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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他只说买的一百多亩西湖田,要赶紧脱手,不然周老爷面上不好交代。』
『怎么不好交代。』
『他说,要托周老爷帮忙,空口说白话不中用。』月如忽然叹口气说∶『 唉,我们老爷也是,我常劝他,你有亏空,老实同胡大先生说,胡大先生的脾气,天大的事,只要你老实说,没有不让你过门的。他总觉得扯了窟窿对不起胡大先生,「八个坛儿七个盖」,盖来盖去盖不周矣,到头儿还是落个没面子,何苦?』
『喔,』周少棠很注意地问∶『老唐扯了什么窟窿?』
接下来,月如便叹了一大堆苦经,不外乎唐子韶为人外精明、内糊涂,与合伙做生意,吃了暗亏,迫不得已在公济典动了手脚。说到伤心处,该然欲涕,连周少棠都心酸酸地为她难过。
『你说老唐吃暗亏,又说有苦说不出,到底是啥个亏,啥个苦?』
『周周老爷说说不要紧。』月如间道∶『胡大先生有个朋友,这个姓很少见的,姓古,周老爷晓不晓得?』
『听说过,是替胡大先生办洋务的。』
『不错,就是他这位古老爷做地皮,邀我们老爷合股。当初计算得蛮好,哪晓得洋人一打仗,市面不对了。从前「逃长毛」,都逃到上海,因为长毛再狠,也不敢去攻租界。一到洋人要开仗了,轮到上海人逃难了,造好的房子卖不掉,亏了好几十万。击老爷你想想,怎么得了?』月如又说∶『苦是苦在这件事还不能同胡大先生去讲。』
因为第一,唐子韶当年曾有承诺,须以全副精力为胡雪岩经营典当,自己不可私营贸易。这项承诺后来虽渐渐变质,但亦只属于与胡雪岩有关的生意为限,譬如收茧卖丝之类,等于附搭股份,而经营房地产是一项新的生意。
『再有一个缘故是,古老爷是胡大先生的好朋友,如果说跟古老爷一起做房地产亏了本,告诉胡大先生,他一定会不高兴。为啥呢?』月如自问自答∶『胡大先生心里会想,你当初同他一起合伙,不来告诉我,亏本了来同我说,是不是要我贴补呢?再说,同古老爷合伙,生意为啥亏本,有些话根本不便说,说了不但没有好处,胡大先生还以为有意说古老爷的坏话,反而会起误会。』
『为啥?』周少棠问道∶『是不是有不尽不实的地方?』
月如不作声,因为一口烟正烧到要紧地方,只见她灵巧的手指,忙忙碌碌地一面烘一面卷,全神贯注,无暇答话,直待装好了烟,等周少棠抽完,说一声∶『真的够了,我是没有瘾的。』月如方如搁下烟签子,回答周少棠的话。
『周老爷你想,人在杭州,上海的行情不熟,市面不灵,怕胡大先生晓得,还不敢去打听,这种生意,如果说会赚钱,只怕太阳要从西面出来了。』
这话很明显地表示,古应春有侵吞的情事在。周少棠对这话将信将疑,无从究洁,心里在转的念头是∶唐子韶何以至今未回,是不是也有设美人局的意思?『
这又是一大疑团,因而便问∶『老唐呢?应该回来了吧?』
『是啊!』月如便喊来她的丫头失照∶『你走快点,到公济看老爷为啥
现在还不回来?你说,周老爷要回府了。『
丫头答应着走了。月如亦即离开烟榻,在大冰盘中取了个天津鸭梨,用一把象牙柄的锋利洋刀慢慢削皮,周少棠却仍躺在烟榻上,盘算等唐子韶回来了,如何谈判?
正想得出神时,突然听得『啊唷』一声,只见月如右手捏着左手拇指,桌上一把洋刀,一个快削好了的梨,不用说,是不小心刀伤了手指。
『重不重,重不重?』周少棠奔了过去问说。
『不要紧。』月如站起身来,直趋妆台,指挥着说∶『抽斗里有干净帕儿,请你撕一条来。』
杭州话的『帕儿』就是手绢。周少棠拉开抽斗一看,内有几方折得方方正正的各色纺绸手绢,白色的一方在下面,随手一翻,发现了薄薄的一本书。
『这里还有本书。』
周少棠顺口说了这一句,正要翻一翻时,只听得月如大声极叫∶『不要看,不要看,』
周少棠吓一大跳,急忙缩手,看到月如脸上,双颊泛红,微显窘色,想一想恍然大悟,那本不能看的书是什么。
于是他微笑着抽出一条白纺绸手绢,拿剪刀剪一个口子,撕下寸许宽的一长条,持在手上,另一只手揭开粉缸,伸两指拈了一撮粉说道∶『手放开。』
等月如将手松开,他将那一撮粉敷在创口上,然后很快地包扎好了,找根线来缚紧,『痛不痛?』周少棠问,但仍旧握着她的手。
『还好。』月如答说∶『亏得你在这里,不然血一定流得满地。』说着,她在手上用了点劲想抽回去,但周少棠不放,她也就不挣扎了。
『阿嫂,你这双手好白。』
『真的?』月如问道∶『比你太太怎么样?』
『那不能比了。』
『你的太太很年轻吗?』
『她属羊的。』周少棠问∶『你呢?』
『我属牛。』
『她比你大多了。』周少棠牵着她的手,回到中间方桌边,放开了手,各自落座。
『 梨削了一半┅┅』
『我来削。』周少棠说∶『这个梨格外大,我们分开来吃。』
『梨不好分的。』月如说道∶『你一个人慢慢吃好了。梨,化痰清火,吃烟的人,冬天吃了最好。』
『其实,我同你分不分梨无所谓。』周少棠说∶『只要你同老唐不分梨就好了。』
『梨』字谐音为『离』,彼此默喻,用以试探,月如抓住机会说了一句切中要害的话。
『我同老唐分不分离,完全要看你周老爷,是不是阴功积德了。』
『言重,言重。我哪里有这么大的力量。』
『不必客气。我也听说了,老唐会不会吃官司,完全要看周老爷你肯不肯帮忙,你肯帮忙,我同老唐还在一起,你不肯帮忙,我看分离分定了。』
周少棠这时才发现,她对唐子韶的所作所为,即使全未曾参预,定必完全了解,而且是唐子韶安排好来眼他谈判的人。然则自己就必须考虑了,要
不要跟她谈,如果不谈,现在该是走的时候了。
但一想到走,顿有不舍之意。这样就自然而然在思索,应该如何谈法?
决定先了解了解情况再作道理。
于是他问∶『阿嫂,你晓得不晓得老唐亏空了多少?』
『我想,总有三四万银子吧?』
『不止,』
『喔,是多少呢?』
『起码加个倍。』
一听这话,月如发愣,怔怔地看着周少棠——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主平最凄凉的事,居然挤出来一副『急泪』。
周少棠大为不忍,『阿嫂,你也不必急,慢慢商量。我能帮忙,一定帮忙。』他问∶『老唐眼前凑得出多少现银?』
『现银?』月如想了一下说∶『现银大概只有两三千,另外只有我的首饰。』
『你的首饰值多少?』
『顶多也不过两三千。
『两个两三千,就有五六千银子了。』周少棠又问∶『你们的西湖田呢?』
『田倒值一万多银子,不过一时也寻不着买主。』
『西湖田俏得很,不过十天半个月,就有买主。』
『十天半个月来得及,来不及?』
这句话使得周少棠大为惊异,因为问到这活,就显得她很懂公事。所谓『来得及,来不及』,是指『马大老爷』复命而言,。即受藩宪之委,当然要克服复命,如果事情摆不平,据实呈复,唐子韶立郎便有缧绁之灾。
照此看来,必是唐子韶已彻底研究过案情,想到过各种后果,预先教好了她如何进言,如何应付。自己千万要小心,莫中圈套。
于是他想了一下问说∶『来得及怎么样,来不及又怎么样?』
『如果来得及最好,来不及的话,要请周老爷同马大老爷打个商量,好不好把公事压一压,先不要报上去。』
『这恐怕难。』
就在这时,周少棠已经打定主意,由于发现唐子韶与月如,是打算用施之于胡雪岩的手法来对付他,因而激发了报复的念头,决定先占个便宜再说。
『阿嫂,』他突然说道∶『船到桥头自会直,你不必想太多。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等老唐来了,商量一个办法,我一定帮你们的忙。不过,阿嫂,我帮了忙,有啥好处?』
『周老爷,你这话说得太小气了。』月如瞟了他一眼∶『好朋友嘛,一定要有好处才肯帮忙?』
『话不是这么说,一个人帮朋友的忙,总要由心里发出来的念头,时时刻刻想到,帮忙才帮得切实。不然,看到想起,过后就忘记了,这是人之常情,不是小气。』
『那么,你说,你想要啥好处。』
『只要阿嫂待我好就好了。想起阿嫂的好处,自然而然就会想起阿嫂交代给我的事。』说着,周少棠伸出手去,指着她的拇指问∶『还痛不痛?』
『早就不痛了。』
『我看看。』周少棠拉住她的手,慢慢地又伸手探入她的袖筒,她只是
微笑着。
『好不好?』她忽然问说。
『什么好不好?』
『我的膀子啊!摸起来舒服不舒服?』
『舒服,真舒服,』
『这就是我的好处。』月如说道∶『想起我的好处,不要忘记我托你的事。』
『不会,不会!不过,可惜。』
『可惜点啥?』
『好处太少了。』
『你要多少好处?』说着,月如站起身来,双足一转,索性坐在周少棠的大脚上。
这一下,周少棠自然上下其手,恣意轻薄。不过他脑筋仍旧很清楚,双眼注视着房门,两耳细听楼梯上的动静,心里在说∶只要不脱衣服不上床,就让唐子韶撞见了也不要紧。
话虽如此,要把握得住却不大容易,他的心里象火烧那样,一次又一次,想作进一步的行动的意念越来越强,到快要真的忍不住时,突然想到了一个法子,推开月如,将靠穿一张半桌上放着的一杯冷茶,拿起来往口中就倒,『咕嘟、咕嘟』一气喝完,心里比较舒服了。
但他不肯就此罢手,喘着气说∶『阿嫂,怪不得胡大先生见了你会着迷。』
『瞎说八道。』月如瞪起眼说∶『你听人家嚼舌头!』
『无风不起浪,总有点因头吧?』
『因头,就象你现在一样,你喜欢我,我就让你摸一摸,亲一亲,还会有啥花样?莫非你就看得我那么贱?』
『我哪里敢?』周少棠坐回原处,一把拉住她,恢复原样,但这回自觉更有把握了,『好,既然你说喜欢你就让我摸一摸、亲一亲,我就照你的话做。』说着,一手搂过她来亲她的嘴。
月如很驯顺地,毫无挣扎之意,让他亲了一会,将头往后一仰问道∶『我给你的好处,够不够多?』
『够多。』
『那么,你呢?』
『我怎么?』
『你答应我的事。』
『一定不会忘记。』
『如果忘记掉呢?』月如说道∶『你对着灯光菩萨罚个咒。』
赌神罚咒,在周少棠也很重视的,略作盘算以后说道∶『阿嫂,我答应帮你的忙,暂时让马大老爷把你们的事情压一压,不过压一压不是不了了之。
你不要弄错,这是公事,就算马大老爷是我的儿子,我也不能叫他怎么办,他也不会听我的。『
『这一层我明白,不过,我倒要问你,你打算叫他怎么办?』
『我叫他打个折扣。』
『几折?』
『你说呢?』
『要我说,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果你肯这样做,我再给你好处!』
周少棠心中一动,笑嘻嘻地问道∶『什么好处?』
月如不作声,灵活的眼珠不断地在转。周少棠知道又有新花样了,很冷静地戒备着。
突然间,楼梯上的响动打破了沉默,而且听得出是男人的脚步声,当然是唐子韶回来了。
『周老爷,』月如一本正经地说∶『等下当着我们老爷,你不要说什么风话。』接着,起身迎了过去。
这一番叮嘱,使周少棠颇有异样的感觉,明明是他们夫妇商量好的一档把戏,何以月如又要在她丈夫面前假作正经,而且她又何以会顾虑到他在她丈夫面前可能会说『风话』?这都是很值得玩味的疑问,但一时却无暇细想,因为唐子韶已经回来了,他少不得也要顾虑到礼貌,起身含笑目迎。
『对不起,对不起!』唐子韶抢步上前,抱拳致歉,『累你久等,真正不好意思。』
『没有啥,没有啥!』周少棠故意说风话∶『我同阿嫂谈得蛮投机的,削梨给我吃,还害得她手都割破了。』
『是啊!』唐子韶转脸看着月如∶『我刚刚一进门就看见了,你的手怎么割破的,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月如关切地问∶『赵先生怎么样了。』
赵先生便是公济典得急病的『头柜』。唐子韶答说∶『暂时不要紧了。
亏得大先生给我的那支好参,一味「独参汤」总算扳回来了。『接下来他又说∶』你赶快烧两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