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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走!我就在对面房里。』胡雪岩说,『你们自己先谈,谈得拢顶好,谈不拢招呼我一声我就来。郁四嫂你放心,我帮你。』
这个承诺又是一条无形的绳子,把阿七捆得更加动弹不得,除了依旧数落郁四『没良心』、『老糊涂』以外,只提出一个条件∶要郁四从今以后,不准女儿上门。
这如何办得到?不管郁四如何软语商量,阿七只是不允。于是非请胡雪岩来调停不可了。
听完究竟,胡雪岩笑着向郁四说∶『这是有意难难你。郁四嫂是讲道理的人。』
这个手法叫做『金钟罩』,一句话把阿七罩住,人家恭维她『讲道理』,她总不能说『我不讲道理』,非要郁四父女继绝往来不可,因此,这时候又板着脸不响了。
『我现在才晓得,郁四嫂气的不是你,』胡雪岩这样对郁四说,『是气你大小姐。这也难怪郁四嫂,换了我也要气!想想也实在委屈,照道理,当然要你有个交代,不过说来说去一家人,难道真的要逼你不认女儿?就是你肯,郁四嫂也不肯落这样一个不贤的名声在外面。这就是山东的俗话∶』一块豆腐掉在灰堆里,弹不得了!「真正有苦说不出!『
这几句话,直抉阿七心底的衷曲,自己有些感觉,苦于说不出口,现在听胡雪岩替她说了出来,那一份令人震栗的痛快,以及天底下毕竟还有个知道自己的心的知遇之感,夹杂在一起,就如一盏热醋泼在心头,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一路哭,一路数落,但已不是吵架,完全是诉怨。郁四虽觉得有些尴尬,心里却是一块石头落地,知道大事已定。心情闲豫,应付自然从容,也不说话,只从袖中抽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让她好擦眼泪。
擦湿了一方手帕,收住了眼泪,阿七心里感激远多于怨恨,感激的是胡雪岩,站起来福了福∶『胡老爷多谢你!费了你好半天的精神。』接着转过脸去向郁四说道∶『好走了,麻烦人家胡老板好些工夫,还要赖在这里!』
『走,走!』郁四一叠连声的回答,『我先问你,到哪里?』
『还到哪里?自然是回家。』
『对,对!回家,回家!』郁四转身看着胡雪岩,仿佛千言万语难开日,最后说了这样一句∶『我们明天再谈。』
一场雷雨,化作春风,胡雪岩心里异常舒畅,微微笑着,送他们出门。
走到店堂,迎面遇着黄仪,胡雪岩和他都有意外之感,不由得便站住了脚。
『黄先生!』阿七泰然无事,扬一扬招呼,『明朝会。』说着还回眸一笑,洋洋得意的走了。
湖州之行,三天之内,胡雪岩替自己办了两件要紧事。第一件是约妥了黄仪,随他到杭州去办笔墨。黄仪改变了心意,一则想到外面去闯闯,二则是觉得跟了胡雪岩这样的东家,十分够味,当然也知道这位东家不会薄待,所以薪水酬劳等等,根本不谈。
第二件是进一步赢得了郁四的友谊。郁四自从跟阿七言归于好,他的颓唐老态,一扫而空,不再谈衙门里辞差的话,家务也不劳胡雪岩再费心,表示自己可以打点精神来料理。胡雪岩要头寸周转,除了已经拨付的那一笔以外,另外又调动了五万两银子,让他带走。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为你这样的朋友,倾家荡产也值得。况且,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他这样对胡雪岩说∶『你要头寸,只要早点告诉我,我一定替你调齐。』
有了郁四的十万银子和他的那句话,胡雪岩又是雄心万丈了。他目前最困难的,就是头寸,在上海堆栈里的丝,搁煞了他的大部分本钱,阜康钱庄的生意,做得极其热闹,已成『大同行』中的『金字招牌』之一,但唯其如此,决不能露丝毫捉襟见时的窘态,而海运局方面,正当新旧交替之际,亏空只能补,不能拉。在这青黄不接的当口,萌雪岩一度想把那批丝,杀价卖掉,虽仍有盈余,但已有限,费心费力的结果,变成几乎白忙一场,自是于心不甘,同时也不肯错过这个机会。左右为难之下,有郁四的这一臂之力,帮忙帮得大了。
『四哥!』他兴奋地说,『只要你相信我,我包你这笔款子的利息,比放给哪个都来得划算。我已经看准了,这十万银子,我还要「扑」到洋庄上
去。前两天我在杭州得到消息,两江总督怡大人,要对洋人不客气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一抓住必发大财。不过,机会来了,别人不晓得,我晓得,别人看不准,我看得准。这就是人家做生意,做不过我的地方。『
说了半天是什么机会呢?两江总督怡良,郁四倒是晓得的,他是当权的恭亲王的老丈人,也算是皇亲国戚,如果有什么大举措,朝廷一定会支持他,然而对洋人是如何不客气?『莫非,』他迟疑地问,『又要跟洋人开仗?』
『那是不会的┅┅』
胡雪岩说,他听到的消息是,因为两件事,两江总督怡良对洋人深为不满,第一,小刀会的刘丽川,有洋人自租界接济军火粮食,这是『助逆』而不是『助顺』,就算实际上对刘丽川没有什么帮助,朝廷亦难容忍,而况对刘丽川确为一大助力。
第二是从上海失守以后,『夷税』也就是按值百抽五计算的关税,洋人借口虞乱影响,商务停顿,至今不肯缴纳。商务受影响自是难免,如说完全停顿,则是欺人之谈。洋商缴纳关税,全靠各国领事代为约束,现在有意不缴,无奈其何!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不跟洋人做生意。
『租界上的事,官府管不到,再说不跟洋商做生意,难道把销洋庄的货色,抛到黄浦江里?这自然是办不到的,所以,再退一步说,只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也很厉害,内地的丝茶两项,不准运入租界。这是官府办得到的事。』
『我懂了!还是你原来的办法,』郁四点点头说,『那样子一来,丝茶两项存货的行情,一定大涨。这倒是好主意!』
『自然是好生意。』胡雪岩说,『丝我有了,而且现在也不是时候,收不到货,茶叶上面,大有脑筋可动,官府做事慢,趁告示没有出来以前,我还来得及办货。此外,我还想开一爿当铺,开一家药店,阜康也想在上海设分号┅┅』
『老胡,』郁四打断他的话,『我说一句,怕不中听,不过我声明在先,决不是我有啥别的心思,无非提醒你,事情还是你去做,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四哥,我们的交情,你这番表白是多余的。』
话虽多余,不能不先交代,这就是江湖上的『过节』,其实就是郁四以下要说的话,也近乎多余,他劝胡雪岩说,一个人本事再大,精力有限,头绪太多,必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而且他的生意,互相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垮下来,不可收拾。不如暂时收敛,稳扎稳打。
这番话语重心长,见得郁四的关切,但胡雪岩自己何尝不知道?其间的利害关系,他远比郁四了解得更透彻,不过他自己足以应付得了,哪一处出了毛病,该如何急救?也曾细细策划过,有恃无恐,所以我行我素。只是郁四说到这样的话,休戚相关,虽不能听,亦不宜辩,因而不断点头,表示接受。
接受不是一句空话可以敷衍的,而郁四有大批本钱投在自己名下,也得替他顾虑。胡雪岩的思考向来宽阔而周密,心里在想郁四的话,可有言外之意?却是不能不问清楚的。
『四哥,你的话十分实在。当铺、药店,我决定死了心,暂且丢下。不过,我要请问一句,四哥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你这话也是多余的。』郁四答道,『我几时跟你说过假话?』
『是的,是的,我晓得。』胡雪岩连连点头,『不过,我怕我或者有啥
看不列的地方,要请四哥指点。你看,我们在上海的那批丝,是不是现在脱手比较好?『
『嗐!』郁四的神色和声音,大似遗憾,『你完全弄错我的意思了!你当我不放心我投在你那里的本钱,决不是!我早就说过了,我相信你,生意你去做,我不过问。』
『四哥是相信我,结果弄得「鸭屎臭」,叫我怎么对四哥交代?』
『不要交代!要啥交代?做生意有亏有蚀,没话可说!只有「开口自己人,独吃自己人」的才是「鸭屎臭」,你不是那种人。再说一句,就算你要存心吃我,我也情愿,这话不是我现在说,你问阿七。』说着便连声喊着∶『阿七,阿七!胡老板有话问你。』
阿七在打点送胡雪岩的土仪,正忙得不可开支,但听说是胡雪岩有话问,还是抽出身子来了。
『我昨天晚上跟你谈到上海的那批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郁四问。
『你说,那批丝上的本钱,你只当赌铜钿输掉了。赚了,你不结帐,蚀了,你也睡得着觉。』
听这样一说,胡雪岩既感激,又不安,听郁四的口气,大有把那笔本钱奉送之意,这无论如何是受之有愧的。但此时无需急着表白,朋友相交不在一日,郁四果有此心,自己倒要争个面子,将来叫他大大地出个意外。
于是他说∶『四哥你这样说,我的胆就大了。人生难得遇着知己,趁这时候我不好好去闯一闯,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在这一刻,胡雪岩又有了新的主意,但决定等那批丝脱手以后,把郁四名下应得的一份,替他在上海买租界上的地皮。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细细想去,第一,不受炮火的影响,各地逃难到上海租界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市面当然要兴旺,第二,朝廷对洋人不欢迎,但既然订了商约,洋人要来,不欢迎也办不到。『五口通商』只有上海这个码头最热闹,一旦洪杨战败,逃难的人会相携还乡,但做生意的人,是不会走的。所以,趁现在把上海租界里那些无甚入息,地价便宜的苇塘空地买下来,将来一定会大发其财。不过,这是五年、十年以后,如果有闲钱无甚用处,不妨买了摆在那里,象自己现在这样,急需头寸周转,就不必去打这个主意。
『老胡!』郁四见他沉吟不语,便即问道∶『你在想啥?』
『还不是动生意上的脑筋。』说了这一句,胡雪岩才想起郁四劝他的话,自然不宜再出花样,因而自己摇着手说∶『不谈,不谈。是空想!』
『不要去多想了!我们吃酒,谈点有趣的事。』
趣事甚多,胡雪岩讲了七姑奶奶逛堂子的笑话,把阿七听得出了神。郁四也觉得新奇,表示很想会一会这样一个『奇女子』。
『那容易得很!』胡雪岩说,『只要你抽得出空,我陪你走一遭,尤家兄妹一定也会觉得你很对劲。』
『真的,』阿七接口向郁四说,『你也该到外头走走,见见世面。年纪一大把,乐得看开些,吃吃喝喝,四处八方去逛逛,让我也开开眼界。』
这番怂恿把郁四说动了心,平生足迹不出里门,外面是怎么样的一个花花世界,只听人说,未曾目睹,到底是桩憾事,如果能带着阿七去走一走,会一会江湖上的朋友,也是暮年一大乐事。只是怎么能抽得出身。
因此,他又想到衙门里的差使,要找个替手这件大事,『老胡,』他毫
不考虑地问了出来,『上次我跟你谈过的,想叫小和尚来当差,你可曾问过他?』
『还不曾问。』胡雪岩心想,陈世龙大概不会愿意,而且有阿七在,陈世龙也实在不宜过分接近郁家,再为自己打算,也难放手,所以索性再加一句∶『我想不问也罢。我看他十之八九不肯!』
『那就算了。』郁四偶惘地说,『我另外物色。』
这两句对答,使得阿七深为注意,在过去,如果谈到陈世龙,她立刻会插嘴来问,但自从有了那两番私晤,倾诉心曲的经历,变得『做贼心虚』,在郁四面前,处处要避嫌疑,所以当时不敢搭腔,过后才找个机会,悄悄问胡雪岩是怎么回事?
胡雪岩也正要这样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好问她一个明白,因而说明其事以后,紧接着便是这样一句∶『郁四嫂,我有句话,不晓得能不能问?问了伯你不高兴,不问,我心里总不安稳。真正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七是很聪明、也很爽荡的人,微微红着脸说∶『我晓得你要问的是啥?
那件事我做错了。不过当时并不晓得做错。『
『这话怎么说?』胡雪岩觉得她的话,很有意味,『是你跟郁四哥讲和以后,才晓得自己错了?』
『是的!』阿七羞涩地一笑,别具妩媚之姿,『想想还是老头子好,样样依我,换了别人,要我样样依他,这在我,也是办不到的。』
胡雪岩觉得以她的脾气和出身,还有句话提出来也不算太唐突,所以接着又问∶『那么你去看世龙之前,是怎么个想法?』
一听这话,阿七有些紧张∶『小和尚把我的话,都告诉你了?』
这下胡雪岩倒要考虑了,看阿七的神气,是不愿意让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