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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蛳太太是发觉对戴姨太要费一番唇舌,如果说服不了她,事情便成了僵局,所以轻声说道∶『太太,我看先说了办法,一个一个来问,不愿意走的,另外再说。』
胡太太听她的话,开口说道∶『老爷这样做,也叫做没奈何。现在老爷已经革职了,不晓得还有啥罪名,为了不忍大家一起受累,所以只好请大家各自想办法。老爷想办法凑了一点现银,每人分五百两去过日子。大家也不必回自己房里去了,「将军休下马,各自奔前程」,就在这里散了吧!』
一听这话,第一个是福建籍的杨姨太太,扶着一个丫头的肩,急急奔出厅去,到了花园门口,只见园门紧闭,挂了一把大锁,老何妈守在那里。
『开门!开门!』杨姨太说∶『我要回去拿东西。』
『杨姨太,进不去了,没有钥匙。』
『钥匙在哪里?』
『在老爷身上。』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没有办法。』老何妈说∶『杨姨太,算了吧!』
『我,我,』杨姨太哭着说∶『我的鹦鹉、金鱼还没有喂。』
『你请放心。』老何妈说∶『自有人养,不会死的。』
杨姨太还要争执,但老何妈寒着脸不开腔,看看无法可想,只好委委屈屈地重回二厅。
二厅上聚讼纷坛,有的在商谈归宿,有的在默默恩量,有的自怨自艾,早知如此,该学宋姑娘,将所有的首饰都带在身上。当然,表情亦各有不同,有的垂泪,不忍遽别,有的茫然,恍如锑羽,亦有欣然色喜,等一开了笼子,就要振翅高飞了。
厅外聚集的男女仆人,表情就更复杂了,大多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议,有人脸上显得兴奋而诡异,那就不难窥见他们的内心了,都是想捡个现成便宜,尤其是年纪较轻而尚未成家的男仆,仿佛望见一头天鹅,从空而降,就要到嘴似的,这种人财两得的机会,是做梦都不曾想到的。
乱过一阵,大致定局,除了戴姨太坚持不走,决定送她去陪老太太以外,其余五个回娘家,四个行止未定,或者投亲,或者在外赁屋暂住,一共是九个人。胡太太当即交代总管,回娘家或者投亲的雇车船派人护送;赁屋暂住的,大概别有打算,亦自有人照料,就不必管了。
此外就只剩有一个朱姨太了。她是由胡雪岩亲自在作安排,『老七,』
他说∶『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所以我对你一向另眼看待,你自己也晓得的。』
『我晓得。』朱姨太低着头说∶『在我这回去上海以前,罗四姐跟你谈过周少棠,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根本没有想过。』朱姨太说,『我只当她在说笑话。』
『不是笑话,』胡雪岩很委婉地说∶『我也晓得你不愿意出去,不过时势所限,真叫没法。俗语说得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你要想开一点。『
『哪里想得开?我跟老爷八年,穿罗着缎,首饰不是珍珠,就是悲翠,这样的福享过,哪里还能够到别人家去过日子。』
口气是松动了。胡雪岩象吃了萤火虫似的,肚子里雪亮,略想一想,低声说道∶『我同太太她们定规的章程是,每人送五百两银子,不必再回自己房间里去了,对你,当然是例外。』
朱姨太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当即盈盈下拜∶『谢谢老爷。』
『起来,起来。』胡雪岩问道∶『你有多少私房?』
『没有仔细算过。而且老爷赏我的都是首饰,也估不出价钱。』
『现银呢?』
『我有两万多银子,摆在钱庄里。』
胡家的姨太太,都有私房存在阜康生息。阜康一倒,纷纷提存,胡雪岩亦曾关照,这些存款,都要照付。不过朱姨太还存着两万多银子,不免诧异。
『怎么?你没有把你的款了提出来?』
『我不想提。』
『为啥?』
『老爷出了这种事,我去提那两万多银子,也显得太势利了。』
『好!好!不在我跟罗四姐对你另眼相看。』胡雪岩停了一下问∶『你的存折呢?』
『在房间里。』
『等一下你交给我,我另外给你一笔钱。』
『不要啦!』朱姨太说∶『老爷自己都不得了在那里。』
接下来,胡雪岩便谈到周少棠,说他从年纪轻时,就显得与众不同,一张嘴能言善道,似乎有些油滑,但做事却实实在在,又谈周太太如何贤惠,朱姨太嫁了过去,一家能够和睦相处。
朱姨太却一直保持着沉默,甚至是不是在倾听,都成疑问,因为她不是低着头,便是望着窗外,仿佛在想自己的心事似的。
这使得胡雪岩有些不大放心了,『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他问。
『我,』朱姨太答说∶『我想问问我哥哥。』
『初嫁由父,再嫁由己。你老子去世了,你哥哥怎么管得到你。』
朱姨太沉吟未答。就这时候听得房门轻轻推开,出现在门口的是螺蛳太太。
『都弄好了?』胡雪岩问。
『只有戴姨太,一定不肯去,情愿去服侍老太太。』
『喔。』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宋姑娘呢?』
『她回娘家。』螺蛳太太说∶『她要进来给你磕头,我说见了徒然伤心,不必了。』
『她倒也是有良心的。』胡雪岩又指着朱姨太说∶『她有两万多银子存在阜康,上个月人家都去提存,她没有提。』
『喔。』螺蛳太太没有再说下去。
就这时只听有人叩门,求见的是福生,只为拿进来一份刚送到的《申报》。
报上登着胡雪岩革职,交左宗棠查办的新闻,还有一段『本埠讯』∶『本埠英租界集贤里内,胡雪岩观察所开设之阜康庄号执事人宓本常,因亏空避匿,致庄倒闭等因,已刊前报。兹悉宓本常初至原籍宁波,继到杭州,然未敢谒胡观察,今仍来沪。胡观察于日前至沪,约见宓本常,不意宓于当夜眼毒身死。至前日清晨,始被人发现,已寻短见,惟察其肚腹膨弯,且有呕血之痕迹,疑吞西国药水身死。』
宓本常如何身死,已无足关心,胡雪岩所关心的是,另外一篇夹叙夹议的文章,题目叫做《胡财神因奢而败》。其中有一段说∶『胡在上海、杭州各营大宅,其杭宅尤为富丽,皆规禁制,仿西法,屡毁屡造。厅事间四壁皆设尊罍,奇#書*網收集整理略无空隙,皆秦汉物,每值于金,以碗沙捣细涂墙,扪之有棱,可以百年不朽。园内仙人洞状如地窖,几榻之类,行行整列。六七月胡御重裘偃卧其中,不知世界内,尚有炎尘况味。』
看以这里,胡雪岩笑出声来,螺蛳太太与朱姨太围了拢来,听他讲了那段文章,螺蛳太太问道∶『什么叫「重裘」?是不是皮袍子?』
『就算不是皮袍子,至少也是夹袄。假山洞里比较凉快是有的,何至于六七月里要穿夹袄。我来看看是哪个胡说八道?』
仔细一看,这篇文章有个总题目,叫做『南亭笔记』;作者名为李伯元。
又有一段说∶『胡尝衣敝衣过一妓家,妓慢之不为礼,一老妪殷殷讯问,胡感其诚,坐移时而去。明日使馈老妪以薄包,启视之,粲粲然金叶也。妓大悔,复使老妪踵其门,请胡命驾,胡默然无一语,但拈须微笑而已。胡尝过一成衣铺,有女倚门而立,颇苗条,胡注目观之,女觉,乃阖门而入。胡恚,使人说其父,欲纳之为妾,其父靳而不予。胡许以七千圆,遂成议。择期某日,燕宾客,酒罢入洞房,开尊独饮,醉后令女裸卧于床,仅擎巨烛侍其旁,胡回环
审视,轩髯大笑曰∶『汝前日不使我看,今竟何为?「』
看到这里,胡雪岩复又大笑,『你们看,这个李伯元,说我一把大胡子。』
接着将那段笔记,连念带讲地告诉了她们。
『嚼舌头!』螺蛳太太说∶『哪里有这种事!』
『而且前言不搭后语。』朱姨太是医生的女儿,略通文墨,指出李伯元的矛盾∶『一会「拈须微笑」,一会「轩髯大笑」,造谣言造得自己都忘其所以了。』
『不错。』胡雪岩说∶『不过后面这一段倒有意思,好象晓得有今天这样的收场结果似的。』
『喔,』螺蛳太太问∶『他怎么说?』
『他说;「已而匆匆出宿他所。洁旦遣妪告于女曰∶房中所有悉将去,可改嫁他人,此间固无从位置也。女如言获二万余金归诸父,遂成巨富。」』
『这个人眼孔也太小了。』朱姨太说∶『两万多银子,就好算巨富了?』
胡雪岩不作声。螺蛳太太问道∶『你说,要多少才好算巨富?』
朱姨太将自己的话回味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的无心之言,已经引起螺蛳太太的猜疑了,想了一下答说∶『我是笑他这个姓李的眼孔比我还小,他把两万多银子看得大得不得了,我有两万多银子,情愿不要。』
那是指她的那笔阜康存款而言,再一次表示放弃。当然,她不妨说漂亮话,而胡雪岩认为不需认真分辨,只要照自己的办法去做就是。螺蛳太太更觉不便多说什么,不过朱姨太不想多争财货的本心,却已皎然可见,因而对她又添了几分好感。
这时厅上已经静了下来,只是螺蛳太太与胡太太,照预定的计划,还有遣散男女佣仆的事要安排,所以仍是朱姨太陪着胡雪岩闲坐。
『我们进去吧!』胡雪岩说∶『这里太冷。』
『园子门还不能开,老爷再坐一息,我去叫人再端一个火盆来。』
一去去了好半天,没有人来理胡雪岩,想喝杯茶,茶是冷的,想找本书看,翻遍抽屉,只有一本皇历,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年三十看皇历,好日子过完了』。
朱姨太终于回来了。原来当十一房姨太太,奉召至二厅时,由老何妈与阿云,随即将多处房门上锁,丫头、使女都被集中到了下房待命。
朱姨太的一个大丫头春香也在其中,便先找到春香,由春香四处去寻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篮木炭,这一下耽误的工夫便大了。
火盆上续了火炭,坐上铜挑子烧开了水。胡雪岩有了热茶,身上也不冷了,但腹中咕噜噜一阵响,便即问道∶『在哪儿吃饭?』
『只好在这里。』朱姨太关照春香∶『你到小厨房去交代,老爷的饭开到这里来。』
『我去交代没有用。』春香答说∶『有规矩的,小厨房要螺蛳太太的人才算数。』
『那你去找阿云。』
春香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回来复命∶『小厨房我同阿云一起去的。刘妈说,小厨房今天不开伙。老爷已经回来了也不晓得,没有预备。不过,她没有事做,把明天要吃的腊八粥,倒烧好了,问老爷要不要吃?』
『为啥今天小厨房不开伙?』胡雪岩问。
『这当然是螺蛳太太交代的。』朱姨太答说。
胡雪岩会意了,这也是螺蛳太太迫不得已的下策,伙食断绝,大家自然非即时离去不可。胡雪岩大不以为然,摇摇头说∶『这也太过分了。出去的人说一句∶我是饥了肚子出胡家大门的!你们想,这话难听不难听?』
『没法子的事。老爷也不要怪螺蛳太太。』
『我不怪她,我只怪我自己,我应该想到的。』
朱姨太不再作声,等刘妈带着人来开饭,居然还能摆出四盘四碗来,不过都是现成材料凑付,而且还有一个人锅,当然是十锦火锅。
世家大族一到年头,不断有应时的食品,而况胡家已是钟鸣鼎食之家,兼以胡老太太信佛,所以每年这顿腊八粥,非常讲究,共分上中下三等,中下两等,为执事人等及下人所用,由大厨房预备;上等的由小厨房特制,除了『上头人』以外,只有宾客与少数『大伙』,才能享用。这腊八粥的讲究,除了甜的有松仁、莲子、桂圆、红枣等等干果,咸的有香菌、笋干等等珍品以外,另外还加上益中补气的药材。今日之下,艳姬散落如云,满目败落的景象,只有这两种腊八粥,依然如昔。这便又引起胡雪岩的感慨,但也是一种安慰,因而很高兴地说∶『甜的、咸的我都要。』
『先吃咸的,后吃甜的。』朱姨太说∶『先吃了甜的,再吃咸的就没有味道了。』
『对!』胡雪岩说∶『要后头甜。』
等盛了粥来,刚扶起筷子,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将筷子又放了下来。
『怎么?』
『老太太那里送去了没有?』
『这,倒还不知道。』朱姨太急忙喊道∶『刘妈,刘妈!』
在外待命的刘妈,应声而进,等朱姨太一问,刘妈愣住了,『螺蛳太太没有交代。』她嗫嚅着说。
胡雪岩从阜康出事以来,一直没有发过怒,这时却忍不住了,蓦地将桌子一拍,『没有交代,你就不管了!』他咆哮着,『你们就不想想,老太太平时待你们多少好!她不在家,你们就连想都想不到她了,忘恩负义,简直不是人!』
一屋的人,都没有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朱姨太见机立即跪了下来,她一跪,其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