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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初尝快剑之妙,内心正在兴奋处,听得猗矛要和他比剑,而且“点到为止”,乐得再尝试一番,便欣然应道:“好!就陪你十剑便是。”
四周火把顷刻又围成了方圆两三丈的一个大圈子。猗矛拔剑,却是一口小吴钩,长不到两尺,与苏秦的三尺长剑相比,显得寒瘦萎缩。猗矛右手持剑,左手是弯弯的青铜剑鞘,显然是剑、鞘双兵。他猫腰蹲身,喝声“开始!”便挺着剑缓缓围着苏秦打起了圈子。
苏秦的快剑有两个前提,一是正面对敌,二是敌不动我不刺后发先至。如今猗矛围着他打圈,他也便挺着长剑转圈,始终与猗矛保持正面相对。转得两三圈,猗矛突然一声大喝,吴钩与剑鞘一划一击,同时两路攻到。苏秦在他喝声一起时便一剑刺出,直指猗矛胸膛。
“好!第一剑!”猗矛一跃丈许,闪出苏秦剑光,却又立即逼上来绕着苏秦打圈子。
苏秦狂饮了一坛赵酒,能够一时清醒,全因了渭风古寓特制的醒酒汤。但那醒酒汤解得一时醉意,却并不能消解酒力。本来就飘飘然如腾云驾雾的苏秦,几圈转下来便觉眼前金星乱冒,心中明白上了猗矛的恶当,却是已经晚了,一声“猗矛……”喊出,脚下虚浮,天旋地转,便硬生生栽倒在地!
“好!妙!”“小子倒——!倒——!倒了——!”车痴们挥舞着火把跳了起来。
“还是公子高明啦!各位听公子的啦——!”黄衣肥子挥舞着吴钩叫起来。
猗矛冷冷笑道:“肥兄带两个人,立即将那辆车秘密运出秦国,藏到郢都家库中。韩兄带两个人,立即将这个不识敬的主儿抬到官道旁边,好衣服全部剥了,弄出遭劫的样子。各位该得的利金,我改日如数奉上。如何啊?”
“好!便这样了。”其他商人车痴也知道猗顿家族财势太大,王车肯定是人家的,平白得一笔巨额利金也就知足了,便异口同声的答应了。
“立撤!半年内,谁也不许在咸阳露面!”猗矛一声令下,车痴们便熄灭了火把,悄悄的分头出了北阪松林。
六、孑然一身出咸阳
日上三竿时分,北阪渐渐的热了起来,知了开始无休止的聒噪了。
麦收已过,秋禾初起,新绿无边无际的弥漫了北阪原野。这时正是最为燠热的三伏天,田野的农人们开始三三两两的向北阪松林聚拢,要在这里等待家人送饭,吃过饭便在松林中消暑一个时辰,避过最酷热的正午时刻,再继续午后的劳作。
“噫——!快来看啊,有人在这儿睡大觉!”松林边的村姑尖叫起来。
一个老人煽着大草帽走了过来:“人家睡觉,关你甚事……哎,这是睡觉么?不对!快来呀,有人遭劫啦!”
田头走出的农人们闻声陆续赶来,围住了路边大树下这个酣睡者,不禁惊讶得鸦雀无声!
此人赤裸着身子,浑身只有贴身的一件丝绸短褂儿,脸上、腿上、胳膊上,到处都是细细的划伤,好象光着身子从荆棘林中穿过来的一般,脚上两只绣花白布袜倒很是讲究,却鞋子也没有,炽热的阳光已经将他晒得浑身通红,可他犹自在呼呼酣睡,粗重的鼾声鼻息声,竟不在任何一个村夫之下!
“细皮嫩肉,肯定是个富家子!”
“废话!光这丝绸小衣,咱三辈子也没见过。”
“吔!布袜上的绣花好针脚呢,多细巧!”一个送饭的女子叫起来。
“啧啧啧,是个俊后生,鼻梁多挺!眼睛不睁也好看呢。”另一个女子跟着嚷起来。
“大姐哎,干脆给碎女子招赘个女婿罢了,值呢!”一个中年汉子恍然高喊,众人便轰的笑了起来。那个女人骂道:“天杀的你!招你老爹!”众人更是跌脚大笑,那个中年汉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着:“哎呀呀,老爹好福气呢。”女人满面通红,抽出送饭扁担就来追打那个汉子,汉子笑得瘫在地上举手连连求饶,一片轰笑,乱做一团。
“起开!”最先赶来的老人高喝一声:“路人遇难,有这等闹法么?都给我闭嘴!”老人显然很有权威,一声大喝,众人顿时静了下来。
“村正,先报官府吧。”那个中年汉子歉疚的挤了上来,低声出主意。
“在我村地头,报官自然要报。先把人抬到树荫下,别要晒死人了。”
“来!快抬!”中年汉子一招手,便有两个后生过来,三人搭手,将路边酣睡者便平稳的抬进了松林,平放在一块大青石板上。这位酣睡者竟依旧烂泥般大放鼾声。
老村正凑近打量,眉头大皱:“好重的酒气!谁家凉茶来了?”
“我这里有。”手里还拄着扁担的那个女人,连忙从饭筐里拿出一个棉布包裹的陶壶。老村正吩咐道:“你手轻,就给他喂吧。要不,我估摸他要睡死的,脸都赤红的了。”
女人很细心的蹲下身子,将陶壶嘴轻轻对着酣睡者的嘴唇,陶壶稍稍倾斜,冰凉的茶汁便流了出来。奇怪,那火红滚烫的嘴唇竟然象片干旱的沙土,丝毫不见动静,茶水却是一丝不漏的吸了进去。女人倒得快,“沙土”就吸渗得快,片刻之间竟是将大大的一陶壶冰茶吞了个一干二净!
“啧啧啧!”女人惊讶得咋舌:“快,谁还有?这人要渴死了呢。”便立即有人应声,递过来两个大陶壶。女人如法灌喂,那酣睡者竟是在片刻之间又吸干了两陶壶冰茶!
围观人众不禁骇然,目光不由一齐聚向老村正。
老村正又凑近酣睡者鼻息,听听闻闻摇摇手道:“不打紧了,过会儿能醒来的。”
众人还未散开,便见那人长长的一个鼻息,两手伸展开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好风凉!好舒坦!”眼睛悠然睁开一瞥,却突然立即闭紧,两手拼命的揉着眼睛,揉得一阵,霍然坐起睁开眼睛,左右一阵打量,又看看自己身上,不禁满脸胀红,期期艾艾道:“诸位,父老,我,这,这是在哪里啊?我的,我的衣物呢?”急得眼中竟是要喷出火来一般。
老村正肃然道:“后生啊,我等发现你时,你正在这官道边野卧。老夫估摸你是酒后遭劫,被劫匪抛在了这荒郊野外。想想,可是?”
那后生却双眼死死盯着天空,腮帮咬得脸都变青了!
喂水女人小声道:“村正,邪门儿,快叫叫他,失心疯了不得呢。”
老村正摆摆手:“我看这后生不是凡人,让他静静。起开,不要围在这儿,各咥各饭去!”
众人不言声的散开了,眼睛却都时不时的瞄着青石板。良久,那后生从青石板上站起,默默的向老村正和众人深深一躬,转身大步就走。老村正疾步赶上拦住:“我说后生啊,你有志气,老夫看得出。可你如此模样,走得多远?谁没个三灾六难,老秦人能看着你这个模样走了?来,先咥饭,再穿一身衣服,老夫决然不拦你,咋样?”
愣怔片刻,后生又默默的一躬,便跟着老村正走进了松林。老村正亲自拿来了几张干饼几块干肉一把小葱一罐豆粥:“后生,咥吧,莫嫌粗淡。”后生二话没说,便大嚼起来,吃着吃着,泪水竟断线般流了下来!老村正长长的叹息一声,向身边一个少年低声吩咐了几句,少年飞快的跑出了松林。半柱香的工夫,少年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交给老人一个黑布包袱。老村正打开包袱对后生道:“这是我大儿子的一身见客衣裳,后生穿了,莫嫌粗简。”说着便一件一件的递到了后生手中:一件黑色细布长衫,两件未染颜色的本色裤褂,一双结实端正的厚底布靴;簇新的布色,浆洗得平平整整。在老秦庶民来说,这的确便是上好的衣裳了。那后生没说一句话,拿着衣裳就走进了树林,片刻出来,已经变成了一个英挺的布衣士子,要不是那铁青胀红的脸色,倒是另有一番精神。后生手中捧着自己那两件汗污不堪的丝绸裤褂与那双绣花细布袜,恭敬的向老村正一躬,将手中衣物放在了老人面前,转身便走。
“后生慢走。”老村正拿着衣裳过来:“后生啊,这两件衣裳你自己带着,万一不济就卖了它。丝绸的,二十个秦半两差不多,也值几顿饭钱呢。”
后生看看老人手中已经包好了的衣裳,也不说话,便接了过来。老人又道:“后生啊,老夫是村正,得说两句官话,如何处置?你自思量了。依得秦法,路人遭劫,但凡路遇知情者,须得报官;你是酒后遭劫,老夫估摸你有难言之隐。你说,我等报官不报?报官,你就得随我等到咸阳令官署,追回你的物事;不报,你就不能说自己遭了劫,得吃个暗亏了。你思谋咋个办好?老夫绝不难为你。”
后生略一思忖,坚决的摇摇头,显然是“不要报官”的意思。老村正点点头:“老夫晓得了。你走吧,咱是谁也没遇见过谁。”后生却深深一躬:“老人家,我乃洛阳人氏,名叫苏秦。多蒙你救我大难,容当后报了。”这是面前后生第一次开口说话,老村正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脸上不禁荡出了一丝笑意:“老了,记不得那么多了,你走吧。”
苏秦咬咬牙,转身大步走了。这个老村正真是个风尘人物,若在平日,苏秦定要和他结个忘年知己,然则目下落魄如此,却是只能匆匆去了。虽然没有问老村正名讳,但苏秦永远都会记住咸阳北阪的这个村子,记得这片松林的,日后能否报答老人,只有天知晓了。目下燃眉之急,是如何度过这道难关?苏秦很清楚,抢劫他王车的这批人绝非寻常盗贼,他们早就离开秦国隐匿得无踪无影了,秦国官府如何缉拿他们?一旦报官,非但麻烦多多,“苏秦说秦不成,醉酒遭劫”也会成为天下丑闻,岂不是生生的毁了自己?唯一的选择,便是隐忍不发,自己了结这场灾祸,再图去处。看看进了北阪小道,苏秦没有立即进咸阳城。他找了路边一片小树林,躺在了一块石板上假寐沉思,想着想者便又朦胧睡去了。
直到日落西山,北阪一片暮色,苏秦才出了小树林,匆匆进了咸阳城。
北门街市内车马行人都很少。这里是老秦人居住区,不比尚商坊,入夜便是行人稀疏车马罕见。苏秦一个人急匆匆行走,竟是分外的显眼。走走问问过了几条街,才见一片客寓外风灯高挂,行人稍多了一些,仔细一看,正是长阳街到了。苏秦驻足打量,已经看见了前面不远处风灯上“栎阳客寓”几个大字,也看见了在大门前招徕客人的女店主的身影,却只是站在灯影里踌躇不前。过往行人都要奇怪的瞄他一眼,几家客寓门前的迎客侍者也都不断的向他打量,只是没有一个人邀他住店。思量老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苏秦终于硬着头皮向栎阳客寓走来,看看离女店主只有几步远了,可她竟然没有看见自己,只顾向街中车马张望着。
“吭——喀!”苏秦很响亮的咳嗽了一声。
“哟——忒般粗野,好吓人!没瞅这是啥地方?你家炕头么?”女店主一连串唠叨着转过身来,却猛然僵住了:“你你你,你是谁呀?”
苏秦勉力的笑着:“大姐不认识客人了?”
“哪里敢哟?”女人两只眼睛滴溜溜转,笑得亲切极了:“有般粗人,天黑便不规矩,我也是怕呢。先生,到北阪走村去了么?一身布衣,多洒脱!如何不见你的车?在后边么,我去赶来。”
“不用了,车送一个老友了。”苏秦冷冷笑着,便向客寓大门走去。
“啧啧啧!多好的车哟,先生出手好阔也。”女人脸上笑,嘴上说,眼睛还向街面飞快的打量,看周围确实没有车来,便一溜碎步跟了上来:“先生没喝晚汤吧,我去叫人准备。”
“不用了。”苏秦摆摆手:“我要离开咸阳,片刻后你来兑账便了。”
“先生客气了呢,先生慢走,鲸三儿在竹节居收拾呢,先生沐浴休憩一会儿再说。”待苏秦走进庭院,女店主对前庭一个年轻侍者轻声耳语了一阵,年轻侍者便匆匆出店去了。
那个木讷朴实的男侍鲸三儿刚刚将房间收拾完毕,苏秦便回到了竹节居。鲸三儿小心翼翼道:“先生气色不太好,是否酒后受了风寒?要不要我去请个医官来?”苏秦见他显然没有任何疑心,便淡淡道:“不用了。有热水么?我沐浴一番便好了。”
“现成的。先生稍待,我立即去挑来。”说完便匆匆去挑热水了。
鲸三儿一走,苏秦立即打开两只大箱翻了起来。这是两个上好的楠木大箱,一个是衣箱,一个是文箱。衣箱是大嫂与妻子收拾的,文箱是苏代苏厉收拾的。来到咸阳,苏秦只打开了几次文箱,拿出了最上面的几卷竹简和几张羊皮纸,并没有仔细翻检过。他现下最关心的是,箱中有没有金钱?苏秦出门时说定的只带百金,按照大哥的商旅阅历,这一百只金饼分做三处,放置在车厢的三个暗箱中。函谷关与燕姬换车,金饼原封不动的转移了过来——自西周以来,王车的打造规格从来不变,车中暗箱的位置也都是同一的。大哥叮咛过:这一百金都是家传的殷商金,金饼上有商王铭文,每金足抵十多个战国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