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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这话,阿七有些紧张∶『小和尚把我的话,都告诉你了?』
这下胡雪岩倒要考虑了,看阿七的神气,是不愿意让第三者晓得她的秘密,如果为了叫她心里好过,大可否认。只是这一来,就不会了解她对陈世龙到底是怎么一种感情?想一想,还是要说实话。
于是他点一点头,清清楚楚地答道∶『源源本本地告诉我了。』
阿七大为忸怩,『这个死东西!』她不满地骂,『跟他闹着玩的,他竟当真的了!真不要脸!』
这是掩饰之词,胡雪岩打破沙锅问到底,又刺她一句∶『你说闹着玩,也闹得太厉害了,居然还寻上门去,如果让阿珠晓得了,吃起醋来,你岂不是造孽?』
『那也要怪他自己不好。』阿七不肯承认自己的错处,『无论如何香火之情总有的。那时候我心里一天到晚发慌,静不下来,只望有个人陪我谈谈。
他连这一点都不肯,我气不过,特为跟他罗嗦,叫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说着,她得意地笑了。
这翻话照胡雪岩的判断,有十分之七可靠,不可靠的是她始终不承认对陈世龙动过心!然而事过境迁可以不去管它,只谈以后好了。
『以后呢?』他问,『你怎么样看待陈世龙?』
『有啥怎么样?』阿七说得很坦率,『我死心塌地跟了老头子,他也要讨亲了,还有啥话说?』
于是胡雪岩也没话说了,神色轻松,大可放心。
『胡老板,』阿七出了难题给他来回答,『张家阿珠这样的人品,你怎么舍得放手?』
『这话,』胡雪岩想了想答道,『说来你不会相信,只当我卖膏药、说
大话。不过我自己晓得,我做这件事就象我劝郁四哥把你接回来一样,是蛮得意的。『
『得意点啥?』阿七有意报复,『刚开的一朵鲜花,便宜了小和尚。你倒不懊悔!』
『要说懊悔,』胡雪岩也有意跟她开玩笑,『我懊悔不该劝郁四哥把你接回来,我自己要了你好了,大不了象黄仪一样,至多讨一场没趣。』
阿七笑了,『好样不学,学他!』接着,神色一正,『胡老板,我规规矩矩问你一句话。』
『好!我规规矩矩听。』
『你太太凶不凶?』
『你问她作啥?』胡雪岩笑道∶『是不是要替我做媒?』
『对!不然何必问?』
『那么,你打说来听听,是怎么样一个人?』
『人是比我胜过十倍,不过命也比我苦。』阿七说道,『是个小孤孀。』
接着,阿七便夸赞这个『小孤孀』的品貌,胡雪岩被她说得心思有些活动了,试探着问道∶『她家里怎么样?守不住改嫁,夫家娘家都要答应,麻烦很多。』
『麻烦是有一点,不过也没有料理不好的。』阿七说道,『她夫家没有人。倒是娘家,有个不成材的叔叔,还有个小兄弟,如果娶了她,这个小兄弟要带在身边。』
『那倒也无所谓。』胡雪岩沉吟着,好半天不作声。
『胡老板,』阿七怂恿着说,『你湖州也常要来的,有个门口在这里,一切方便,而且,说人品真正是又漂亮、又贤惠!要不要看看?』
『那好啊!怎么个看法,总不是媒婆领了来吧?』
『当然不能这么青。』阿七想了想说,『这样吧,明天一早我邀她到北门天圣寺烧香,你在那里等,见了装作不认识我,不要打招呼。我也不跟她说破,这样子没有顾忌,你就看得清楚了。』
『也好!准定这么办。』
到了第二天,胡雪岩找陈世龙陪着,到了北门天圣寺,先烧香,后求签,签上是这样一首诗∶暮云千里乱吴峰,落叶微闻远寺钟;目尽长江秋草外,美人何处采芙蓉?
胡雪岩看不懂这首诗,只看签是『中平』,解释也不见得高明,便一笑置之,跟阵世龙寺前寺后,闲步随喜。
陈世龙却有些奇怪,只听胡雪岩说要到天圣寺走走,未说是何用意?他这样的一个大忙人,力何忽发雅兴,来游古刹。先是心里打算,他既不说,自己也不必问,但等到了天圣寺,自然明白,这时看不出名堂,就忍不住要问了。
『胡先生,你是不是等什么人?还是┅┅』
『对!我正是等人。跟你说了吧!』
一说经过,陈世龙笑道∶『幄。我晓得了!』他说,『一定是何家的那个小孤孀,不错!阿七的眼光不错,不过,这个媒做得成,做不成,就很难说了。』
『原来你也晓得。』胡雪岩颇有意外之感,『来,我们到那里坐一坐。』
两人在庙门口一家点心摊子上坐了下来,一面吃汤圆,一面谈何家的小孤孀。据陈世龙说,此人颇有艳名,自从居孀以后,很有些人打她的主意,但夫家还好说话,娘家有个胞叔,十分难,所以好事一直不谐。
『无非是多要几两银子。』胡雪岩问,『有什么难的?』
『那家伙嫖赌吃着,一应俱全,哪个跟他做了亲戚,三天两头上门来罗嗦,就吃不消了。』
『这倒不必怕他。』胡雪岩又问,『她娘家姓啥?』
『娘家姓刘。他叔叔叫刘三才,人家把他的名字改了一个字,叫做刘不才。由这上头,胡先生就可以晓得他的为人了。』
『总有点用处吧!』
『用处是有点的。不过没有人敢用他。这个人太滑、太靠不住。』
『不管它!你倒说来我听听,刘不才有何用处?』
『他能说会道,风花雪月,无不精通,是做篾片的好材料。』陈世龙接着又用警告的语气说,『就是银钱不能经他的手。说句笑话,他老子死了,如果买棺材的钱经他的手,他都会先用了再说。』
胡雪岩笑了,『有这样的人?』是不甚相信的语气。
『就有这样的人!』陈世尤特为举证∶『我跟他在赌场里常常碰头,诸如此类的事,见得多了。』
胡雪岩点点头,抛开陈世龙的话,管自己转念头。他心里在想,篾片有篾片的用处,帮闲的人,官场中叫清客,遇着纨袴子弟便叫篾片,好似竹篓子一样,没有竹筐片,就拧不起空架子。自己也要几个篾片,帮着交际应酬。
如果刘不才本心还不坏,只是好拆烂污,倒不妨动动脑筋,收服了他做个帮手。
『来了,来了!』陈世龙突然拉着他的衣服,轻轻说道。
胡雪岩定定神,抬头望去,这一望,心里立刻便是异样的味道。何家的小寡妇是个『黑里俏』,除了皮肤以外,无可批评。腰肢极细,走几步路,如凤摆杨柳,却又不象风尘中人的有意做作,而是天然袅娜。她下了轿子,扶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一步一步的走过点心摊子。胡雪岩的脸便随着她转,一直转到背脊朝陈世尤为止。
陈世龙已会过了帐,悄悄的拉了他一把,两个人跟着又进了山门。阿七是早就看到了他们的,此时落后一步,微微转近身来摇一摇手。
『她什么意思?』胡雪岩问。
『大概是关照不是靠得太近。』
听这一说,胡雪岩便站住了脚,尽自盯着她的背影看。从头到脚,一身玄色,头上簪一朵穿孝的白绒花,显得格外触目。
『胡先生,』陈世龙轻声问道∶『怎么样?』
『就是皮肤黑一点。』
『有名的「黑芙蓉」嘛!』陈世龙说。
『怎么叫黑芙蓉?只听说过黑牡丹。』
『她的名字就叫芙蓉。』
『芙蓉!』胡雪岩偏着头,皱着眉想,『好象什么地方听说过个名字?』
就这样不断念着『芙蓉、芙蓉』,皱眉苦思,到底起起来了。
『原来在这里!』他把刚才求的那张签,拿给陈世龙看。
『巧了!』陈世龙极感兴趣的笑着,『看起来是前世注定的姻缘。』
『不见得!「美人何处采芙蓉」,是采不到的意思。』胡雪岩摇摇头,大为快怏之意。
陈世龙从未见过他有这样患得患失、近乎沮丧的神情,心里有些好笑。
但随即想到,胡雪岩对芙蓉,可说是一见钟情,无论如何得把她『采』来供养,才是报答之道。
『再进去看看!』胡雪岩说。
『胡先生,你一个人去好了,她有点认识我的,见面不大方便,我先避开为妙。』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一个在大殿前面那只高可及人的大香炉旁边,七上八下想心里,又想闯进殿去细看一看,又怕不依阿七的暗示,会把好事搞坏,左思右想只是打不定主意,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几万银子上落的生意,都是当机立断,毫无悔尤,偏偏这么点事会大为作难!
辰光就这样空耗着,耗到阿七和芙蓉出殿,他不能再没行动了,『嗐!』
他自己对自己不满,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成也罢,不成也罢,何必看得那样认真?这一转念,犹豫和怯意一扫而空,同时也把阿七的约定和暗示,都抛到九霄云外,踏着从容潇洒的步子迎了上去,清清朗朗地喊一声∶『郁四嫂!』
既然叫出来了,阿七不能不理,装出略如惊喜的神态说道∶『啊,胡老板,是你!怎么有空?来烧香,还是啥?』
『偶然路过,进来逛一逛。』胡雪岩一面说,一面打量芙蓉。她那双眼睛很活,但也很静,在初见胡雪岩,视线飞快地一绕之后,一直垂着眼皮,看着地下。
阿七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胡雪岩自己要出头,索性彰明较著替他们拉拢,让他自己来显显本事,倒省了许多心。于是她说∶『胡老板,我要敲你的竹杠,好好请一请我们┅┅』
一说到『我们』两字,芙蓉便推一推她的手埋怨∶『你这个人!哪里有这样子的?』
『怕啥!』阿七一副理直气壮的态度,『胡老板又不是外人,是我们老头子的要好弟兄!』
『正是这话。这位┅┅』胡雪岩微笑着说∶『这位小姐,不必见外!』
『喔,』阿七趁机说道,『胡老板,我来引见,这是我的小姐妹,娘家姓刘,夫家姓何,小名叫芙蓉。你叫她名字好了。』
听这番介绍,芙蓉只是皱眉,胡雪岩不知道她因何不满,不敢鲁莽,『没有这个道理!至少该尊称一声小姐。』说着作了个揖,『芙蓉小姐!』
『不敢当。』芙蓉带着羞意,还了礼,接着转脸对阿七说∶『我先走一步了!』
『你不要扫我的兴!』阿七一把拉住她,『我老早想到白衣庵去吃素斋,难得今天凑巧,又有人做东道,又有人陪我。』
芙蓉不响,自是默许了。胡雪岩便一叠连声地说∶『好,好!我做个小东。不过白衣奄在哪里?在它那里吃素斋是怎么个规矩?我都不知道。』
『我知道!』阿七接口答说,『不过,胡老板,这个东道倒不是小东道!
白衣奄的素菜,湖州有名的,吃一顿斋,缘簿上总要写五两银子才够面子。『
『只要你吃得中意,五两银子算啥?』胡雪岩避开一步问道∶『轿子可是在山门外?』
『已经打发走了。胡老板,拜托你到山门口去雇两顶,白衣庵在西门城
脚下,轿伕都知道的。『
胡雪岩答应着,抢步先行,等阿七和芙蓉一出山门口,轿子已经倾倒轿杠在等着了。
但事情起了变化,芙蓉原已默许了的,突然变卦,说她的小兄弟在发烧,甚不放心,一定要回家。阿七自然不肯,无奈芙蓉的主意也很坚决。众目睽睽之下,不便拖拖拉拉地争持,于是胡雪岩反帮着她阿七,说不必勉强,改天还有相叙的机会。
『哪里还有相叙的机会?』等芙蓉坐上轿子回家,阿七这样埋怨胡雪岩,『我关照你不要叫我,你不听!好好一头姻缘,让你自己搅散了!』
此时此地,不宜细谈此事,胡雪岩自己认错∶『都怪我不好。回家去说。』
一回到家,说郁四到沂园『孵混堂』去了。好在通家之好,不避形迹,阿七便留胡雪岩吃午饭,谈芙蓉的事。
『我已经露口风给她了,虽然没有指出人来,不过你一露面,也就很清楚了。』阿七又说∶『她跟我的交情很够,等我慢慢来说,一定可以成功。
哪晓得你心这么急?现在事情弄僵了!『
『也不见得。』胡雪岩说,『也许是她心里有数,所以不好意思。你不妨去探探她的口气看!』
『当然!总不能就此算数。不过,很难!』阿七摇摇头说,『我懂她的脾气。』
『她的脾气怎么样?』
『她也是很爽快的人,一肯就肯,说不肯就不肯。』
『我倒不相信!』胡雪岩心想,本来也还无所谓,照现在看,非要把芙蓉弄到手不可!不然传出去便成了一个话柄。
不过这一趟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且等年下有空,好好来动一番脑筋。
心里存了这么个主意,便暂且抛开了芙蓉,自去知府衙门访杨、秦两位老夫子辞行,准备再住一天就带着黄仪回杭州。
『来一趟不容易,何妨多住几天。』郁四挽留他说,『你不是要在上海打局面,我有几个南得的朋友,不可不文。』
这一说胡雪岩心思活动了。他一直想到南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