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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邦国大计只有落到实处才是真的成功。短短几年,秦国陡然扩张了两个大郡,河内郡六十余城,南郡四十余城,就实力而言,比齐国吞灭的宋国大两倍还有余!更不要说秦国消化新国土的能力比齐国强出了几倍。当此之时,秦国会不会突然产生独灭齐国的雄心?若是秦国有此图谋,燕国的复仇大业便几乎肯定是付之东流了。
这是乐毅唯一的担心。
由于河内已经成了秦国新郡,一过洹水 北岸的宁城要塞,便进入了秦国地界。这宁城本是春秋晋国宁氏封地的北界要塞,叫做宁邑,现下已经被秦国改名为安阳 ,成为燕赵两国进入秦国的第一道关口。勘验过使节关文,已是暮色时分。尽管秦国的这座新安阳整肃异常,乐毅也没有在安阳歇息,而是马不停蹄地直奔函谷关。凭着河内郡守发给特使的特急通行大令,乐毅在五鼓时分便进了函谷关。出了长长的函谷又过了华山,便是关中腹地,乐毅下令车马缓辔,一路徐徐观察西进。路过栎阳与蓝田,乐毅特意停车道边,留心遥望了这两处的山川地势,良久方去。秋阳衔山之时,便匆匆进了咸阳。
在驿馆驻扎停当,一番梳洗用饭之后,乐毅立即乘着一辆垂帘缁车向上将军府而来。
在秦国君臣之中,乐毅最熟悉的,应当说还是宣太后与秦昭王母子。可是,乐毅却不愿意直接晋见太后与秦王的任何一位,而宁可先见只有一面之交的白起。虽说只有一面之交,但乐毅对白起却大是激赏。燕昭王曾与臣下议论评点天下名将,感慨吴起之后再无赫赫名将,乐毅却道:“以臣观之,不出二十年,秦国白起将成天下战神也。”那时侯,白起还没有打河外大战,军职也还只是个左更,连上将军还没有做,天下还没有几个人知道白起这号人物。乐毅的突兀评判,竟使燕国朝堂轰然大笑了好一阵。可乐毅却坚信自己的眼光,白起每打一仗,乐毅都会通过各种途径聚拢秘报,精心揣摩白起的打法,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然后,乐毅便自己做白起替身,为他谋划下一场大战目标与具体打法。十几年下来,乐毅惊讶地发现:在兵锋所指的大目标上,他与白起竟是惊人地一致。而在具体打法上,则每每不同。更要紧的是,乐毅对白起的秉性操守做了多方秘查,认定白起是个本色英雄,是个响当当的阳谋人物,与白起交往犹如痛饮老秦酒——不粘不缠,清冽醇正,力道灌顶。
上将军府邸坐落在王宫之南的正阳街,林荫夹道,石板铺路,点点灯火中幽静异常。虽然也有车马进入,但绝然说不上门庭若市。乐毅目光敏锐,在打开车帘的窗口已经看得分外清楚,进出府邸方向的几乎都是各种军职官员,鲜有高车骏马的重臣权贵,要在他国,只怕恰恰要来个颠倒。到得府前车马场,驭手将车停在一片树影里,便下车走到廊下一名带剑军吏前低声说了一阵,那名军吏便匆匆跨进了粗大的门槛。
片刻之后,军吏又匆匆出来,领着垂帘缁车轻盈地进了偏门。
“客来远方,不亦乐乎?”缁车刚刚拐过影壁,便听道旁树影下一声浑厚的秦音。
“今我来思,行道迟迟。”乐毅听得“不亦乐乎”四字似乎有双关之妙,以为行伍出身的白起也风雅起来,便按照士子唱和之礼,在车上吟哦一句,便下车当头一躬,“燕国亚卿乐毅,参见上将军。”但凡风雅之士,莫不讲求礼节,乐毅官职爵位比白起低了几级,更兼身负秘密使命,自然不敢托大。
白起本是布衣短打兴冲冲而来,突兀见乐毅大礼相见,大是惊讶,连忙快捷一扶不禁便失声笑了:“白起村夫行伍,将军如此风雅大礼,却是扫兴了。”
“上将军引经据典,乐毅安敢怠慢?”
“鸟!听人说过,胡诌一句!甚个引经据典?”话音落点,两人便同声大笑起来。白起拉起乐毅便道:“走!我有老秦酒,醉翻你老哥哥!”乐毅笑道:“我带来几桶燕赵酒,也不差。”说着笑着便过了两进庭院,来到第三进正厅。
朦胧月光之下,乐毅却见这偌大庭院除了北面正厅与西面一排厢房,便只有一片水池,水池岸边便是一片沉沉松林,池中一座高大的石山嵯峨矗立,竟逼得一池绿水成了蜿蜒绕山的小溪,与松林边几张硕大的石案与点点石墩相照应,粗犷简约中弥漫出一股阳刚雄浑之风。乐毅不禁高声赞叹:“凛冽清爽,好个上将军莫府。”白起却道:“都是村夫,谁也不会雕琢,便成了这副模样。”说罢恍然转身,便是一嗓子高喊,“荆妹快来。”
话音落点,一个脆亮的声音便飘了过来:“来了!没咥饱么?大呼小叫!”随着声音,一道身影便从沉沉松林中倏忽掠到面前。
“荆妹,这便是乐毅将军。这是荆梅,我妻。”
“怪道疯喊呢。”一头细汗的荆梅男子般一拱手,“见过将军,你老挂在白起嘴边呢。”
乐毅一打量这个身着黑色劲装在月光下目光晶亮英风飒爽的荆梅,便知这个女子决然不是寻常人物,拱手之间不禁由衷赞叹:“龙将虎女,当真天作之合也。”荆梅红着脸便是一笑:“叫我来定是要酒了,我去拿便了。”说罢转身,竟是倏忽不见人影。乐毅笑道:“好身手!只怕万马军中也难选几个了。”白起道:“直人急性子,我也拿她没办法。走!厅中坐了。”乐毅便道:“明月当头,松林在侧,入厅做甚?”白起大笑:“对劲!没人时我也好在这里猛咥。”
正在两人大笑之时,便见一个奇怪的身形袅袅娜娜飘了过来。走到近前,却是荆梅——两手提着四只酒桶,头上顶着一个大盘,两边腋下夹着两只大皮袋,双肩上还立着着两摞大陶碗!乐毅惊讶地呀了一声,站起来便要接手,却听荆梅笑道:“毛手毛脚,谁也别动。”便见酒桶落地皮袋落桶陶碗落袋间,两手已经端下了头顶的大盘,利落出手,石案上竟在片刻之间琳琅满目,端的令人眼花缭乱。
乐毅一看,石案上是四个大陶盆,两盆油亮黑红的酱牛肉块两盆干菜饭团,两盆蒜拌苦菜,四只陶碗的酒已经斟得只差了溢将出来,两碗小蒜两碗果醋与几双长大的竹筷,分明是满荡荡一案军食。白起一伸手道:“乐兄请入座了。”荆梅笑道:“白起就好这大案军饭,乐兄便将就些了。来,坐对面。”原来这石案四尺余宽六尺余长,全部盆碗都摆成了一边一份,中间空阔地带便是蒜醋与一大盆绿菜羹,两边案头各蹲着两只红木酒桶,两人对坐一案,倒真是比那单案分食别有一番气象。乐毅原是名将世家,虽然也豪爽洒脱,但在饮食起居礼仪与约定俗成的诸般讲究方面却从来循规蹈矩,在燕国是有口皆碑的风雅“儒将”。今日乍见身为大良造上将军的白起竟是如此朴实率真,不禁便大是感喟:“唯大英雄真本色,上将军之谓也。”白起搓着手红着脸呵呵笑道:“荆妹与我,都不耐繁琐周章,实在咥饱便是,甚个英雄来了?”
“乐兄,来!”荆梅笑着捧起了一只大陶碗,“我与白起敬你一碗,洗尘!”
“好!干了!”乐毅与两碗一碰,便汩汩大口饮尽,包揽不住的酒汁竟顺着嘴角流进了脖子,撂下大碗便是一脸绯红,“快哉快哉!谢过荆梅。”
荆梅便是一笑:“我便走了,你两个放开喝,醉了有我。”说罢竟风一般去了。
“上将军府中,不用仆役侍女?”乐毅终于忍不住将憋在心中的一句话问了出来。
“咳,”白起边斟酒边说,“太后赐了一大拨仆役侍女,可荆妹只让人家打理杂务,我与她的所有活计都是自己做,不让仆役侍女插手,我也拿她没治。亏了她还利落,我也没个讲究,便是这般了。太后笑我是随妻而安。乐兄你说,我能不让她做?”素来不苟言笑的白起,说起荆梅竟是破天荒地一大片家常话。
“有妻如此,上将军之福也。”乐毅叹羡一句,实在是怦然心动。
“乐兄,不要老是上将军叫我。来!干了!”两人干了一碗,白起便拍着石案道,“我白起,老卒一个,打仗便是咱的活计!上将军不上将军,与交友却是何干?白起与乐兄虽只有一面之交,然对乐兄却是歆慕已久,乐兄便当不得叫我一声兄弟么?”
乐毅大是感慨:“说得好!罚乐毅一大碗!”便咕咚咚干了一碗,“兄弟,乐毅痴长几岁,倒是远不如兄弟这般真人见识,当真惭愧也。”
“哪里话来?”白起慨然拍案,“乐兄多年作为,白起却也清楚。当今天下,堪称名将者,非乐兄莫属也。”
乐毅哈哈大笑:“一仗未打,竟成名将,兄弟却是骂我了?”
“不不不。”白起连连摇头,“名将之才,首在图国、料敌、治兵也。《吴子》云:‘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耳。’乐兄入燕,变法强国,使弱燕崛起;算敌分毫,使仇国步步入殼;治兵以明,倏忽练成精锐新军二十万。更不说斡旋之才,纵横之能。此等大将,已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若提兵于战阵之间,自是游刃有余无敌于天下,岂有他哉!”
“兄弟读兵书了?”乐毅素来听说白起天赋将才不读兵书,今见白起引证兵书见识精当,竟大是惊讶,不禁便是一问,却又不待白起回答便是一笑,“若是别个,倒是不在话下。然若与兄弟将才相比,乐毅实在是惭愧了。”
“岂有此理了?”这次却是白起哈哈大笑,“充其量,我只一个战场之才而已!乐兄出将入相,庙堂运筹决胜万里之外。我呢?战场之外便懵,如何能与乐兄之明彻相比?”
乐毅摇摇头淡淡一笑:“将便是将,我却只佩服兄弟一人。”说罢便又大饮一碗,突兀便道,“兄弟,请教一事:燕国是否到了大打一仗的时机?”
白起目光一闪,脸上笑容倏忽间消失净尽,默然片刻,竟然也是一问:“要看乐兄如何打法?”
“合纵五国,利市均沾。”乐毅没有丝毫犹疑。
“乐兄此来,便是联秦出兵?”
“正是。”
又是一阵默然,白起点点头:“该当有这个时机。”
“兄弟是说,还要看燕国给秦国多少利市了?”
白起笑道:“乐兄纵横大才,与太后、秦王、丞相去说吧,我是只管打赢便是了。”
“公私分明,好兄弟也。”乐毅大笑一阵,“来!再干一碗!”
两人至此海阔天空,直到天交四鼓,虽然都是酒意浓浓,乐毅还是撑持着回到了驿馆,白起荆梅竟也没有执意挽留。若是过得一夜睡得一觉,作为身负秘密使命的特使,与各方周旋便都会无端增添一些微妙处。身为大良造上将军的白起,与特使酬酢未尝不可,然则若有过夜之名,便也会平添一些多余而又必要地解释。心照不宣之下,便是慨然作别。次日清晨,乐毅便醒了过来。老秦酒虽凛冽无双,酒性却极是纯正干净,虽大醉而不缠头,梳洗之后便是神清气爽。用过早膳已是日上三竿,乐毅便登车直向王宫而来。
秦昭王嬴稷早早便进了书房,这是他自少年即位便坚持下来的习惯。
不管太后与丞相如何在实际上掌控着权力,嬴稷都从来没有放纵过自己。不贪游乐,不事奢华,除了睡觉生病,每日天蒙蒙亮便进入书房,直到三更过后才离开。读书、练剑、吃饭,都在这里外五进门户重重的书房里。对于政事,嬴稷是从不主动过问,然则只要太后丞相来书房议政或请他到别处会商,他也绝不推辞;至于那些必须由他出面的朝会礼仪庆典等,他也会尽心尽力地做得出色;若有适当机会,他也会尽可能地以各种身份去历练自己,譬如河内大战时秘密前往河内辅助魏冄建郡安民。二十一岁那年加冠之后,他依然如此,既没有丝毫显露出要亲政的意思,也没有丝毫的懈怠国事,竟是一如既往地维持着这“太后——丞相——秦王”三架马车的局面。倏忽之间,嬴稷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这个“闲王”也做了近二十年,似乎一切都还要平静地继续下去。在大争之世的战国,大权分散政出多门从来都是祸乱根源,偏偏的秦国却很平静稳当,一点儿乱象也没有。说到底,这得归功于他那个极为罕见的母亲太后,只要母亲在,嬴稷宁愿这样持续下去,可是,母亲之后呢……
“禀报我王:燕国密使乐毅求见。”
“说甚?谁人求见?”嬴稷从沉思中醒了过来,竟惊讶地离开了书案。
“燕国秘使乐毅。”老内侍声音很低,但却很是清晰。
默然片刻,嬴稷吩咐道:“立即知会太后:半个时辰后,我带乐毅晋见。请乐毅进宫,东偏殿。”说罢便匆匆出了书房。到得东偏殿廊下,嬴稷便站住了,蓦然之间,他想在殿外迎候乐毅,更想看看这位曾经对他母子有恩的燕国重臣究竟衰老了几多?他很想从母亲的眼光给乐毅一个评判,却又想不清为何会突兀浮上如此念头?
便在这片刻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跟着宫门将军进入了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