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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多谢。』古应春说,『如果到同里,一定来看你。』
修行的话也不说起了!胡雪岩心里好笑,想挖苦她两句,又怕她动气,便忍住了。但嘴角掩不住那种近乎捉住人错处的笑容,使得妙珠忍不住要问。
『胡老爷,你笑啥。笑我做事顾前不顾后,是不是?』
『顾前不顾后』五个字,不堪寻味,胡雪岩却不说破,只问∶『你这房子是租,是典,还是买的?』
『租的,』
『房东卖不卖?』
『卖也可以谈。』
『看样子,你倒象很中意这所房子。』胡雪岩略停一下说∶『我看为了省事,我就买这所房子给你好了。』
『随你的意思。』
『照我的意思,你先把「胡寓」这张条子拿掉?』
『不!』妙珠断然拒绝,『我姓胡,为啥不能贴那张条子?』
『你将来不是要改做家庵吗┅┅』
『对,』妙珠抢着说道,『那时再换一张条子,叫做「胡氏家庵」。』
『那也随你的便。反正天下姓胡的多得很,随你高兴姓啥就姓啥。』
依然是拒人千里的语气,妙珠觉得他太过于簿情,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
胡雪岩神思困倦,肝火上升,认为妙珠过于惫赖,有意想跟她吵一架,吵散了拉倒。但未及开口,为古应春看出端倪,急忙抢在前面做和事佬。
『啊!』他故意装作耽误大事,突然想起的那种吃惊的神色。目瞪口呆地望着妙珠。
这是为了想移转他们的注意力,两个人当然都上当,胡雪岩先问∶『怎么回事?』
『喔,』他忽又放缓了神色,摇摇头说∶『没有什么!想起来了,不要紧。』
『真正是!』妙珠拍着胸说∶『古老爷真会吓人,』
胡雪岩对他,当然远比妙珠来得关心,因而追问∶『你想起什么?什么事不要紧?』
根本无事,如何作答?古应春便信口胡扯∶『我想起个很有趣的故事。』
胡雪岩啼笑皆非,妙珠却是想想滑稽,这古老爷莫非有痰疾?再看到胡雪岩那副懊恼而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由得『噗哧』一声,忍俊不禁了。
这破颜一笑,便至少是安抚了一方,古应春旁观者清,此时若得妙珠的一番柔情蜜意,则百炼钢可以化为绕指柔,因而先抛个眼色,然后指着胡雪岩对妙珠说∶『他跟尤五爷谈了一夜,又送他上船,又来看你,这会儿真的累了。你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说完,起身就走,脚在移动,眼睛中不敢放松,一看胡雪岩也要站起,立即回身硬按着他坐下。
『朱家人来人往,嘈杂不过。你这两天精神耗费得太多了,难得几样大
事都已有了头绪,正该好好息一息,养足了精神,我们明天一起到苏州,转上海。『
『古老爷是好话!』妙珠从容接口,『一个人,好歹要晓得,好话一定要听。』
胡雪岩也实在是倦得眼都要睁不开,勉强撑持在那里,经他们两人这样相劝,一念把握不住,如水就下,浑身劲泄,不但懒得动,连话都懒得说了。
看古应春刚要出门,他想起一句话,非说不可,『老古,老古,你等等!』
他吃力地说,『老周只怕今天会从苏州回来,如果有啥信息,你赶紧派人来通知我。』
『我知道了。你尽管安心在这里休息好了。』
等古应春一走,妙珠亲自去绞了一把热毛巾,递到胡雪岩手里,同时问道∶『饿不饿?』
『饿倒不饿,心里有点发虚。』
『不是心里虚,是身子虚。我煨了一罐莲芯粥在那里,你吃一碗,就上床去吧!』
一面说,一面便走了开去,不多片刻,阿金捧着一只闽漆托盘,端来了一碗桂花冰糖莲芯粥。胡雪岩本来就爱甜食,那碗粥清腴甘糯,吃完了意有未尽。妙珠仿佛预知他的心意似地,紧接着端来了第二碗。
『没有打算你会来,不曾多预备,就只有这一碗了。我马上再炖,等你起来再吃。』妙珠又向∶『另外还想吃点啥?好趁早动手。』
这样深情款款,胡雪岩心头的樊篱尽撤,看看阿金走得远了,便笑笑说道∶『啥也不要,只要你的人!』
嘴里说着话,一只手便伸过来拉,妙珠腰肢一扭,翩然避开,带着顽皮的笑容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胡雪岩一笑而罢,伸过懒腰,站起身来,妙珠便引着他到卧房,房间甚大,却犹未布置妥帖,不过窗帘已经装好,床上衾枕整洁,尽堪安卧,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起来嘛!等我铺床。』
『马马虎虎好了。』胡雪岩的眼睛已经合拢,『我不想再动了。』
妙珠无奈,叫进阿金来,替他脱靴宽衣,一个身子拨过来拨过去,费了好半天的事,刚把他的头搬到枕上,鼾声已经起了。
他这一觉睡到下午才醒,首先听到的是柔靡的小调,用鼻音低低哼着,转身朝外,从雪白方孔纱帐中望出去,只见妙珠正坐在窗前通头发,发长及腰,一梳子通不到底,不能不抬起又白又腻的一弯手臂,反握发梢,才料理得了。胡雪岩看在眼里,痒在心头,便咳嗽一声,等她揭帐来视,很快地将她一拉。
猝不及防的妙珠,恨声说道∶『总是这样子蛮来!』等她一放手,她脱身退后,正色而言∶『这里地方不同了。』
胡雪岩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是良家妇女了,不同于她们姐妹一起张艳帜的时候。一夜之隔,居然身分不同,然而对一个睡在她床上的男人,说这样的话,不太可笑吗?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那么我呢?睡在这里,算是啥名堂?』
『问你自己!你不说明白,我只好拿你当客人看。』
『客人?』胡雪岩忍不住好笑,『睡在女主人床上的客人!』
妙珠也忍不住抿嘴笑了,但很快地又绷起脸来,『难得一次。』她说,『下次再来,就对不起了。』
『怎么样?莫非赶我出门?』
妙珠词穷不答,只叫阿金舀脸水进来,自己虽也在招呼照料,却总是远远地躲着胡雪岩,深怕他要动手动脚来轻薄似地。
这样子见他如见了一条蛇的神情,使得胡雪岩大起反感,便忍不住挖苦她∶『真象个人家人的样子了!是不是想造贞节牌坊?』
话说得太重,妙珠勃然变色,强自按捺怒气,冷笑着说∶『随便你怎么样说好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的主意打走了,你一天不拿真心出来,我一天饶不了你。你等在那里!自有麻烦来找上你的门。』
象要挟,又象恫吓,但更象撒娇,胡雪岩笑道∶『你倒说说看,怎么样找我的麻烦?』
『不告诉你。』妙珠恨恨地说∶『没良心的人,值不得可惜,你看我!
总有一天要你讨饶。『
明知是因爱生恨,胡雪岩仍不免哑然失笑,『到底你我有啥解不开的仇?』他问,『你拿我恨成这个样子?』
妙珠也是一时冲动,发泄了固然快意,事后却不免失悔。由他这一问,少不得从头想起,也不过几天间的事,象他这样场面上的人,走马章台,不足为奇,如说有人喜欢她,就得量珠聘去,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事?置妾虽不比娶妻,也不是一件小事,当然他有他的难处。只为自己一片痴情,都在他身上,相形之下好象显得他薄情,其实他守着他做客人的道理,丝毫不错,怪来怪去,只怪自己一厢情愿,钻到牛角尖里去了。
这是有苦说不出委屈,既以自怨,又以自责,更以自惭,那眼泪就止不住了,面朝外坐在妆台边,泪水沾湿了衣襟一大片,也懒得去拭一拭眼。
胡雪岩坐在床沿上,是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脸,只觉得她无语兀坐,态度可怪,等走过来一看,方始惊惶,『咦,咦!』他问,『怎么了?伤这么大的心!』
『我也想穿了,』妙珠哭过一阵,心境比较开朗,情感不再那么黏滞,『各人有各人的处境,硬凑到一起,也没有意思。回去是决不会回去了,不过,我也不会再嬲住你。』说着,擦一擦眼睛,醒一醒鼻子,走了出去。
胡雪岩的心情很矛盾。听她这样的表示,原该有如释重负之感,却反觉得无趣,就坐在妙珠原来的座位上,茫然不知所措。
坐又有些坐不往,站起来随便走一走,一定走到窗前,无意中向外一望,恰好看到妙珠,手里拿着一张红笺,上面仿佛有字,这很容易理解,她将那张『胡寓』的门牌取消了。
这反使得他怅然若失。但是妙珠两手空空走了进来,不提此事,他也不便先问,搭讪着说∶『老古怎么不来?』又问∶『几点钟了?』
『快打三点了。』妙珠换了一副态度,平添些周旋的形迹,『还是吃饭,还是先吃些点心?』
『午饭、晚饭并在一起吃了!我也不饿。』他说,『哪家馆子好,晚上叫一桌席来,我借你的地方请客。』
妙珠似有难色,但终于点点头∶『是哪几位客?』
『还不就是这几个熟人。主客是朱老大,在他家打搅了好几天,应该表示点意思。』
『叫酒席倒现成。』妙珠提醒他说,『如果你是临时起意,要赶紧通知客人。』
『是的。我自己去。』
于是妙珠伺候他穿上长衫,送他出门。等她关上大门,他才回身去看,果然,那张『胡寓』的朱笺消失了。但深红的四只纸角残迹犹在,好比『家有喜事』的条子刚刚撕去那样,令人兴起一种曲终人散的怅惘。
胡雪岩站了好一会,方始回身又走,走出巷口,就是一家笺纸店,他买了一张虎皮笺,看着柜台上的大墨海说∶『你们这里哪位字写得好,劳驾替我写两个字。』
『喏,』小徒弟指着坐在帐台旁吸水烟的白胡子老头说∶『我们老东家的字,呱呱叫!』
那个鬓眉皆白的老掌柜,便捧着水烟袋起身,含笑招呼,问明了胡雪岩要写的字样,就着现成的笔墨,一挥而就,年虽衰迈,腕力不弱,一笔魏碑,将『胡寓』二字写得典雅凝重,很够气派。
写完裁齐,一客不烦二主,托小徒弟带着浆糊,领他到妙珠家,在门柱上悄悄贴好,然后出巷雇了顶小轿一直来到朱家。
进门就遇见周一鸣,他是中午到的。因为古应春体恤胡雪岩连日辛苦,特意不让周一鸣去扰他的好梦。此时自是先谈这一件大事,据说何桂清接信颇为高兴,也颇为热心,当时就上督署接洽,由营务处指派一位委员,是个姓奚的候补同知,专责办理此案。奚同知在一两天内,就要到同里来跟跷脚长根见面。
『姓奚的,是我极熟的熟人。』俞武成在一旁插嘴,『此人极能干,也极四海,是个好朋友。』
『那太好了!』胡雪岩喜不开言,拱手长揖∶『大哥,偏劳了!我本来就在发愁,只怕分不开身,如今就都拜托大哥了,我把老周留在这里,听你招呼。』
『大家都有分的事,说什么偏劳?』俞武成慨然应承,『我也晓得你这阵子管闲事,耽误了好些正经。这里都交给我好了。你啥时候走?』
『明天一定要走了。』胡雪岩趁机邀客,『打搅了朱老大好几天,无以为敬,今天借个地方,专请你们几位叙一叙。这个地方,老古知道,请他陪了去。』
『是啥地方?方便不方便?』俞武成说,『我最怕在陌生地方应酬。』
『方便,方便!』古应春代为回答∶『包你不会拘束。』
客是请好了,妙珠那里却还令人放心不下,怕她只有一个阿金,主婢二人,铺排不开,因而又带周一鸣,赶回『胡寓』去照料。
到了那里一看,才知是过虑。妙珠叫了半副『茶箱』,茶水、烫酒,兼带值席,一起都有人照应。另外馆子里派来三个人,一个厨子、一个下手、一个打杂上菜,请一桌客有这么多人料理,女主人根本清闲无事,在廊上嗑瓜子闲眺,显得十分悠闲。
『不过,老周,』妙珠很高兴地说∶『你来得正好,要劳你的驾,给我去借几副牌来。』
这是『余兴』中少不得的。周一鸣回朱家去借了麻将、牌九、摇缸,刚刚铺设停当,大队人马已经到了。
一马当先的古应春,见了女主人就问∶『妙珠,刚贴上去,簇簇新的一
张条子,为啥又换过?『
妙珠一愣,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什么条子?』她问。
『还不是那两个字!你难道不明白。』
她是真的不明白。空言相辩无用,所以先不作答,奔出大门一看,虎皮笺上『胡寓』二字,看墨迹已经干了,不是刚贴上去的。
『是哪个?』她心里疑惑,莫非是┅┅如果是他,又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会不会是古应春呢?他是个热心人,也许说动了胡雪岩,回心转意,有些抚慰的表示。但再想一想,便知不然,古应春根本不知道自己跟胡雪岩怄气,撕下门牌这回事,则何由而出此举?照这样看来,还是胡雪岩自己改变了主意。到底把他感动得『降服称臣』,拜倒在石榴裙下。妙珠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