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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这许多米摆在那里,长毛必起觊觎之心∶就算他们自己不绝粮,但为了陷敌于绝境,亦必千方百计动脑筋不可,或明攻、或暗袭,只要有一于此,胡雪岩十之八九会葬身在钱塘江中,追随伍子胥于地下,呜咽朝夕,含恨千古。转念到此,王有龄凄然下泪,摇头长叹∶『何苦「临死还拉个垫背的」?萧义士,你跟雪岩说∶心余力绌,坐以待毙。请他快走吧!』其实这倒是萧家骥想讨到的一句话;但听王有龄说出口来,他反答应不下了。
『王大人!再筹划筹划看!』
『不用筹划了。日日盼望,夜夜盘算;连想派个人跟雪岩联络,都不容易办得到。
唉,『王有龄痛心欲绝地说∶』我什么都不错,只错了两件事,一件是当初有人劝我从城上筑一条斜坡,直到江边,派重兵把守,以保粮路,我怕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担心半途而废,枉抛民力,不曾采纳。如今想来,大错特错。『这实在是个好办法,有了这条路,当然也难免遭长毛的袭击;但九次失败,一次成功,城内亦可暂延残喘,决不会象现在这样被困得一点点生路都找不到。
当然,这话要说出来,会更使王有龄伤心,所以只好反过来说,『那也不见得。』他说,『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长毛太多,就有这条斜坡,也怕守不住。』
『这不去说他了。第二件事最错!』王有龄黠然说道∶『被围之初,有人说该闭城,有人说要开城放百姓,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我不该听了主张闭城的人的话,当初该十门大开,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办。』『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说不定当初城门一开,长毛趁机会一冲,杭州早就不保。』『原来顾虑的也就是这一点。总当解围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大家不妨守一守;开城放百姓,会动摇军心。哪知道,结果还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对不起杭州的百姓啊!』说到这道,又是一场号啕大哭;萧家骥再次陪泪,而心里却已有了打算,哽咽着喊道∶『王大人,王大人,请你听我说一句。』
等王有龄悲伤略减,萧家骥提出一个办法,也可以说是许诺;而实在是希望——希望粮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内官军能在这三天以内,杀出一条血路,运粮上岸。『但愿如此!』王有龄强自振作着说,『我们内外和继,尽这三天以内拼一拼命。』『是!』为了鼓舞城内官兵,萧家骥又大胆作了个许诺∶『只要城内官兵能够打到江边,船上的洋兵一定会得接应;他们的人数虽不多,火器相当厉害,很得力的。』『能这样最好。果然天从人愿,杭州能够解围,将来洋兵的犒赏,都着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两万银子!』王有龄拍着胸脯说,『哪怕我变卖薄产来赔,都不要紧。』『是了。』萧家骥站起身来说∶『我跟王大人告辞;早点赶回去办正事。』
『多谢你!萧义士。』王有龄衷心感激地说∶『杭州已不是危城,简直是绝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险来送信,这份云天高义,不独我王某人一个人,杭州全城的文武军民,无不感激。萧义士——』他一面说,一面颤巍巍地起身,『请受我一拜!』『不敢当,不敢当!』萧家骥慌忙扶住∶『王大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一个坚辞,一个非要拜谢,僵持了好一会,终于还是由王有龄的长子代父行礼;萧家骥自然也很感动,转念想到生离几乎等于死别,不由得热泪盈眶,喉头梗塞,只说得一声∶『王大人,请保重!』扭头就走。
踉踉跄跄地出了中门,只听里面在喊∶『请回来,请回来!』
请了萧家骥回去,王有龄另有一件大事相托;将他的『遗疏』交了给萧家骥∶『萧义士!』这一次王有龄的声音相当平静∶『请你交付雪岩保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只听说杭州失守,就是我毕命之日;请雪岩拿我这道遗疏,面呈江苏薛抚台,请他代缮出奏。这件事关乎我一生的结果,萧义士我重重拜托了。』见他是如此肃穆郑重的神情,萧家骥不敢怠慢,重重地应一声∶『是!』然后将那道遗疏的稿子折成四叠,放入贴肉小褂子的口袋中;深怕没有放得妥当会遗失,还用手在衣服外面按了两下。
『喔,还有句话要交代,这道遗疏请用我跟瑞将军两个人的衔名出奏。』王有龄又说∶『我跟瑞将军已经约好了,一起殉节,决不独生。』听他侃侃而谈,真有视死如归的气概;萧家骥内心的敬意,掩没了悲伤,从容拜辞,『王大人,』他说,『我决不负王大人的付托。但愿这个稿子永远存在胡先生手里!』『但愿如此!』王有龄用低微但很清晰的声音说∶『再请你转告雪岩,千万不必为我伤心。』
第三章
胡雪岩岂有不伤心之理?接到王有龄的遗疏,他的眼圈就红了;而最伤心的,则是王有龄已绝了希望。他可以想象得到,王有龄原来一心所盼的是粮船,只怕胡雪岩不能顺利到达上海;到了上海办来粮食,又怕不能冲破沿途的难关到达杭州。哪知千辛万苦,将粮运到了,却是可望而不可即,从此再无指望,一线希望消失,就是一线生机断绝∶『哀莫大于心死』,王有龄的心化为成冰,有生之日,待死之时,做人到此绝境,千古所无,千古所悲。
然而胡雪岩却不能不从无希望中去找希望,希望在这三天中发生奇迹。这是个飘渺的希望;但就悬此飘渺的希望亦似乎不易——形势在一夜之间险恶了;长毛一船一船在周围盘旋,位置正在枪弹所够不到的地方;其意何居,不言可知。
因此,护送的洋兵,已在不断催促,早作了结。『要请他们等三天,只怕很难。』李得隆说,『派去的人没有回来,总要有了确实信息再说;这句话在道理上,他们就不愿也没奈何。现在家骥回来了,刚才一谈杭州的情形,大家也都知道了。没有指望的事,白白等在这里冒极大的危险,他们不肯的。』『无论如何要他们答应。来了一趟,就此回去,于心不甘。再说,有危险也不过三天;多大的危险也冒过了,何在乎这三天?』
『那就早跟他们说明白。』李得隆说,『沙船帮看样子也不大肯。』
『只要洋兵肯了,他们有人保护,自然没有话说。这件事要分两方面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雪岩说∶『请你们两位跟联络的人去说∶我有两个办法,随他们挑——。』胡雪岩盘算着,两个办法够不够;是不是还有第三条兼筹并顾的路;想了半天,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如果城里能够杀出一条血路,请他们帮忙打,王抚台犒赏的两万银子,我一到上海就付;另外我再送一万。如果有阵亡受伤的,抚恤照他们的营规加一倍。这样等过实足三昼夜,如果没有动静,开船到宁波,我送三千银子。』『这算得重赏了。他们卖命也卖得过。』李得隆又问∶『不过人心不同,万一他们不肯,非要开船不可呢?』『那就是我的第二个办法,他们先拿我推在钱塘江里再开船。』胡雪岩说这话时,脸色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李得隆、萧家骥悚然动容,相互看看,久久无语。
『不是我吓他们!我从不说瞎话,如果仁义义尽他们还不肯答应,你们想想,我除死路以外,还有什么路好走?』
由于胡雪岩不惜以身相殉的坚决态度,一方面感动了洋兵;一方面也吓倒了洋兵,但通过联络官提出一个条件,要求胡雪岩说话算话,到了三天一过,不要再出花样,拖延不走。
『「尽人事而听天命。』胡雪岩说,『留这三天是尽尽人事而已;我亦晓得没用的。』
话虽如此,胡雪岩却是废寝忘食,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日日夜夜在船头上凝望。江湖呜咽,虽淹没了他的吞声的饮泣;但江风如剪,冬宵寒重,引发了他的剧烈的咳嗽,却是连船舱中都听得见的。
『胡先生,』萧家骥劝他,『王抚台的生死大事,都在你身上,还有府上一家,都在盼望。千金之躯,岂可以这样不知道爱惜?』
晚辈而有责备之词,情意格外殷切;胡雪岩不能不听劝。但睡在铺上,却只是竖起了耳朵,偶尔听得巡逻的洋兵一声枪响,都要出去看了明白。
纵然度日如年,三天到底还是过去了;洋人做事,丝毫没有通融,到了实足三昼夜届满,正是晚上八点钟,却非开船不可。
胡雪岩无奈,望北拜了几拜,权当生奠。然后痛哭失声而去。
到了甬江口的镇海附近,才知道太平军黄呈忠和范汝增,从慈溪和奉化分道进攻,宁波已经在两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不过宁波有租界,有英美领事和英法军舰;而且英美领事,已经划定『外人居住通商区域』,正跟黄呈忠和范汝增在谈判,不准太平军侵犯。
『那怎么办?』胡雪岩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上海?』『哪有这个道理?胡先生,你精神不好,这件事变给我来办。』于是萧家骥雇一只小船,驶近一艘英国军舰,隔船相语,军舰上准他登船,同时见到了舰长考白脱。
他的来意要跟杨坊开在宁波的商号联络;要求军舰派人护送。同时说明,有大批粮食可以接济宁波。
这是非常受欢迎的一件事,『在「中立区」避难的华人,有七万之多,粮食供应,成为绝大的问题;你和你的粮食来得正是时候。不过,我非常抱歉,』考白脱耸耸肩说∶『眼前我还没有办法达成你的意愿。你是不是可以在我船是上住两三天?』
『为什么?』
『领事团正在跟占领军谈判。希望占领军不侵犯中立区,同时应该维持市百。等谈判完成,你的粮食可以公开进口;但在目前,我们需要遵守约定,不能保护任何中国人上岸。』『那末,是不是可以为我送一封信呢?』
考白脱想了想答道∶『可以你写一封信,我请领事馆代送。同时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们的领事。』萧家骥如言照办。考白脱的处置也异常明快,派一名低级军官,立即坐小艇登岸送信;同时命令他去谒见英国驻宁波的领事夏福礼,报告有大批粮食运到的好消息。
为了等待复信,萧家骥很想接受考白脱的邀请,在他的军舰上住了下来但又不放心自己的船,虽说船上有数十名洋兵保护,倘或与太平军发生冲突,麻烦甚大。如果跟考白脱要一面英国国旗一挂,倒是绝好的安全保障,却又怕属于美国籍华尔的部下,认为侮辱而拒绝。
左思右想,只有先回船守着再说。乃至起身告辞时,考白脱正好接到报告,知道有华尔的兵在,愿意取得联络,请萧家骥居间介绍。
这一来无形中解消了他的难题,喜出望外,连声许诺。于是由军舰上放下一条救生艇,陪着一名英国军官回到自己船上;洋兵跟洋兵打交道的结果,华尔的部下接受了英国的建议,粮船悬挂英国国旗,置于考白脱的保护之下。
到这地步,算是真正安全了。萧家骥自觉这场交涉办得异常得意,兴冲冲要告诉胡雪岩。到了舱里一看,只见胡雪岩神色委顿异常,面色难看得很。
『胡先生,』他大惊问说,『你怎么了?』
『我要病了。』
萧家骥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其烫无比,『已经病了!』他说,『赶快躺下来。』
这一躺下就起不来了。烧得不断谵语,不是喊『雪公』就是喊『娘』;病中神志不清,只记得已到了岸上,却不知卧疾何处?有一天半夜里醒过来,只见灯下坐着一个人,且是女人;背影苗条,似乎很熟,却一时再也想不起来是谁?『我在做梦?』
虽是低声自语,自也惊动了灯下的人,她旋转身来,扭亮了洋灯;让胡雪岩看清了她的脸——这下真的象做梦了;连喊都喊不出来!
『你,你跟阿巧好象!』
『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泪强笑着,『没有想到是我吧?』
胡雪岩不答,强自抬起身子;力弱不胜,摇摇欲倒,阿巧赶紧上来扶住了他。
『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
『不是!』胡雪岩吃力地说,『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是哪里;你是不是真的阿巧?』
『是啊!我是真的阿巧。我是特为来看你的;你躺下来,有话慢慢说。』
话太多了,无从说起;其实是头上昏昏沉沉地,连想都无从想起。胡雪岩只好躺了下来,仰脸望望帐顶,又侧脸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从得病到此刻的情形。
『人泥?』他没头没脑地问。
『你是说那位萧少爷?』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在外房的萧家骥,已经听见声音,急急披衣起床来探视,只见胡雪岩虽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便又惊又喜地问道∶『胡先生,你认不认得我?』
『你?』胡雪岩不解地问∶『你不是家骥吗?』『这位太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