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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全场默然。一个白发老人高声道:“老夫之见,先生乃真心实言,国人当三思而行。众位以为如何?”
“有道理。聚在这里使国君难堪,我们回家吧。”有人呼应。
“回家。谁要杀商君,回来与他们拼了!”
……
渐渐的,一片汪洋人海消退了,火把象小溪一样流向街巷,流出城外。
宫中望楼上的嬴驷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六、本色极身唯忧国
国人请命的怒潮退去了,赵良被嬴驷拜为客卿。
客卿,是战国时任用名士的传统序曲。客卿本身无执掌,爵位也是中等,但他的弹性很大,实际上是一种试用方式。商鞅入秦初期也做过客卿。赵良明白这一点,心中很是满意。秦国正在微妙处,这时候若让他执掌重任,他还真有些拿捏不定,做客卿正好,既无实际职责,又有展示斡旋才干的天地。
赵良自己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宫前游说和骤然升为客卿,已经引起了各方的密切关注,尤其是世族元老们大感兴趣。甘龙本以“儒家大师”自诩,知道赵良也是儒家名士,自然引为同道。凡是儒家,都是法家的对手,这一点没有人不知道。国君在为难之时起用了儒家名士,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世族元老们竟是大为兴奋。谁说儒家无用?这不是解决了最为棘手的难题么?秦国将来的事情,还得世族元老与儒家来解决!
甘龙立即派杜挚出面,约请赵良到太庙官署“赐教点惑”。
赵良闻言,心中说不出的受用,连甘龙杜挚这样的世族望家都要请他“赐教点惑”,足以说明他已经在秦国一举成名了!举目四望,秦国已经是人才凋敝,世族元老们气息奄奄,商鞅法家们流水落花,理国栋梁,舍我其谁?当此之时,不能冷落了这些世族老臣,他们的支持也是很要紧的呢。商鞅不正是因为开罪于世族,才落得如此下场么?这是前车之鉴啊。心念及此,赵良欣然答应。
初更时分,赵良崭新的青铜轺车驶到了太庙石坊前的松柏林中。杜挚已经在石坊前恭候了。这太庙本不是寻常官吏能随意来的,杜挚其所以将会面选在这里,一则是甘龙指定。二则是太庙前院是他处置公务的官署,不是供奉重地,确实有小宴议事的地方。三则也借以显示这次会面的神圣。
赵良被杜挚热情恭谨的领进石坊时,不由对庄严肃穆的太庙大殿深深一躬。
两人刚刚坐定,老太师甘龙便被两个素衣侍女搀扶了进来,龙钟喘息之象,竟使赵良大感风烛残年的凄凉,同时也深为惊讶——这个看起来一阵大风都能吹倒的老人,白发皓首,步履蹒跚,却竟能屡经大难而不死,当真令人不可思议!那天当殿吐血昏迷,连太医救护都没有,臣僚们都以为老太师要寿终正寝了,可他竟依然挺了过来,仿佛永远死不了一般。
“云阳赵良,参见老太师。”赵良毕恭毕敬,甘龙喘息着,“请,客卿入座。阁下,英年有为,可喜可贺啊。”
“赵良晚生后辈,何敢当老太师赞誉?”
“非也,非也。”甘龙摇头笑道:“客卿大才磐磐,国之大幸啊。太庙令,你我今日,可是要请客卿赐教点惑了,啊。”
杜挚已经趁此安排好酒菜,将大门关上,转过身来刚刚入座,闻言拱手笑道:“老太师之言甚是,我等当聆听客卿高论。老太师,你我先敬客卿一爵吧。”
“甚是。”甘龙举爵小饮一口,“老夫,很想聆听,客卿对当今国事,之高论哪。”
杜挚却是一饮而尽,“老太师之言甚是。杜挚亦想聆听高论。”
赵良受到两位大老的恭维,意气风发,大饮一爵,慨然拱手,“多蒙老太师、太庙令奖掖,赵良愧不敢当。要说秦国大势,赵良亦是管中窥豹,一斑之见也。赵良以为,如何处置商鞅,乃目下国政之焦点。国君既有除掉商鞅之意,又有恐惧国人之心。良虽说退庶民请命,然却不能安国君之心。良窃以为,目下之要,在于安定君心,促使国君断然除掉商鞅,而后方能言他!惟其如此,世族元老不宜在国人中参合,而应竭尽全力促使国君决意定策。不积跬步,无以成千里。远图必得有章。不知两位前辈以为然否?”
“好!有见识,与老太师不谋而合!”杜挚拍案激赏。
甘龙摇头嘎嘎长笑,“老夫何有此等见识?太庙令休得掠人之美,啊。另则,世族元老本来也无人参合国人请命,客卿,却是过虑了。”
赵良一怔,恍然笑道:“啊——,对,没有参合,绝然没有参合!”
三人不约而同的放声大笑……笑声未落,三人的笑容却戛然僵在脸上!
一领白色斗篷,一张黑色面具,一支寒光闪烁的长剑——一个阴冷的身影悄无声息的站在三人身后!
“刺……”杜挚一个“刺客”尚未出口,剑光一闪,噗噗两声,两只耳朵便掉在面前!
赵良霍然跃起,腰身尚未伸展,两只耳朵也掉在地上!
甘龙惊愕得张大了嘴巴,如同梦魇般出不了声。长剑冰冷的贴上他的面颊一滑,高耸的鼻头已经落在酒爵之中!心想惨叫,两只耳朵又噗噗落下……
三人顿时泥雕木塑般僵坐,任凭鲜血顺着脸颊流进口中,流进脖颈。
来人冷笑一声,“三位皆大奸大恶,谋人有术,死有余辜也。本使今日略使惩戒,若有不满,本使割下三颗白头也就是了。”
杜挚略有军旅生涯,稍有些硬气,粗重喘息着,“有事,便说,何得有辱斯文?”
“斯文?啊哈哈哈哈!”白衣黑面具大笑,“尔等空有人面,竟有脸说出斯文二字?”
甘龙嘶声道:“剑士,有话但讲,我等,绝无推诿。”
“好。算你这老枭明白。”来人隔着面具,声音听来空洞怪异,“听好了!一则,商君须得服善刑。二则,不许干预国人收尸。三则,不许掘墓扬尸。如若不然,随时有人取尔等狗命!明白了?”
三人忙不迭点头,赵良疼痛惶恐,咬牙皱眉道:“商君未必就死,何须……”
话音未落,明晃晃剑身飞来,“啪!”的打了赵良一个铁耳光,一道血红的印痕顿时烙在脸上!“枉为名士,何其虚伪!方才谁在说,要促使国君早除商鞅?说呀!”
赵良吓得浑身颤抖,鸡啄米般只是叩头。
面具人从斗篷中拿出一只黑丝袋,往案上一掷,木案竟“咔嚓!”折断,黄灿灿的金饼滚落在厚厚的地毡上腾腾腾一阵闷响。三人又一次惊讶得不知所措,却听面具后怪异的声音道:“记住,这是两万金,是让你们收买别个的,不是给你们的。若敢私吞,十天后杀尔等全家!”
话音方落,面具人倏忽不见!
杜挚尖叫一声,“来人——!护卫死了么?”半晌却无人应声……
杜挚拉开门一看,院中甲士竟全都呼呼酣睡,一时间惊怔得说不出话来。
甘龙咬牙切齿喘息着,“我等,自己收拾吧。记住,再不能,吃这种暗亏了。”
三人相互包扎住伤处,挣扎起身,唤醒卫士,匆匆如惊弓之鸟,各自回府去了。
时当中夜,月黑风高,万籁俱寂。咸阳南市边上的那座庭院却有一点灯光在闪烁。
嬴虔正在昏暗的烛光下翻阅一卷竹简,背后的书房门却悄无声息的开了——一个白衣面具人站在了嬴虔身后,一支长剑冰冷的贴上了黑面罩下的脖颈!
嬴虔猛然一抖,却迅速平静下来,“剑士,要取嬴虔性命?”
“你承认我能取你性命?”
“嬴虔也是刀丛剑树过来之人,却竟然觉察不到你进门出剑,如此身手,自然能取我性命……然则,嬴虔没有想到,剑士竟是个女人。”
面具人收回长剑,“嬴虔,你被私仇恨欲已经淹没,丧失了空灵的心田,已经迟钝了。我今日不杀你,只是想告诉你,为什么不杀你。”
嬴虔转身,只见一领白色斗篷一张黑色面具伫立在昏暗的烛光下,神秘高贵而又令人恐怖。连嬴虔这个在黑屋中自我封闭了近二十年的铁石人,也感到了一丝寒意,“女公子绝非常人。能否告诉我,你是何人?”
来人卸下那张精巧的青铜面具,漏出如云的长发与明朗得有如秋月般的脸庞。嬴虔也算公室嫡系权臣,生平见过的美女不知几多,但还是被眼前这个白衣女子深深震撼了!没有那个女人有如此高贵的气度,没有那个女人有如此富有冰冷的眼睛,更没有那个女人有如此浓郁的书卷气息。尽管她手中有一支非常的名剑利器,却丝毫不能掩盖她的高雅与渗透在高雅中的冷峻。嬴虔知道,仅仅凭她能在复仇中保持节制这一点,这个女子就是大家器局。
“敢问女公子,可是商君之友?”
“我是商鞅恋人,也是商鞅事实上的妻子。”
嬴虔默然点头,轻轻一叹,“明白了,你为何不杀我?商君知道嬴虔仇恨他,但却拥戴新法。商君对我期望甚高,托车英国尉将蚩尤剑还给了我。嬴虔岂能不知,商君寄希望于嬴虔维护新法,铲除世族。你深解商君之心,本想杀我,但最终还是成全了商君心愿……一个女子,不被仇恨淹没,深明大义,不愧商君知音发妻。当日若知,何使你们分开?”
“我没有后悔。你不必为此介怀。”
嬴虔深重的叹息,“嬴虔与世隔绝,商君在明处,嬴虔在暗处。我看得很清楚,商君唯公无私。可是,他太无私,太正直,太严厉,太公平,象一尊神,人人恐惧……恕嬴虔直言,想杀他的人绝然不比拥戴他的人少。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至刚至公是不能长久的,人心本来就是凶险的。”
“你有才能,有意志,但却没有胸襟。最终流于凡品。”
“嬴虔是个无法忘记仇恨的人……请看这张脸吧。”嬴虔猛然扯下面纱,赫然露出那张狰狞变形的扁平面孔!
女子却意外的冷笑着,“你不过失去了一只鼻子,竟如此耿耿于怀?秦公失去了多少?商君失去了多少?若依你记恨之心,商君该当如何?”
“嬴虔不是商君。嬴虔就是嬴虔。”
女子淡淡道:“我恨权贵层的冷酷。我爱至刚至公的荡荡襟怀,我鄙视你的狭隘残忍。但我还是要说,让他光明正大的走吧,士可杀,不可辱。”
嬴虔点头,“我还得感谢他,杀了公孙贾。”
“恩怨情仇,随风去了。”白衣女子戴上面具,倏忽消失了。
嬴虔思忖有顷,猛然站起,登车前往宫中,与嬴驷仔细商议了一个时辰方才回府。次日,宫中传出诏书,命老太师甘龙与上大夫景监共同召集朝臣,对商鞅论罪定刑;因老太后骤然患病朝夕难保,国君并公子虔前往终南山探视,不能主持朝会。这道诏书使世族元老们大为兴奋,认定这是大好机会,相互密议,打好腹稿,准备与“商君派”较量。
第三天清晨,世族元老们陆续来到宫前。奇怪的是,每个人都乘坐着嘎吱咣当的牛车,都穿着简朴的布衣,仿佛一群老农夫来赶大市。宫门右将大皱眉头,赶紧命令军士找来一车麦草,铺在一大片蓝田玉地砖上,让牛车停放。这牛憨厚邋遢,不象马那么矜持自尊,想拉就拉,想尿就尿,谁也拿它没辙。秦国新法,村口道边尚且严禁弃灰(倒垃圾),何况宫前广场?要在寻常之日,这破烂牛车是绝然不许驶进宫前车马场的。因为秦国官员坐牛车的日子早已经过去了,想在咸阳城内找一辆牛车,还真得费点儿工夫。可是这些世族大老们非但人人一辆牛车,而且还都那么破烂不堪,都由一头有气无力的老牛拉着,货真价实的老牛破车!也真难为他们一番搜寻老牛破车的工夫了。
如此特异之举,显然是有备而来,宫门右将如何敢去拦挡?
赶得卯时,世族元老们居然齐刷刷准点来到。怪异的是,老太师甘龙非但包裹得严严实实,两只护耳,一方面纱,还有数十名重甲武士护卫在牛车四周!随后的太庙令杜挚、客卿赵良,也是两只大大的护耳,一队簇拥的卫士!这一奇观,非但令宫门守军大为惊讶,连世族老臣们也议论纷纷。宫门右将连忙上前,恭敬的申明,卫士不能停留在宫前广场,必须开到广场外的大街上去。杜挚却红着脸吼叫,“咸阳刺客横行!卫士走了,你能保我等安然无恙?!”右将拱手道:“太庙令差矣。国有律法,宫有成规,守军重重,何来刺客?”杜挚恼怒,“守军重重?顶鸟用!你看看!”一把扯下护耳,赫然露出没有耳朵的圆柱头,“还有老太师!还有客卿!都没了耳朵鼻子!商鞅的刺客横行不法,你的守军哪里去了?!”
一通吼叫,世族元老们尽皆大惊失色,面面相观,人人眼中闪出困惑惊惧。右将不再多说,只好让三人的卫队停在大殿外十余丈外,方才罢了。
正在此时,恰逢国尉车英的轺车赶到,见状高声问:“宫前广场,何来私家卫队?”
右将大步上前,将情形简略禀报一遍,车英骤然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