要拜他师傅?除非你小爷叔,还差不多。』
『好了,好了,不要恭维我了。』胡雪岩一笑出门。
等他走了不久,刘不才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是极得意的神情,自道是赌『花会』去了,赢了二百多两银子。
什么叫『花会』,芙蓉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字。七姑奶奶却是懂的,不但懂,而且迷过,因而便为芙蓉解释,『花会』跟广东的『白鸽票』相仿,上海设局赌花会的,亦以广东省城和潮州两地的人居多。赌法是三十六门开一门,其中两门永远不开,所以实际上是三十四门猜一门,猜中的一赔二十八。
『这种赌不公平,要公平就要一赔三十三,一赔二十八,等于多占五门。』
七姑奶奶说,『后来我是想穿了,所以不赌。这种赌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尤其是没有知识的女人!』
『本来嘛!』芙蓉这样说,『好好的良家妇女到花会里去赌钱,象什么样子?输了钱,自然吵得家宅不安。』
『还不光是输钱,为了「祈梦」,败坏名节的都不知道多少。』
『什么?』芙蓉大为不解,『与「祈梦」啥相干?』
芙蓉也是迷信这些花佯的,七姑奶奶觉得正好借此讽劝,便从头讲起∶『花会的总机关叫「总筒」,各地方设「筒」,也有上门来兜揽的,叫做「航船」。赌法是每天早晚各开一次,称为「早筒」、「晚筒」。向例前面两筒开过的围不开,所以三十六门实际上只开三十四门。
『三十六门是三十六个人,据说最初就是梁山泊的三十六响马巨头,但久而久之,宋江、吴用等等名字,完全改过了。三十六个人的身分,各个不同,另外每个人有座「本命星」,天上飞的、陆上爬的、水中游的都有,象第二十五,名叫林太平,身分是皇帝,本命星就是一条龙。
『三十四门只能挑一门,怎么挑法?这样也好,那样也好,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那就只好祈梦了。梦见龙,当然押林太平,梦见黑狗,就要押第二十八罗必得。』七姑奶奶停了一下问,『你晓得祈梦到哪里去祈?』
『自然是庙里。』芙蓉答说。
『不是!荒山野地的坟头上。』
芙蓉大骇,『是晚上?』她问。
『当然是晚上,哪有白天祈梦的?』
『晚上睡在坟头上?』芙蓉不断摇头,『不吓死人!』
『为了钱,胆就大了,不但是坟头上,而且越是新坟越好┅┅』
这是由于『新鬼大,故鬼小』的说法,新坟则墓中人新死不久,魂灵易聚,招魂的方法是用一口空铁锅,拿锅铲空铲一阵,据说鬼魂就会闻声而至。
然后根据梦兆去押,百不失一。
『那么,灵不灵呢?』
『怎么会灵?』七姑奶奶说。『譬如你梦见黄狗,我梦见黑狗,各押各的,总有一个不灵。各人有各人的心境,各人做各人的梦,个个要灵,除非三十四门全开。哪有这个道理?』
『讲得透彻!』对赌之一道三折肽的刘不才,击案称赏,『赌钱全靠算!
「触机」不足为据。『
芙蓉也深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又问∶『那么,怎么说是败坏名节呢?』
『你想想,一个女人独自睡在荒郊野外,还有个不被人糟踏的?』
『啊!』芙蓉悚然,『这花会说起来真是害人无穷!三叔,你也少去!』
『你放心,这种赌是不会赌的人玩的。迷不到我!我不过喜欢赌,要会见识见识而已。』刘不才又说,『今天赢了二百多两银子,不足为奇。遇见一桩妙事,说起来,倒着实叫我佩服。』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首先就高兴了,『快说,快说!』她捧杯茶给刘不才,『你说的妙事一定妙!』
刘不才所讲的,是他在一处『分筒』中亲眼得见的一位人物。这处分筒,规模极大,赌客中颇多殷实富户,下的赌码极重,其中有个富孀,夫家姓梁,行四,所以都叫她『梁四太太』。
梁四太太打花会与众不同,专打一门,这一门在三十六门中,名列十六,叫做李汉云。奇的是她专打这一门。总筒中偏偏不开这一门。这样一年多下来,已经输了上万的银子。
这天下午,她照例坐轿到了那里,因为是大户,自然殷勤接待,一盏茶罢,分筒执事便赔笑相问∶『四太太,把条子交下来吧!』
花会打那一门的那张『条子』照例是封缄的,要等总筒开出来才能揭晓。
不如此则总筒可以统计每一门下注的数目,避重就轻拣注码最少的一门开。
话虽如此,弊端还是有的。梁四太太这时听执事问到,便愤愤地说∶『钱输了,还是小事,我就不相信一次都不会中。我总要着一次才服气。』
『我劝四太太换一门的好!』分筒执事说,『赌上面真是有鬼的,不开起来一定不开。』
『今天开出来,我一定会中。你看,』梁四太太便从手巾包里取出一把纸条来,『今天我打三十四门,莫非还不中?』
『哪有这种赌法的?』分筒执事笑道,『四太太你不想想,三十四门,只中一门,赔了你二十八,还要输四门。这叫什么算盘?』
『当然下注有多少。开出来是我的重门,我就赢了。』梁四太太说∶『总要中一回,我才能死心歇手。』
分筒执事,听她的口风,这是最后一回来赌花会,平白失去这么一个大户,未免可惜。但此时亦不便相劝,只拿笔来记每一门所下的注码。
一注注写完,却只有三十三门,梁四太太奇怪,凝神细想一想说道∶『下轿的时候我还数过的,是三十四张条子,大概是数弄掉了一张,你们替我去找一找看?』
那分筒执事,工于心计,而且日夕从事,对于这上面的舞弊,精到极点,当时心里就打算好,这张条子就寻着了,也不能够给她。
果然在门槛下面找到了,但回复梁四太太却是如此∶『到处找过,没有!』
『没有,就算了! 莫非偏偏就开那一门?我想,世界上没有那么巧的事!』
分筒一则要『统吃』梁四太太,再则怕她今日一中,明日不来,于是便革开那一门,打开捡到的那张条子,看是第三十五门张九官,当即通知总筒,开出张九官来。
『我跟这位梁四太太前后脚到。』刘不才说,『眼看她的三十三张条子拆封,第一封拆开来就是张九官┅┅』
七姑奶奶心急,打断他问∶『这是啥道理?好奇怪!』
『怪事还多呢!你不要心急,听我说!』刘不才又说∶『拆开第二封,
还是张九官。『
『第三封呢?』七姑奶奶问,『莫非也是张九官?』
『这还用说!一直拆到第三十三封,都是张九官,梁四太太一共赢了一万两千多银子,一年多输下去的,一下子扳本反赢钱!』
这个故事的谜底揭开来,将芙蓉听得目瞪口呆,不信地说∶『真想得出这种恶刻的法子?』
『这梁四太太的脑筋,可以跟小爷叔比了!』七姑奶奶不胜向往他说,『我们真想结识结识她!』
『那也容易,』刘不才说,『只要到那处分筒去几回,一定遇得见她。』
『省省吧!』芙蓉赶紧劝阻,『这种花会,害人不浅,这样子猜心思,寿命都要短几年,你既然已经戒掉了,千万别去。』
『这话也是!』刘不才大有忏悔之意,『赌这样东西,不赌心思没有趣味,要赌心思,真叫「强中自有强中手」,永远不会有啥把握。想想真没意思!』
『照这样子说,刘三爷,你也要洗手戒赌了?』
『你听他的!』芙蓉撇撇嘴,对七姑奶奶说,『我们三叔说要戒赌,总有十七八回了。』
刘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七姑奶奶便为他解嘲∶『虽然没有戒掉,总常常想着在戒,这就蛮难得的了!』
『怎么难得?』门外有人在搭腔,大家转脸看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出去,如今又溜了回来的裘丰言。
于是七姑奶奶将刚刚听来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裘丰言也对梁四太太赞叹不止,这样谈到十点多钟,古应春和胡雪岩陆续归来,船已雇好,胡雪岩所买的东西,已直接送回客栈。约定第二天中午,仍在七姑奶奶那里会齐,一起下船。
二十七到了松江,船泊秀野桥下,都上了岸,先到尤家休息。尤五奶奶大出意外,少不得有一番寒暄张罗。尤家常年备着好些客户,除了芙蓉是七姑奶奶早就约好,跟她一起往以外,尤五奶奶又坚邀胡、裘二人在她家下榻。略略安顿,随即去见老太爷。
因为裘丰言是生客,又是一位官儿,老太爷十分客气,叫人取来长袍马褂,衣冠整齐,肃然陪坐。这一下不但裘丰言大为不安,连胡雪岩亦颇为局促,幸好,七姑奶奶接踵而至,有她在座,能说会道,亲切随和,才把僵硬的气氛改变过来。
说过一阵闲话,七姑奶奶谈到正事,『老太爷,』她说,『今天我有桩大事来禀告你老人家。不过,有点说不出口。』
老太爷已经看出来,裘丰言跟她也相熟,这样,自己说话,就无需有所避忌∶『真正新鲜话把戏!』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还有啥说不出口的话!』
『老太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