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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公济典,只见唐子韶的神气很难看,是懊恼与忧虑交杂的神情。可想而知,杨书办已将他们所决定的处置告诉他了。
不过,看到周少棠,他仍旧摆出一副尊敬而亲热的神情,迎上前来,握着周少棠的手说,『老大哥,你无论如何要帮我一个忙。』
『啥事情?』周少棠装做不知,一面问,一面坐了下来,顺便跟杨书办交换了一个眼色,相戒谨慎。
『老杨告诉我,马大老爷预备报公事,说我帐目不清。』唐子韶的话说得很急∶『公事上怎么好这样说?』
『这也无所谓,你把帐目弄清楚,不就没事了吗?』
『话不是这样说,好比落了一个脚印在那里。有这件案底在衙门里,我以后做人做事就难了。』
『那么,你想怎么样呢?』
『咦!』唐子韶手指着说∶『周先生,你不是答应我的,请马大老爷暂时把公事压一压?』
『压也不过是一天半天的事。』杨书办插了一句嘴。
『一两天哪里来得及?』唐子韶说∶『现在银根又紧。』
『好了,我晓得了。』周少棠说∶『老唐,外头做事,一定要上路,不上路,人家要帮忙也无从帮起。这样子,你尽快去想办法,我同老杨替你到马大老爷那里讨个情,今天晚上再同你碰头。』说完,他已经站了起来,准备离去。『
『不忙,不忙!』唐子韶急忙说道∶『我已经叫人去叫菜了,吃了饭再走。』
『饭不吃了。』周少棠灵机一动,故意吓他一吓,『说实话,我们到你这里来,已经有人在钉梢了,还是早点走的好。』
这一下,不但唐子韶吃惊,也吓了杨书办,脸上变色,悄悄问道∶『是哪里的人?在哪里?』
『杭州府的人,你出去就看到了。』说着,往外就走,杨书办紧紧跟在后面。
『两位慢慢!』唐子韶追上来问∶『晚上怎么样碰头?』
『我会来看你。』
『好,恭候大驾。』
于是周少棠领头扬长而去,出了公济典,不断回头看,杨书办神色紧张地问∶『人在哪里?』
周少棠『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害得你都受惊了。』
他说∶『我们到城隍山去吃油蓑饼,我详详细细告诉你。』
上了城隍山,在药师间壁的酒店落座,老板姓陈,是周少棠的熟人,也认识杨书办,亲自从帐桌上起身来招待。
『这么冷的天气,两位倒有兴致上城隍山?难得、难得。』陈老板问∶『要吃点啥?』
『特为来吃油蓑饼。』周少棠说∶『菜随便,酒要好。』
『有一坛好花雕,卖得差不多了,还剩下来三斤,够不够?』
『中午少吃点,够了。』
『我上回吃过的「一鸡四吃」,味道不错,』杨书办说∶『照样再来一回。鸡要肥。』
『杨先生放心好了。』
于是烫上酒来,先用现成的小菜、发芽豆、茶油鱼干这类下酒。这时周少棠告诉杨书办,根本没有人钉梢,只是故意吓一吓唐子韶而已。
『不过,有件事很奇怪,月如不晓得在搞啥花样。』
等周少棠细说了他发现唐家要卖木器的经过,杨书办立刻下了一个判断∶『唐子韶要带了他的小老婆,逃之夭夭了。』
周少棠也是如此看法,『逃到哪里呢?』他问∶『不会逃到徽州吧?』
『逃回徽州,还是可以抓回来的。只有逃到上海,在租界里躲了起来,只要他自己小心,不容易抓到。』杨书办又说∶『我看他用的缓兵之计,卖田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要开溜,时间上足足够用。』
『嗯,嗯。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杨书办亦无善策,默默地喝了一会酒,突然之间,将酒杯放下,双手靠在桌上,身上前倾,低声说道∶『我同你说实话,你刚刚开玩笑,说有人「钉梢」,我当时心里心上八下,难过极了。俗语说得,「日里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发横财也要命的,强求不来。这件事,我们作成马大老爷立一场功劳,关照他据实呈报;唐子韶自作自受,不必可惜。你看如何?』
周少棠想了一下,点点头∶『我同意。不过数目要打个折扣。』
『为啥?』
『咦!我不是同你讲过,胡大先生要报月如的情,我们原来预备分给他一份,他不要,算是送月如。所以唐子韶作弊的数目不能实报。』
这段话中的『胡大先生』四字,不知怎么让陈老板听到了,便踱过来打听他的消息,少不得嗟叹惋惜一番。
周少棠他们的座位临窗,窗子是碎锦格子糊上白纸,中间嵌一方玻璃,望出去一株华盖亭亭的不凋松,春秋佳日,树下便是极好的茶座,陈老板指着说道∶『那株松树下面,就是胡大先生同王抚台第一次来吃茶、吃酒的地方。王抚台有一回来过,还特为提起,这句话十七八年了。』
『王抚台如果晓得胡大先生会有今天这种下场,只怕他死不瞑目。』杨书办感慨不止,『这样子轰轰烈烈的事业,说败就败,真同年大将军一样。』
『比年大将军总要好得多。』周少棠说∶『至少,性命之忧是不会有的。』
陈老板接口说道∶『就算没有性命之忧,活得也没意思了。』
『是啊!』杨书办深深点头∶『爬得高,跌得重,还是看开点好。』
就这样一直在谈胡雪岩,直到酒醉饭饱,相偕下山,周少棠方又提到唐子韶,『我答应过他,只算两万四千银子。』他说∶『你同马大老爷去说,要报就报这个数目好了。』
『好的。』杨书办说∶『不过,你应该同胡大先生去说说清楚,现在是照他的意思,看在唐子韶小老婆分上,特为少报。我们三个人是随公事。不然,他只以为我们从中弄了多少好处,岂不冤枉。』他又加了一句∶『这句话请你一定要说到。』
由于杨书办的态度很认真,周少棠决走到元宝街去一趟。胡雪岩已经不会客了,但对周少棠的情分不同,仍旧将他请了进去,动问来意。
『你说的那匹「瘦马」我见过了,亦就是见一见,没有别的花样。』周
少棠说∶『他亏空至少有八万银子,照你的意思,打了他一个三折,公事一报上去,当然要追。追出来抵还你的官款,也不无小补。』
一听这话,胡雪岩的眼圈发红,『少棠,』他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从出事到现在,再好的朋友,都是同我来算帐的,顶多说是打个折扣,少还一点,没有人说一句,我介绍来的那笔存款,不要紧,摆在那里再说,帮我去弄钱来的,可以说没有。其中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古应春,帮我凑了二三十万银子,应付上海的风潮;再一个是你。古应春受过我的好处,大家原是有往来的,象你,该当凭你本事弄来的外款不要,移过来替我补亏空,虽说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不过,我看来这两万四千银子,比什么都贵重。『
『大先生,你不要这样说。从前我也受过你的好处。』周少棠又说∶『今天中午,我们在城隍山吃油蓑饼,还提起你同王抚台的交情,只怕他听得你有这一场风波,在阴司里都不安心。』
提到玉有龄,枨触前尘,怀念故友,胡雪岩越发心里酸酸地想哭,『真正是一场大梦!』他说∶『梦终归是梦,到底是要醒的。』
『一个人能够象你做这样一场梦,古往今来,只怕也不过数得出来的几个人。』
这话使得胡雪岩颇受鼓舞,忽然想到他从未想过的身后之名,『不晓得将来说书的人,会不会说我?』他问∶『说我又是怎样子地说,是骂我自作孽,还是运气不好?』
『说是一定会说的,好比年大将军一样,哪个不晓得?』
这使得胡雪岩想起年大将军赠妾的故事,心中一动,便笑一笑说∶『我哪里比得上年大将军?不讲这些了。老弟兄聊聊家常。少棠,你今年贵庚?』
『我属老虎,今年五十四。』
『嫂夫人呢?』
『她属羊,』比我小五岁。『周少棠说∶』照道理,羊落虎口,我应该克她,哪晓得她的身子比我还健旺。『
『你也一点都不象五十几岁的人。』胡雪岩说∶『嫂夫人我还是年纪轻的时候见过。那时候,我看你就有点怕她。现在呢?』
『都一把年纪了,谈啥哪个怕哪个?而况┅┅』
『怎么不说下去?』胡雪岩问。
这是因为说到周少棠伤心之处了,不愿多谈,摇摇头说∶『没有啥。』
『一定有缘故。少棠,你有啥苦衷,何妨同我讲一讲。』
『不是有啥苦衷。』周少棠说∶『我们的独养儿子┅┅』
周少棠的独子,这年正好三十,在上海一家洋行中做事,颇得『大板』「的器重,当此海禁大开,洋务发达之时,可说前程如锦。哪知这年二月间,一场春瘟,竟尔不治。周太太哭得死去活来。
周少棠本来要说的一句话是∶『而况少年夫妻老来伴,独养儿子死掉了,我同她真正叫相依为命。』
原来是提到了这段伤心之事,所以说不下去。胡雪岩便问∶『你儿子娶亲了没有呢?』
『没有。』
『怎么三十岁还不成家?』
『那是因为他学洋派,说洋人都是这样的,三十岁才成家。他又想跟他们老板到外国去学点本事,成了家不方便,所以耽误下来的。如今是连孙子
都耽误了。『
『是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胡雪岩说∶『嫂夫人倒没有劝你讨个小?』
『提过。我同她说┅┅』
周少棠突然顿住,因为他原来的话是∶『算了,算了,「若要家不和,讨个小老婆」。』话到嘴边,想起忌讳∶第一,螺蛳太太就是『小老婆』;第二,胡雪岩家『十二金钗』,『小老婆』太多,或许就是落到今天这个下场的原因。总之,令人刺心的话,决不可说。
于是他改口说道∶『内人虽有这番好意,无奈一时没有合便宜的人,只好敬谢不敏了。』
『这倒是实话,要有合适的人,是顶要紧的一桩。「若要家不合,讨个小老婆」,大家总以为指大太太吃醋,其实不然!讨小讨得不好,看大太太老实好欺侮,自己恃宠而骄,要爬到大太太头上。那一来大太太再贤惠,还是要吵架。』
周少棠没有想到自己认为触犯忌讳的那句俗语,倒是胡雪岩自己说了出来。不过他的话也很有道理,螺蛳太太固然是个现成的例子;古应春纳妾的经过,他也知道。都可以为他的话作注脚。
『少棠,你我相交一场,我有力量帮你的时候,没有帮你什么┅┅』
『不,不!』周少棠插嘴拦住,『你不要说这话,你帮我的忙,够多了。』
『好!我现在还要帮你一个忙,替你好好儿物色一个人。』
『大先生!』周少棠笑道∶『你现在倒还有闲工夫来管这种闲事?』
『正事轮不到我管,有刘抚台、德藩台替我操心,我就只好管闲事了。』
满腹牢骚,出以自我调侃的语气,正见得他的万般无奈。周少棠不免兴起一种英雄末路的苍凉之感。再谈下去,说不定会掉眼泪,因而起身告辞。
胡雪岩握着他的手臂,仿佛有话要说,却两次欲言又止,终于松开了手说∶『再谈吧!』
半夜里叩中门,送进来一封信,说是藩台衙门的专差送来的。螺蛳太太将胡雪岩唤醒了,拿一盏水晶玻璃罩的『洋灯』,让他看信。
看不到几行,胡雪岩将信搁下,开口说道∶『我要起来。』
于是螺蛳太太叫起丫头,点起灯火,拨旺炭盆,服侍胡雪岩起身,他将德馨的信,置在桌上细看。一张八行笺以外,另有一个抄件,字迹较小,需要戴老花眼镜,才看得清楚。
抄件是一道上谕∶『谕内阁∶给事中郎承修奏请,责令贪吏罚捐巨款,以济要需一折,据称该给事中所开赃私最著者,如已故总督瑞麟、学政何廷谦、前任粤海关监督崇礼及俊启、学政吴宝恕、水师提督翟国彦、盐运使何兆瀛、肇难道方浚师、广州府知府冯端本、潮州府知府刘湘年、廉州府知府张丙炎、南海县知县杜凤治、顺德县知县林灼之、现任南海县知县卢乐戌,皆自宫广东后,得有巨资,若非民膏,即是国帑等语,着派彭玉麟将各该员在广东居官声名苦何,确切查明,据实具奏。』这跟胡雪岩无关。
另有一个附片,就大有关系了∶『另片奏∶闻阜康银号关闭,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所存该号银数至七十余万之多,请即查明确数,究所从来,据实参处等语,着顺天府确查具奏。』
接下来再看德馨的亲笔信,只有短短的两行∶『事已通天,恐尚有严旨,请速为之计。容面谈。』
『你看!』胡雪岩将信递了给螺蛳太太,『话没有说清楚,「容面谈」是他来,还是要我去?』
『等我来问问看。』螺蛳太太将递信进来的丫头、由镜槛阁调过来的巧珠唤了来,关照她到中门上传话,赶到门房去问,藩司衙门来的专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