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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娣笑道:“打扮邵之雍。”
有天晚上已经睡了,被炮竹声吵醒了,听见楚娣说日本投降了,一翻身又睡著了。
他的报纸寄来的最后两天还有篇东西提起“我思念的人,像个无根无叶的莲花,黑暗中的一盏明灯……”
两星期后,一大早在睡梦中听见电话铃声,作U字形,两头轻,正中奇响,在朦朧中更放大了,钢啷啷刺耳。碧绿的枝叶扎的幸运的马蹄铁形花圈,一隻隻,成串,在新凉的空气中流过。
她终於醒了,跑去接电话。
“喂,我荒木啊。……噯,他来了。我陪你去看他。现在就去吧?”
偏偏前两天刚烫了头髮,最难看的时期,又短又倔强,无法可想。
半小时后荒木就来了。因为避免合坐一辆三轮车,叫了两部人力车,路又远,奇慢。路上看见两个人抱头角力,与蒙古的摔角似乎又不同些。马路上汽车少,偶然有一卡车一卡车的日本兵,运去集中起来。这两个人剃光头,却留著两三撮头髮,扎成马尾式,小辫子似的翘著,夹在三轮与塌车自行车之间,互扭著边斗边走,正像两条牛,牛角绊在一起锁住了。身上只穿著汗衫,黄卡其袴,瘦瘦的,不像日本角力者胖大,但是她想是一种日式表演,因为末日感的日侨与日本兵大概现在肯花钱,被挑动了乡情,也许会多给。
还有个人跟在后面摇动一隻竹筒,用筒中的洒豆打拍子。二人应声扯一个架式,又换一个架式,始终纳著头。下一个红绿灯前,两部人力车相并,她想问荒木,但是没开口。忽然有许多话彷彿都不便说了。
人力车拉到虹口已经十点半左右,停在横街上一排住宅门口。撳铃,一个典型的日本女人来开门,矮小,穿著花布连衫裙,小鹅蛋脸粉白脂红。荒木与她讲了几句话,九莉跟著一同进去,上楼。不是日式房屋,走进一问房,之雍从床上坐起来。他是坐日本兵船来的,混杂在兵士里,也剃了光头,很不好意思的戴上一顶卡其布船形便帽。在船上生了场病,瘦了一圈。
荒木略坐了坐就先走了。
之雍挪到他椅子上坐著继续谈著,轻声笑道:“本来看情形还可以在那边开创个局面,撑一个时期再说,后来不对了,支持不下了——”
九莉也笑了。她反正越是遇到这种情形,越是儘量的像平常一样。
谈了一会,之雍忽然笑道:“还是爱人,不是太太。”
她也只当是讚美的话一样,只笑笑。
之雍悄声道:“投降以后那些日本高级军官,跟他们说话,都像是心里半明半昧的。”
九莉很震动。这间房只有两扇百叶门通洋台,没有窗户,光线很暗,这时候忽然黑洞洞的,是个中国旧式平房,窗纸上有彫花窗櫺的黑色剪影。
“……兵船上非常大的统舱,吐的人很多。”
都是幽深的大场面,她听著森森然。
“你能不能到日本去?”她轻声问。
他略摇了摇头。“我有个小同乡,从前他们家接济过我,送我进中学,前几年我也帮过他们钱,帮了很多。我可以住在他们家,在乡下。”
也许还是这样最妥当,本乡本土,不是外路人引人注意。日本美军佔领的,怎麼能去,自投罗网,是她糊涂了。
“你想这样要有多久?”她轻声说。
他忖了一忖。“四年。”
她又觉得身在那小小的暗间里,窗纸上有窗櫺云钩的黑色剪影。是因为神秘的未来连著过去,时间打通了?
“你不要紧的。”他说,眼睛里现出他那种轻蔑的神气。
她想问他可需要钱,但是没说。船一通她母亲就要回来了,要还钱。信一通,已经来信催她回香港读完大学。校方曾经口头上答应送她到牛津做研究生,如果一直能维持那成绩的话。
但是她想现在年纪大了几岁,再走这条远兜远转的路,怕定不下心来。现在再去申请她从前那奖学金,也都已经来不及了——就快开学了。自费出国钱又不够。但是在本地实在无法卖文的话,也只好去了再想办法,至少那条路是她走过的。在香港也是先唸著才拿到奖学金的。
告诉他他一定以为是离开他。她大概因为从小她母亲来来去去惯了,不大当桩事。不过是钱的事。
至於他家里的家用,有秀男的闻先生负担。秀男不是已经为他牺牲了吗?
近午了,不知道这日本人家几点鐘吃午饭,不能让主人为难。
“我走了,明天再来。”她站起来拿起皮包。
“好。”
次日下午她买了一大盒奶油蛋糕带去送给主人家。乘电车去,半路上忽然看见荀樺,也在车上,很热络的招呼著,在人丛中挤了过来,弔在籐圈上站在她跟前。
寒暄后,荀樺笑道:“你现在知道了吧,是我信上那句话:‘只有白纸上写著黑字是真的。’”
“是吗?”九莉心里想。“不知道。”她只微笑。
怪不得他刚才一看见她,脸上的神气那麼高兴,因为有机会告诉她“是我说的吧?”
真挤。这家西点店出名的,蛋糕上奶油特别多,照这样要挤成浆糊了。
荀樺乘著拥挤,忽然用膝盖夹紧了她两隻腿。
她向来反对女人打人嘴巴子,因为引人注目,跡近招摇,尤其像这样是熟人,总要稍微隔一会才侧身坐著挪开,就像是不觉得。但是就在这一剎那间,她震了一震,从他膝盖上嚐到坐老虎櫈的滋味。
她担忧到了站他会一同下车,摆脱不了他。她自己也不大认识路,不要被他发现了那住址。幸而他只笑著点点头,没跟著下车。刚才没什麼,甚至於不过是再点醒她一下:汉奸妻,人人可戏。
这次她一个人来,那日本主妇一开门,脸色就很不愉快。她知道日本女人见了男人卑躬屈节,对女人不大客气,何况是中国女人,但是直觉的有点觉得是妒忌。把蛋糕交了给她,也都没开笑脸。
看见之雍,她也提起遇见荀樺,有点担忧他也是这一站下车,但是没提起他忘恩负义。
之雍跟小康小姐是在什麼情形下分别的?当然昨天也就想到了。她有点怕听。幸而他一直没提。但是说著话,一度默然片刻的时候,他忽然沉下脸来。她知道是因为她没问起小康。
自从他那次承认“爱两个人”,她就没再问候过小康小姐。十分违心的事她也不做。他自动答应了放弃小康,她也从来不去提醒他,就像他上次离婚的事一样,要看他的了。
现在来不及积钱给小康受高等教育了,就此不了了之,那是也不会的。还不是所有手边的钱全送了给她。本来还想割据一方大干一下的,总不会刚赶上没钱在手里。
她希望小康这时候势利一点——本来不也是因为他是小地方的大人物?——但是出亡前慷慨赠金,在这样的情形下似乎也势利不起来。就有他也会说服自己,认为没有。
给人脸子看,她只当不看见。
“比比怎麼样了?”他终於笑问。
九莉笑道:“在庆祝西方的路又通了。”
之雍笑道:“唔。”
停战的次日比比拖她出去庆祝。在西点店敞亮的楼窗前对坐著,事实是连她也忧喜参半。
讲起他那些老同事——显然他从荒木那里听到一些消息——他无可奈何的嗤笑道:“有这麼呆的——!一个个坐在家里等著人去抓。”
又微笑道:“昨天这里的日本女人带我去看一隻很大的橱,意思是说如果有人来检查,可以躲在里面。我不会去躲在那里,因为要是给人搜出来很窘。”
他是这样的,她想。最怕有失尊严。每次早上从她那里出去,她本来叫他手里提著鞋子,出去再穿。
之雍顿了顿道:“还是穿著,不然要是你三姑忽然开了门出来,看见了很窘。”
在过道里走,皮鞋声音很响,她在床上听著,走一步心里一紧。
“你三姑一定知道了。”他屡次这样猜测著。
她也知道一定是知道了,心直往下沉,但总是担忧的微笑答道:“不知道。”
她送他从后门出去,路短一点,而且用不著砰上大门,那响声楚娣不可避免的会听见。厨房有扇门开在后洋台上。狭长的一溜洋台,铁阑干外一望无际,是上海的远景,云淡风轻,空旷的天脚下,地平线很高。洋台上横拦著个木栅门,像个柴扉。晨风披拂中,她只穿著件墨绿绒线背心,长齐三角袴,光著腿,大腿与腰一样粗细。
他出去了她再把木栅门钩上,回到房间里去,把床边地下蚊香盘里的烟蒂倒掉。
早上无法开闹鐘,他总是忖量一下,到时候自己会醒过来,吻她一下,扳她一隻腿,让她一隻脚站在床上。
“怎麼又?”她朦朧中诧异的问。
她也不想醒过来,寧愿躺在纱幕后。在海船上颠簸著,最是像摇篮一样使人入睡。
“这里用一种绿纱帐子,非常大,一房间都盖满了。”在那日本人家里,他微笑著说。
“晚上来掛起来。”
九莉笑道:“像浮世绘上的。”她没说这里的主妇很有几分姿色,一比,浮世绘上掛帐子的女人胖胖的长脸像大半口袋麵粉。
他去关百叶门。她也站了起来,跟到门边轻声道:“不要。你不是不舒服刚好?”
“不相干。已经好了。”
她还是觉得不应当,在危难的时候住在别人家里——而且已经这样敌意了。
之雍又去关另一扇百叶门。她站在那里,望著他趿著双布鞋的背影。
很大的木床,但是还没有她那麼窄的卧榻舒服。也许因为这次整个的没顏落色的,她需要表示在她不是这样,所以后来蜷缩著躺在他怀里,忽然幽幽的说了声:“我要跟你去。”
离得这样近,她可以觉得他突如其来的一阵恐惧,但是他随即从容说道:“那不是两个人都缴了械吗?”
“我现在也没有出路。”
“那是暂时的事。”
她心目中的乡下是赤地千里,像鸟瞰的照片上,光与影不知道怎麼一来,凸凹颠倒,田径都是坑道,有一人高,里面有人幢幢来往。但是在这光秃秃的朱红泥的大地上,就连韩妈带去的那隻洋铁箱子都没处可藏,除非掘个洞埋在地下。
但是像之雍秀男他们大概有联络有办法,她不懂这些。也许他去不要紧。就这样把他交给他们了?
“能不能到英国美国去?”她声音极细微,但是话一出口,立即又感到他一阵强烈的恐惧。去做华工?非法入境,查出来是战犯。她自己去了也无法谋生,没有学位,还要拖著个他?她不过因为她母亲的缘故,像海员的子女总是面海,出了事就想往海上跑。但是也知道外国苦。蕊秋因为怕她想去玩去,总是强调一般学生生活多苦。
之雍开了百叶门之后,屋主的小女儿来请九莉过去,因为送了礼,招待吃茶,一面诵经祈祷大家平安。
九莉想道:“刚才一定已经来过了,看见门关著,回去告诉她父母。”不禁皱眉。
这间房有榻榻米,装著纸门,但是男主人坐在椅子上,一个非常典型的日本军官,胖墩墩的很结实,点头招呼。那童化头髮的小女孩子拉开纸门,捧了茶盘进来,跪著搁在榻榻米上,女主人代倒茶送了过来。上首有张条几方桌供著佛,也有铜磬木鱼,但是都不大像。男主人随即敲敲打打唸起经来,女人跟著唱诵,与中土的和尚唸经也彷彿似是而非。
破旧的淡绿漆窗櫺,一排窗户,西晒,非常热。夕阳中朗声唱唸个不完,一句也不懂,有种热带的异国情调,不知道怎麼,只有一个西印度群岛黑人青年的小说非常像,里面写他中学放假回家,洋铁皮屋顶的小木屋背山面海,烤箱一样热。他母亲在簷下做他们的名菜绿鸚哥,备下一堆堆红的黄的咖哩香料,焚琴煮鹤忙了一整天。
倣佛事终於告一段落,九莉出来到之雍房里,也就该回去了。
之雍有点厌烦的笑道:“是一天到晚唸经。”
她一直觉得应当问他一声要不要用钱,但是憋著没问。
“你明天不要来吧。”
“噯,不要路上又碰见人。”她微笑著说。
电车到了外滩,遇见庆祝的大游行,过不去,大家都下了车,在人丛里挤著。她向三大公司跑马厅挤过去,整个的南京路是苍黑的万头攒动,一条马路弯弯的直竖起来,矗立在黄昏的天空里,蝇头蠕蠕动著。正中扎的一座座牌楼下,一连串吉普车军用卡车缓缓开过,一比都很小,这样漫天遍地都是人。连炮竹声都听不大见,偶而“拼!”“訇!”两声巨响,声音也很闷。
一个美国空军高坐在车头上,人丛中许多男子跟著车扶著走,举起手臂把手搭在他腿上。这犹裔青年显然有点受宠若惊,船形便帽下,眼睛里闪著喜悦的光芒,笑得长鼻子更钩了,但也是带窘意的笑容。他们男色比较流行,尤其在军中。这麼些东方人来摸他的大腿,不免有点心慌。九莉在几百万人中只看到这一张脸,他却没看见她,几乎是不能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