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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讲究面子,也看重『人贵自立』这句话,尤其是做长辈的,听他这样说,自然要嘉许,『你这两句话,我听了倒高兴。不过,』郁四又以告诫的语气说,『你刚刚出道,不要别的本事没有学会,先学会说大话。那就不对了!』
『我是实实在在的话。尤其是在四叔面前,说大话算哪一出?』
『那么,我倒问你。』郁四很认真地,『你哪里来的钱讨亲?你不是说四样首饰是老胡替你买的吗?』
『是啊!胡先生替我垫银子买的,将来我分了花红可以还他。如果是四叔替我出了这笔钱,将来我说拿了来还四叔,不是要挨骂了吗?』
『那也一样。你有了钱也可以孝敬孝敬我的!』
『那还用说?我有了钱不孝敬四叔,把哪个用?不过眼前要请四叔,帮我做过面子争口气,一切让我自己来。』
听了他的话,郁四又高兴、又困扰,高兴的是他前面那两句话,就算是米汤,心里也舒服。困扰的是后面那两句话,不管他,让他自己去料理,是帮他争气做面子,出钱替他办喜事,反倒不是!这成何话说。
虽不成话,却驳不倒!郁四把头往后仰一仰,打量了陈世龙一番,拿签子指指点点地说∶『两三个月不见,我看你是变过了!长衫上身,倒也蛮象个「大二先生」的样子,说两句话,异出异样,比上头的「官腔」还要难应付。这都是你从老胡那里学来的?』
其词若憾,其实深喜,陈世龙笑笑不答,站起身来说∶『四叔,我还有几桩事情,等着要去接头。明天再来看你老人家。』
『明天到我家来,北门!』郁四特地交代明白,接着又叹口气,『唉,这一阵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今天见了你,心里好过得多。你晚上有空,最好再来一趟,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如果今天晚上没空,明天上午一定来,茶店里我这一向也少去,今天是为了等你,不然我也就在家里孵孵算了,衙门里的差使,我都想辞掉。没有意思!』说着,摇头不止。
郁四居然连世袭的差使,都不想要了,可知心境灰恶。陈世龙于心不忍,颇想再陪他坐一会,说些夷场上有趣的见闻,为他遣愁破闷,无奈这一夭,从水晶阿七来访开始,已经耽误了太多的工夫,不得不走,去办正事。
等一个圈子兜下来,把胡雪岩交代的事情办妥,已是近夕照黄昏,匆匆赶到大经丝行,只见黄仪迎着他说道∶『你丈母娘刚走,把你的房间铺陈好,还等了好一歇辰光,看看你不来,只好回去。临走千叮万嘱,一定要你到家吃饭。丈母娘待女婿,真正是没话说。』
『我心里也急。』陈世龙有些不安。『实在是分不开身,现在也还不能去,我想先给胡先生写封信,好趁早叫航船带出。』
『晚上回来写也不迟。好在你今天总要住在这里。』
『不!』陈世龙觉得住在大经,便好似『入赘』一般,有骨气的男子汉是不肯做赘婿住在岳家的,因而很坚决地表示∶『我还是住在我自己那里。』
黄仪了解他的用心,点点头说∶『这也随你。不过我劝你早点到张家,信到那里去写也一样。』
这个建议,陈世龙接受了。赶到张家,正好是阿珠来开的门。这一次不象昨天那样不好意思了,她用微带埋怨的口吻说,『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遇以好些意想不到的事。唉!』陈世龙摇摇头。
『一进门就叹气,』阿珠十分关切地,『为啥?』
『不是我的事。』陈世龙怕她误会,先这样说一句,好叫她放心,『一个要好弟兄,想不到死掉了。真正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看他神情不怡,阿珠也郁郁地不开心。关上大门,把他带到客堂说道∶『爹吃喜酒去了。没有人陪你。要不要到厨房里来?』
『要来的!』陈世龙说,『等我到厨房里去打个招呼,抽空给胡先生写信。』
这个招呼一打就是好半天工夫,阿珠的娘一面炒菜,一面问长问短问陈世龙这天做了些什么?于是谈阿虎就谈不完,自然水晶阿七那一段,他只字不会提的。
『好了!』阿珠等要开饭时笑道,『信也写不成了。』
『吃了饭写,今天非写不可。』
这是正事,阿珠的娘把它看得很重要,吃完饭,忙着收桌子,泡上茶来,摆出笔砚,阿珠又替他铺纸磨墨,连陈世龙自己都觉得这样子未免太郑重,便自嘲似地说,『不象写信,倒象给皇帝写奏折。』
『闲话少说,快点写好了,送到航船上。晚上,人家都睡了,那就得明天起个大早才赶得上。』
明天有明天的事,陈世龙感恩图报,决心要好好巴结,守定今日事今日毕的宗旨,当时定一定心,把胡雪岩交代的事,办得如何,逐项写明。最后提到郁四,说他独子病故,而且要闹家务,精神颓唐,当然,也提到了他的喜事。写完看一看钟,已经九点敲过,匆匆告辞,自己送到去杭州的航船上。
然后径自回家。
未曾进门就已发现了怪事,他屋里亮着灯,而且不止一盏灯亮。
陈世龙出门向来不上锁,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好偷,而钥匙忘记带出来,或者虽带出来而遗失反倒麻烦,好在同一个大门里的邻居会替他照看,不锁更不要紧。有时朋友来访,见他不在家径自推门入内坐等,事或有之,但都在白天,象这样的情形,还是头一回,不免令人诧异,同时也逗人的好奇心,陈世龙心想,倒要看看是哪一个?
这样转着念头,就不肯直接推门去看,蹑手蹑脚走到窗下,找个窗纸破了的洞洞,凑眼过去张望。一望就知道麻烦大了。
里面是水晶阿七,对着一盏擦得雪亮的油灯在喝茶,两眼怔怔地望着另一张桌上的油灯,仿佛有无数心事在盘算。看她身上穿一件紫红宁绸的小夹袄,领子上的纽扣未扣,敞得极大,一股系肚兜的金链子,隐约可见,这副样子让人看见了,不说『水晶阿七跟小和尚有一腿』,那才真叫有鬼!
陈世龙十分火冒,走到房门口,提脚就踢,但就在拉起脚的刹那,心中自语,慢来!看样子阿七不知安着什么心?他知道她的为人,心是不坏,但吃了那碗饭,脸皮就撕破了,什么好刁泼辣的事,都做得出来。也许她是故意的,好说不行,存心来撩拨得自己跟她吵架,传到阿珠耳朵里,这饥荒有得打。万一吵散,阿七就得其所哉了!
念头转到这里,自觉是『小人之心』,但记起黄仪常说的两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象阿七这种人不可不防,只看眼前的情形,就是自己防不到的。
想停当了,气也平了,伸手把门一推,阿七似乎猝不及防,霍地站起身来,两眼睁得极大,看见陈世龙才拍拍胸说∶『咄!吓得我来!』
『你倒不说我吓一跳!』陈世龙平静地答道,『你这样子,象不象半夜里跑出一只狐狸精来?』
『你骂好了!』阿七泰然地笑着,『好在我自己晓得,我不是来迷你的。』
『那你来做啥?』
『想想你光棍可怜,我又没啥事情好做,替你这间狗窝样的房子收拾收拾,这总不犯啥法?』
这一说,陈世龙才把视线扫了一遍。屋子里收拾得象个样子了,尤其使他触目的是,那张床不象自己的床,他是从来不叠被的,此刻叠好了被一看,仿佛那张床大了许多。
『难为你!』陈世龙坐了下来。
『刚刚泡的茶。』阿七倒了一杯茶给他,『廊沿上我替你炖了一锅鸭粥在那里。』
『哪里来的锅灶?』
『买的。』阿七数着手指说,『风炉、茶壶、砂锅,还有炭,一共用了两千铜钱。』
『还替我买了啥东西,一共垫了多少?』
『你要还我?』
『当然!』陈世龙说,『我又不跟你「做人家」,没有要你来买的道理。』
看他的神气倒还平静,但话中摸不到一丝热气,阿七心里便自怨,何苦来自讨没趣?但一则不甘于就此一走,二则是觉得良家妇女好做,凄凉和寂寞难耐。秋宵冷雨,独对孤灯,把棉被咬破了都没用,还不如在陈世龙这里的好,虽说他没有好脸嘴给人看,到底是两个人呀!
这样转着念头,陈世龙就落下风了,他原来是想她自觉没趣,不如归去。
谁知她虽觉没趣而不走,是他再也猜不到的,所以谈话依旧是一句顶一句,毫不放松。
阿七行所无事,走到廊沿下去把一锅鸭粥端了进来,放在地上,接着又奔了出去,只听乒乒乓乓的响声,不知在搞些什么?陈世龙忍不住也走出去张望,这才发现廊沿转角上已安下一个小小的厨房,一张白木方桌,靠壁置着一具竹子碗橱,『乒乒乓乓』正就是她在取碗筷弄出来的响声。
她倒是真的想打算跟自己『做人家』了。陈世龙又好气,又好笑,却不能说什么,他回身坐定,阿七已跟着走了进来,手里一个托盘,两副碗筷以外,还有两碟小菜,一碟是糟『吐瓞』,一碟是酱萝卜。
『我不要吃!』陈世龙先来个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不吃我吃!』阿七答得异常爽脆。
她自盛了一碗鸭粥坐下来吃,也不知是真的饿了,还是有意气他?只见她唏哩呼噜,吃得好香。鸭粥熬得火候够了,香味浓郁,不断飘到他的鼻下,再看她挟块绷脆的酱萝卜放在嘴里,咬得『嘎吱嘎吱』地响,越使得陈世龙要咽唾沫。
想想有点不甘心,『你这个人倒好!』他说,『真的当这里是你的家了?』
『有交情的嘛!』阿七毫不在乎地说,『你到我那里,还不是一样?』
『我是不会这样子不识相的。』
『你是说我不识相?』
『有一点。』陈世龙说,『天晚了,我要睡觉了。』
『小和尚,你气量真小!』阿七的声调幽幽地,『你就让我把这碗粥吃完了,再赶我走,也还不迟。』
这话说得很够分量,陈世龙大为懊悔,堂堂男子汉,在江湖上辈分虽低,倒也从来没有哪个敢当面藐视过,不过今天『吃瘪』在她这两句话上!
于是他要『找场』了!『什么气量小,气量小?谈不到!』他说,『我是为你好,不是啥「赶你走,!随你喜欢到啥辰光,我不在乎。不过我要少陪了。』
说着脱下长衫,往椅背上一搭,坐到床沿上去换拖鞋。哪知早晨刚刚穿过的拖鞋,此时已不在床下,心知是阿七不知摆到哪里去了?懒得跟她搭话,使把鞋子一甩,身子往床上一倒。
『拖鞋在这里。』阿七从床头方凳下拖出一双拖鞋来,回身又把他的长衫挂到衣架上,接着又去收拾桌子。
陈世龙看在眼里不响,但身子却睡不宁帖,倒象背上长了根刺在那里似地。他此时唯一的希望是,阿七早早离去,从此不来。
『小和尚!』阿七收拾完毕,坐下来说,『我有句话要问你。』
不理不好意思,陈世龙只得冷冷地答道∶『你说好了。』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烧过这么入味的鸭粥,你吃一碗好不好?』
想不到是这么一句话!陈世龙大出意外,『人心都是肉做的』,她辛辛苦苦烧好,还要哀求别人来享用,仿佛吃她一碗鸭粥,就是帮了她什么大忙似的。这叫人无论如何硬不起心肠来峻拒,只好这样推托∶『已经都收拾好了,何必再费事┅┅』
一句话没有完,阿七已站起身来,连连说道∶『不费事,不费事!』说着,就走了出去。
陈世龙无法阻拦。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懊恼,是恨自己无用,连个阿七都对付不了!于是自己跟自己赌气,一面从床上仰身坐了起来,一面心中自语∶何必象见了一条毒蛇似地怕她?越是这样躲她,她越要缠住不放。
等阿七笑嘻嘻地盛了粥来,他也不说一声『谢谢』,扶起筷子就吃,也象她一样,把酱萝卜咬得『嘎吱嘎吱』地响,吃完一碗,再来一碗。
『味道不错吧?』阿七得意地问。
『不见得怎么样。』
『哼!』她撇一撇嘴,笑他言不由衷,『我烧的粥是不好,不过你的胃口还不错。』
『我的胃口是不好,不过不吃你不开心。』陈世龙学着她的语气说。
阿七不作声,静静地在咀嚼他这句话的滋味。
『现在该论到我问句话了。』陈世龙放下空碗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没有啥!说实话,我回去也没有事,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东想西,一夜到天亮都睡不着。跟你谈谈,心里好过些,谈到差不多辰光了,你睡你的觉,我回我的家。』
所望不奢,而且陈世龙对她的观感,跟刚进门时,已有不同,于是点点头答应∶『好嘛!大不了陪你坐到天亮。』
阿七嫣然一笑,先把碗筷收了出去,重新沏了一壶茶来,就隔着一盏剔亮了的油灯,跟陈世龙闲谈,自然是她的话多,谈郁四的待人接物,说他『还算是有良心的』,只是耳朵软,喜欢听女儿的话。又说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