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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时,恰逢国尉车英的轺车赶到,见状高声问:“宫前广场,何来私家卫队?”
右将大步上前,将情形简略禀报一遍,车英骤然变色,“朗朗乾坤,谁敢公然蔑视大秦国法?全数赶出广场!否则,立杀不赦!”右将本来就对此事恼火,现下有国尉命令,胆气顿生,一声大喝:“缴下兵器!赶出广场!”殿外三百甲士一声雷鸣般呼应,包围了三人的小卫队,不由分说便扯下了卫队兵器……
杜挚目瞪口呆,赵良面色苍白,甘龙挥挥手,“走吧走吧。”卫队便灰溜溜的出了广场。
景监是最后一个进殿的。他一进来,就引起哄嗡一片议论——原来特身后竟跟着咸阳令王轼!世族元老们这一惊非同小可,王轼本来已经软禁,虽未削职,却已经被嬴虔旧人掌了城防,咸阳民治则由客卿赵良兼同过问,他如何便能解禁?此人乃商鞅死党,梗直激烈,国君放他出来何意?
众人哄嗡中,甘龙只是暗自冷笑。他知道,这肯定是景监死请,国君不得已放出王轼的,貌似公允,落得“两方共同论罪定刑”的名义罢了,没甚大不了。越是如此,越说明国君杀商鞅之心已定,这只是最后一场掩人耳目的博戏罢了,无关大局。
甘龙心思已定,站起来向景监一拱手,“上大夫,奉国君之命,你我共主朝会,当可开始也。”只是脸上戴着面纱,耳朵裹着棉套,声音嘶哑咕哝,没人听得清楚。
景监淡然道:“可也。老太师开宗明义吧。”
“诸位同僚,”甘龙的身子和声音一起颤抖着,样子颇为滑稽,有人便窃窃发笑。甘龙不理不睬,径自高声诉说,“商鞅大罪下狱,我等奉国君之命,论罪定刑。有罪无刑,朝野不安。请诸公放言,老夫与上大夫,当如实奏报。”
不待景监开口,杜挚便抢出班外,愤然高声道:“商鞅乃窃国残民之大盗,欺祖改制之元凶,专权谋逆之首恶,乱国乱俗之魔障!老太师日前当殿指控商鞅十大罪恶,字字入骨,当为论罪定刑之根本!此谓死有余辜也。”
一阵哈哈大笑,须发散乱的王轼从座中霍然站起,戢指杜挚怒斥,“太庙令信口雌黄,不怕嬴秦列祖列宗取汝狗命么?所谓十大罪恶,分明是字字污秽,句句罗织,竟公然以神明天道自诩,以为民请命招摇,诸公真不知厚颜无耻为何物乎?天人皆知,人神共鉴,商君乃变法强秦之元勋,定国立制之柱石,移风易俗之导师,洗刷国耻之功臣!煌煌功绩,罄竹难书。论罪定刑,荒诞不经!”
“大胆王轼!”甘龙嘶声训斥,“论罪定刑,乃国君诏命,尔竟指为荒诞不经,何其狂悖!再有此等欺君谬论,下狱论罪!”
王轼勃然大怒,怒吼一声,“甘龙老贼枭,阴骘歹毒,谈何纲常!此等乱国大奸,留在朝堂何用?!”猛力冲去,要将甘龙顶在大殿石柱之上撞死!
不想白缙正在甘龙身后,见王轼凶猛冲来,急速将甘龙猛力一扯。甘龙向后跌倒,后颅却撞在通向国君大座的白玉台阶上,一声惨叫,竟昏了过去……王轼心知商君必死,早已悲愤欲绝,今日已怀着必死之心,要与甘龙老枭同归于尽,这一冲自是勇猛绝伦!不想变生偶然,猛力撞在了白玉大拄上,一声闷响,鲜血脑浆迸裂四溅!
变起仓促,大殿中死一般沉寂,又骤然间乱成一团。
车英出殿,向宫门右将大吼一声,“进殿守护——!”
右将虽来自新军,是车英老部下,但宫门禁军不属国尉管辖,除了国君,不能听从任何人调遣号令。但自商君蒙难,人心惶惶,变异忒多。宫门将士们皆山乡子弟,对世族元老们早就恨意不平,敢怒不敢言罢了。今见老国尉与世族元老愤然抗衡,岂有犹豫?右将一招手,亲率一个百人队锵锵开到大殿平台,列队守住殿口,矛戈齐举,一片肃杀!
杜挚变色道:“车,英?你,你,意欲何为?”
车英高声道:“诸公听了,继续朝会。谁敢再滋生事端,立杀不赦!”
世族元老们顿时惊愕——滋生事端的王轼已经死了,被突然袭击的甘龙生死未卜,不说救人,却要继续朝会,车英居心何在?白缙正抱着甘龙,西弧在包扎甘龙伤口,一闻此言,异口同声道:“老太师须得急救!送太医院!”世族大臣一片愤愤然呼应。
车英厉声道:“朝会乃国君之令,谁敢以私乱公,本国尉立即执法!”
世族元老们骇然。这不是公然要甘龙的老命么?风烛残年的甘龙,已经被刺客割去了耳朵鼻子,比嬴虔受劓刑还惨,如今又遭此重伤,再不许救治,必送命无疑。赵良已经是心惊肉跳,不明白这些商鞅死党何以个个都不怕死……正在乱纷纷之际,老甘龙却醒了过来,费力的睁开浑浊的老眼,颤声道:“不,不能受人,胁迫……商鞅,车裂之刑,车,裂!”头一甩,又昏死过去。
老甘龙生不畏死的老硬骨头,大涨了世族元老们的志气,一致愤怒高喊:“车裂商鞅!车裂——!”
景监冷笑,“尔等丧心病狂也。刑皆有典,何谓车裂?出自何典何法?”
元老们一时愕然,谁也不晓得老甘龙说的“车裂”为何典何刑?
赵良突然觉得了自己的重要,挺身而出道:“车裂乃天地古刑,即五牛分尸也。非万恶之人,不施此刑。此刑出于禹帝诛杀共工。共工罪大恶极,身长无以斩其首,故以五牛之车裂其躯体,复斩其首。此刑,春秋五百年未尝见于人世,刑于商鞅,正可息天人之怒。”
此言一出,元老们惊叹纷纷,“禹帝古刑,安得无典?好!太师客卿大学问!”
景监肃然指着赵良,“尔儒家名士,何来鲁莽灭裂之怪论?越地昔年掘出长大骨架,无人能识。求教孔子,孔子考订为共工躯干之骨。若车裂共工,何来完好躯干?尔等欺圣灭智,玷污刑典,不畏天道昭昭乎?”
赵良面色胀红,“车裂共工,乃孟子大师所考,岂有荒诞之理?”
杜挚高叫,“商鞅罪行,发九州四海之水,无以洗之!此千古不赦之罪,自当受千古奇刑!上大夫说没有出典,难道禹帝之时也有你么?啊哈哈哈哈!”
车英怒喝:“杜挚!难道禹帝时有你么?再胆敢蔑视大臣,本国尉杀了你!”
杜挚吓得顿时禁声……甘龙却又醒转,嘶声喘息道:“处商鞅,极刑,以戒后世欺圣灭祖之,元凶巨恶……我等,纵然命丧商鞅,余党,亦在所不惜……”
“车裂商鞅!在所不惜!”世族元老们一片呼喊。
……
次日嬴驷回宫后,案头已经赫然摆上了七卷公文。除了甘龙领衔的朝会报文——《请车裂商鞅书》,六国各有一卷请极刑杀商鞅的国书。嬴驷浏览一遍,见六国国书颇多威慑之辞,微微冷笑,吩咐长史将这六卷国书妥为密藏,以备日后大用。然后拿起朝会报文,一路看下去,竟是脊骨发凉。车裂商鞅?简直匪夷所思!所列举的商鞅罪行与用辞之刻毒,也令他心悸。思忖良久,他将这卷报文亲自收藏在了密室,时当午后,嬴驷命令准备密帘篷车出行。
片刻之后,他登上篷车,在一队铁骑锐士护卫下出了咸阳北门,翻越北阪,直上云阳官道。傍晚时分,篷车马队抵达云溪河谷的城堡国狱。当年,嬴驷只在“放逐流浪”中远远了望过这座城堡,从来没有走近过它。那时侯,他多少有些憎恨这座差点儿将自己关进去的城堡,如同多少有点儿憎恨新法与憎恨商鞅一般。倏忽二十多年,少年时代的情感体味都变成了淡淡飘忽的思绪。这次以国君之身亲临,真正走近了这座黑沉沉的城堡,却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了它是一种神奇的力量。没有这坚固险峻的城堡牢狱,没有能征惯战的军队,国君将变得苍白无力,权力将变得索然无味。有了牢狱,有了军队,权力便可以翻云覆雨,便可以颠倒黑白,便可以将功臣说成罪人,便可以将所有威胁自己的敌人连根铲除,便可以将自己的功业欲望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一个人做了国君很苦恼很孤独很辛苦很压抑,上天对他的补偿,就是给了他权力的神兵魔杖,让他尽情的复仇报恩,让他尽情的建功立业。身为国君者,那怕是最为龌龊的内心欲望,也可以堂而皇之的满足……
想到这里,嬴驷猛然觉得有些脸红,心中响起另一个声音,“不,嬴驷不是满足私欲。嬴驷是扫除建功立业的阻力。未来的功业,定然可以弥补这种愧疚,定然可以告慰含冤死去的高贵灵魂……”
打开牢狱铁门,嬴驷不禁被扑鼻而来的霉腐气味儿呛得咳嗽了几声。
走进长长的甬道,这种气息愈加浓厚,几只硕大的老鼠竟公然对着他吱吱尖叫!嬴驷原本以为,既然是关押世族官员的国狱,想来也不会很差,况且自己又两次下令善待商鞅,至少应该是窗明几净的房间了,如何弄得如此洞穴一般?他骤然止步,沉声问国狱令,“这是国狱最好的牢房么?”国狱令恭敬答道:“禀报大人,这是最好的牢房。”嬴驷再没有说话,向随身两名卫士目光示意,卫士便铿锵卡住甬道出入口,只留国狱令一人带嬴驷进去了。
一灯如豆,商鞅正在灯下安然静坐,凝神端详着面前的一幅木炭地图,时而用木炭条在图上画出各种记号。自上次莹玉、景监、车英、令狐来过后,他心情大为好转。莹玉有了妥善安置,《商君书》使他消失了最大的遗憾。至于白雪,他倒并不担心。白雪是个奇女子,她的天赋智慧与对他深彻的了解,都不会使她象莹玉那样身心崩溃。无论她如何安排儿子和她自己,商鞅都充分的相信,那肯定是当时最有利的选择。他只要让她知道了可能发生的事情,她的安排与选择就用不着忧虑担心。这是无数大事小事都证实了的。景监他们走后,商鞅剃掉了杂乱的胡须,又将宽大的石屋收拾了一番,向狱吏要了笔墨和几张皮纸,日每饮两碗赵酒,写几行想到的事情,竟然又象惯常那样利索讲究起来。依稀之间,他常常觉得这里就是少年时修习的山洞——噢,那个山洞还没有如此宽敞呢。
从昨天起,他想到了一件重要事情,便一直在画这幅地图,一直在对着地图深思。
猛然,商鞅听见一阵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蓦然抬头,却见一个戴着黑色面纱的黑衣人站在铁栏外,仿佛一柱黑色岩石!狱令打开铁栏就走了。黑色岩石却站在牢房门口,默默打量着肃然端坐的商鞅。
商鞅笑了,“可是嬴虔将军?别来无恙?”
黑色岩石缓慢的跨进了牢房,“商君,嬴驷来了。”说着便扯下面纱,轻轻跪地,又深深一叩,“商君,嬴驷是来请罪的。”
商鞅的惊讶一闪而逝,扶住了嬴驷,“国公何出此言?世间事多有始料不及,谈何罪责过失?国公若以个人生死计较,鞅可真正的心有不快了。”
嬴驷沉重的叹息一声,“商君胸襟似海,令嬴驷汗颜不已。事已至此,势成骑虎。若嬴驷问政,商君肯教我否?”
商鞅慨然一笑,“鞅若对国公没有信心,何须自请囹圄?国公对鞅没有信心,何须涉险激乱?你我心志相通,些小恩怨,何足挂齿?”
“嬴驷一问,商君之后,世族将借重何方力量作乱?”
“国公虑及世族作乱,鞅大为快慰。历来世族复古,内力不足必借外力。今秦国大势稳定,世族已无国人根基,惟有外力一途。此外力非在别处,就在此地。”将面前皮纸一推,“国公请看,这是甘龙与孟西白三族的老根所在。”
皮纸题头大书四字——义渠冲要!嬴驷一惊,“义渠?何地何族?”
“但将此图交于嬴虔、车英可也。国公只须提醒他们,除恶务尽。”
嬴驷收起地图,“嬴驷二问,商君之后,将相何在?”
“鞅已多日思虑此事。嬴虔、景监、车英他们,已经是昨日英华了。平定世族之乱后,彼等精华亦当耗尽,不堪东出大任了。臣曾留心查勘,国公有两人可用:文治乃商於郡守樗里疾,兵事乃函谷关守将司马错。樗里疾外圆内方,才气过人。司马错乃兵家大师司马穰苴后裔,有将略之才。丞相人选,鞅尚无成才可荐,国公自可留心察之。若有山东名士入秦,亦望国公明察善待,莫要外之。”
“嬴驷三问,商君之后,当如何待公伯嬴虔?”
商鞅微微一笑,心中却为嬴驷的周密深远感到惊讶,沉吟片刻答道:“嬴虔大节明而胸襟窄,以毋伤情义为要。实际论之,当使其身居高位,常参决策,而毋得执掌实权。另则,可轻父重子,重用其子女,可保嬴虔无事。”
嬴驷深深一躬,“商君教诲,嬴驷铭记心怀。不知商君可否有托嬴驷之事?”
商鞅爽朗大笑,“生前身后,了无一事,快哉快哉。”
嬴驷默然良久,沉吟道:“若处商君极刑,也是情境所迫,望商君恕罪。”
“处鞅以极刑,实则大彰世族与六国之恶,国公日后便可借机发难。鞅死尚能与国有益,何罪于国公?”商鞅竟是发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