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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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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过一阵,贺客纷纷告辞,芙蓉送到中门,胡雪岩送出大门,在郁四上轿以前,执着他的手说∶『四哥,这一来你倒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湖州怕还要住几天了。』

郁四笑笑不响,陈世龙却接上了话,『胡先生!』他说,『如果杭州有事要办,我去跑一趟。』

『对呀!』阿珠的娘说,『尽管叫世龙去!』

『等我想一想,明天再说。』

回进门来亲自关了大门,走进大厅,喜烛犹在,红艳艳的光晕闪耀着,给胡雪岩带来了梦幻似的感觉。『真正象做梦!』他自语着,在一张新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扶手,识得那木料,在广东名叫『酸枝』,样子也是广式,在杭州地方要觅这样一堂新家具,都不容易,何况是在湖州?见得郁四花的心血,真正可感。

由郁四想到阿七,再想到老张和他的妻儿女婿,还有黄仪和衙门里的两位老夫子,最后想到这天的场面,胡雪岩十分激动——世界上实在是好人多,

坏人少,只看今天,就可明白,不但成全自己的好事,而且为了让自己有一番意外的惊喜,事先还花了许多心血『调虎离山』。这完全是感情,不是从利害关系生出来的势利。

正想得出神,咀嚼得有味,听见有人轻轻喊道∶『老爷!

转脸一看是芙蓉,正捧了一盏盖碗茶来,她已卸了晚妆,唇红齿白,梳个又光又黑的新样宫署,这时含羞带笑地站在胡雪岩面前,那双眼中荡漾着别样深情,使得胡雪岩从心底泛起从未经验过的兴奋,咽了两口唾沫,润湿了干燥的喉咙,方能开口答话。

『谢谢!』他一只手接过茶碗,一只手捏住她的左臂。

『索性在外面坐一坐再进去吧!』芙蓉说,『我熏了一炉香在那里,气味怕还没有散尽。』

『郁四嫂真有趣。』胡雪岩问道∶『你们是很熟的人?』

『认识不过两年,从她嫁了郁四爷,有一次应酬┅┅』芙蓉笑笑不说下去了。

『怎么呢?』胡雪岩奇怪,『又是闹了什么笑话?』

『不是闹笑话。』芙蓉语声从容地答道,『那夭别人都不大跟她说话,想来是嫌她的出身。我不晓得她是什么人?只觉得她很爽朗,跟她谈了好些时候。就此做成了好朋友。』

『原来如此!』胡雪岩很欣赏芙蓉的态度,同时又想到她刚才不嫌龌龊,亲自照料呕吐狼藉的阿七的情形,庆幸自己娶了个很贤慧的妇人。

这一转念间,胡雪岩对芙蓉的想法不同了。在一个男人来说,妻妾之间的区别甚多,最主要的是『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胡雪岩看中芙蓉,也就是倾心于她的翦水双瞳,柳腰一捻,此刻虽然矜持庄重,而那风流体态,依然能令人如灯蛾扑火般,甘死无悔。但是,光有这样的想法,胡雪岩觉得可惜,就好比他表链上所系的那个英国金洋钱一样,英镑诚然比什么外国钱都来得贵重,但拿来当作表坠,别致有趣,比它本身的价值高得多。这样,如果只当它一个可以折算多少银子的外国钱来用,岂不是有点儿糟蹋了它?

要娶芙蓉这样一个美妾,也还不算是太难的事,但有色又有德,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应该格外珍惜。这样想着,他的心思又变过了,刚才是一味兴奋,所想到的是『携手入罗帏』,此刻是满足的欣悦,如对名花,如品醇酒,要慢慢的欣赏。

看他未曾说话,只是一会儿眨眼,一会儿微笑,芙蓉很想知道,他想什么想得这么有趣?然而陌生之感,到底还浓,只有尽自己的礼法。便试探育说道∶『请到里面去坐吧!』

『好!你先请。』

这样客气,越使她有拘束之感,退后一步说∶『老爷先请!

我还有事。『

她分内之事,就是尽一个主妇的责任,吹灭烛火,关上门窗,又到厨房里去,检点了一番,才回人『洞房』。

胡雪岩一个人在屋里小饮,四碟小菜、一壶酒是早就预备在那里的,把杯回想这天的经过,心里有无数急待解答的疑问,所以看见她一进来就又忙忙碌碌地整理衾枕,便即说道∶『芙蓉,你来!我们先谈谈。』

『嗯!好。』芙蓉走了过来,拉开椅子坐下,顺手便把一碟火腿,换到他面前,接着又替他斟满了酒。

他把酒杯递到她唇边,她喝了一口,又夹了一片火腿来,她也吃了。

『你晓不晓得我今天闹个大笑话?』

这个开始很好,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很熟了,芙蓉以极感兴趣和关切的眼色看着他,『怎么呢?』她问。

『我跟郁老四一起进门,大家都说「恭喜」,我莫知莫觉,只当是郁老四做生日,大家是跟他道喜,你想想,世界上有这种事!』

芙蓉忍俊不禁,『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却又赶紧抿着嘴。

摆出正经样子∶『难道你自己事先一点都不知道?』

『一点都不知道。为了瞒着我,他们还特地把我弄到南浔去玩了一趟。』

『那┅┅』芙蓉迟疑了一会,双目炯炯地看着他问,『要我,不是你的意思?』

『哪有这话!』胡雪岩赶紧分辩,『我是求之不得!』

芙蓉点点头,神色和缓了,『我也不曾想到。』她低着头说∶『我实在有点怕!』

『怕什么?』

『伯我自己笨手笨脚,又不会说话,将来惹老太太、太太讨厌。』

『那是决不会有的事!你千万放心好了。』

得到这样的保证,芙蓉立刻绽开了笑容,笑容很淡,但看起来却根深,她是那种天生具有魔力的女人,不论怎么一个淡淡的表情,受者都会得到极深的感受。

『我的情形,你大概总听郁四嫂说过了。』胡雪岩问道,『她是怎么说我?』

『话很多。』芙蓉把那许多话,凝成一句∶『总之,劝我进你们胡府上的门。』

『那么你呢?乐意不乐意?』

这话在芙蓉似乎很难回答,好半晌,她垂着眼说∶『我夭生是这样的命!』

话中带着无限的凄楚,可知这句话后面隐藏着无限波折坎坷。胡雪岩怜惜之余,不能不问,但又怕触及她什么身世隐痛,不愿多说。所以踌躇着不知如何启齿?

一个念头转到她的亲属,立刻觉得有话可说了,『你不是有个兄弟吗?』

他问,『今天怎么不见?』

『在我叔叔那里。』芙蓉抬起头来,很郑重地,『我要先跟老爷说了,看老爷的意思,再来安排我兄弟。』

『我不晓得你预备怎么安排?』胡雪岩说,『当初郁四嫂告诉过我,说你要带在身边。这是用不着问我的,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将来教养成人,当然是我的责任!』

听到最后一句,芙蓉的不断眨动的眼中,终于滚出来两颗晶莹的泪珠,咬一咬嘴唇,强止住眼泪说∶『我父母在阴世,也感激的。』

『不要这样说!』胡雪岩顺手取一块手巾递了给她,『不但你兄弟,就是你叔叔,我都想拉他一把,既然做了一家人,能照应一定要照应。日子一长,你就晓得我的脾气了。』

『我晓得,我听阿七姐说过。』芙蓉叹口气∶『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也听说过,你的叔叔,外号叫做「刘不才」,这不要紧!别人不敢用,我敢用,就怕他没有本事。』说到这里,胡雪岩便急转直下地加了一句∶

『你家是怎么个情形,我一点都不晓得。』

芙蓉点点头∶『我当然要告诉你。』

刘家也是生意人家,芙蓉的祖父开一家很大的药材店,牌号叫做『刘敬德堂』。祖父有三个儿子,老大就是芙蓉的父亲,老二早夭,老三便是刘不才。刘不才绝顶聪明,但从小就是个纨袴,芙蓉的父亲是个极忠厚老实的人,无力管教小兄弟,又怕亲友说他刻薄,便尽量供应刘不才挥霍。因此,刘敬德堂的生意虽做得很大,却并不殷实。

不幸地,十年前出了一个极大的变故,芙蓉的父亲到四川去采办药材,舟下三峡,在新滩遇险,船碎人亡,一船的贵重药材,漂失无遗。刘不才赶到川中去料理后事,大少爷的脾气,处处摆阔,光是雇人捞尸首,就花了好几百银子,结果尸首还是没有捞到,便在当地做法事超度,又花了好些钱。

『你想想,我三叔这样子的弄法,生意怎么做得好?一年工夫不到,维护不下去了,人欠欠人清算下来,还差七千银子。那时我三叔的脾气还很硬,把店给了人家,房子、生财、存货,一塌刮子折价一万,找了三千银子回来。』

三千银子,下到一年就让刘不才花得光光。于是,先是上当铺,再是卖家具什物,当无可当、卖无可卖,就只好以贷借为生。『救急容易救穷难』,最后连借部没处借了。

谈到这里,芙蓉摇摇头,不再说下去,那不堪的光景,尽在不言,墒雪岩想了想问∶『你娘呢?』

『娘早就死了,我兄弟是遗腹子,我娘是难产。』芙蓉又说,『到我十五岁那年,我三婶也让我三叔把她活活气杀!我也不知道我三叔哪里学来的本事?家里米缸,天天是空的,他倒是天天吃得醉醺醺回来,就靠我替人绣花,养我兄弟,想积几两银子下来,将来好叫我兄弟有书读,哪晓得?妄想!』

『怎么是妄想?』

『我三叔啊!』芙蓉是那种又好气,又好笑,出于绝望的豁达的神情∶『不管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他都能寻得着!真正是气数。』

胡雪岩也失笑了,『这也是一种本事。』他说,『那样下去也不是一回事。你怎么办呢?』

『就是这话罗!我想了又想,下定决心。』芙蓉略停一停,挺一挺胸说,『我十二岁的时候批过一张八字,说我天生偏房的命,如果不信,一定会克夫家。所以我跟我三叔说,既然命该如此,不如把我卖掉,能够弄个二三百两银子,重新干本行,开个小药店,带着我兄弟过日子,将来也有个指望。

你晓得我三叔怎么说?『

胡雪岩对刘不才这样的人,了如指掌,所好的就是虚面子,所以这样答道∶『他一定不肯,怕失脸面。』

『一点不错!他说,我们这样的人家,穷虽穷,底子是在的,那有把女儿与人做偏房的道理?别的好谈,这一点万万办不到。』芙蓉说,『我也就是在这一点上,看出我三叔还有出息。』

前后话锋,不大相符,胡雪岩心中不无疑问,但亦不便打断她的话去追问,只点点头说∶『以后呢?』

『以后就嫁了我死去的那个。』芙蓉黯然说道∶『一年多工夫,果然,八字上的话应了!』

胡雪岩这才明白,她现在愿意做人的偏房,是『认命』。但是,刘不才呢?可是依旧象从前那样,郁四是用了什么手腕,才能使他就范?这些情形

是趁此时问芙蓉,还是明天问郁四?

他正在这样考虑,芙蓉却又开口了,『有件事,我不甘心!』她说,『我前头那个是死在时疫上。初起并不重,只要有点藿香正气丸,诸葛行军散这种极普通的药,就可以保得住命,偏偏是在船上,又是半夜里,连这些药都弄不到。我常常在想,我家那爿药店如果还开着,这些药一定随处都是,他出门我一定会塞些在他衣箱里,那就不会要用的时候不凑手。应该不死偏偏死,我不甘心的就是这一点!』

胡雪岩不作声。芙蓉的话对他是一种启发,他需要好好盘算。就在这默然相对之中,只听『扑』地一声,抬眼看时,红烛上好大的一个灯花爆了。

『时候不早了!』芙蓉柔声问道∶『你恐怕累了?』

『你也累了吧!』胡雪岩握着她的手,又捏一捏她的手臂,隔着紫缎的小夹袄,仍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臂上的肌肉很软,却非松弛无力,便又说道∶『你不瘦嘛!』

英蓉的眼珠灵活地一转,装作不经意地同道∶『你喜欢瘦,还是喜欢胖?』

『不瘦也不胖,就象你这样子。』

芙蓉不响,但脸上是欣慰的表情,『太太呢?』她问,『瘦还是胖?』

『原来跟你也差不多,生产以后就发胖了。』胡雪岩忽然提起一句要紧话∶『你有孩子没有?』

『没有!』芙蓉又说,『算命的说,我命里该有两个儿子。』

听得这话,胡雪岩相当高兴,捧着她的脸说,『我也会看相,让我细看一看。』

这样四目相视,一点腾挪闪转的余地都没有,芙蓉非常不惯,窘笑着夺去他的手,『没有什么好看!』说着,她躲了开去。

『我问你的话,』胡雪岩携着她的手,并坐在床沿上说,『那天你先答应去吃素斋,一出天圣寺的山门,怎么又忽然变了卦?』

『我有点怕!』

『怕什么?』

芙蓉诡秘地笑了一下,尽自摇头,不肯答话。

『说呀!』胡雪岩问道,『有什么不便出口的?』

迟疑了一下,她到底开了口∶『我怕上你的当!』

『上什么当?』胡雪岩笑道∶『莫非怕我在吃的东西里面放毒药?』

『倒不是伯你放毒药,是伯你放迷魂药!』说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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