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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后,国正监一直空缺,对大臣的查究弹劾便由该署属官禀报丞相府直接指派属员处置,实际便是穰侯魏冄兼领监察大权。范雎领国正监,便可以查究不法之名进出各方官署。而追加一句“查究权臣不法情事”,则是向朝野宣示一种态势:秦王要依法整肃国政了,重在整治权臣不法,而不是举朝动荡。
便是如此一个绝非显赫的职位,范雎立即开始了环环紧扣的铺排。
第一步,范雎径直拜会武安君白起。
武安君府邸坐落在王宫东南一条最是寻常不过的街巷。不算宽阔也不算窄小,不当通衢也不算僻背,恰在国人坊区与王宫官署街区之间,门前长街常有市人车马络绎不绝,谁也不因为这里有赫赫武安君府邸而不敢涉足。府邸门前的车马场很小,车马也很少,六开间门厅虽然宽阔雄峻,但却只站了四名甲士,便顿时显得空旷冷清。依白起之官爵威名,寻常人等很难相信这便是威震天下的武安君府。当单马轺车孤零零停在小小车马场时,范雎不禁笑了,眼前的一切都确凿无误地证实了,他对白起的揣摩没有错。
走进这座外表极其寻常的府邸,范雎却又被一种奇特的风貌深深震撼了。
跨过门厅,迎面便是一座高大的蓝田白玉影壁,中间交叉镶进了一张秦军铁盾与一口重型长剑,白石黑铁,简洁威猛得令人心头一震。绕过影壁便是宽敞简朴的庭院,一色青石条铺地,无石无水无竹无草,只有北面六级台阶上的八开间正厅威严如同庙宇般矗立着,门额正中镶嵌着四个斗大的铜字——秦军幕府,门廊下两排长矛甲士挺身肃立如同石俑,竟是比伏地大门的卫士多了几倍!绕过幕府正厅便是第二进,面前却是空荡荡一片沙土庭院,也是石水竹草树全无,俨然一个小小校军场。庭院东侧是六排兵器架,分别挂着赵、齐、魏、楚、燕、韩六方大字木牌,各色兵器插得满荡荡一无空隙。兵器架后便是两排长长的石条凳。西侧是一长排无字兵器架。这座兵器架旁立了一根粗大的木桩,桩上挂着一幅黑色精铁甲胄。
“足下何人?”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范雎蓦然回身,便见一人从“校军场”北面石墙中间的一道石门中走出,一身本色苎麻布衣,腰勒大板牛皮带,无发光头锐利得像一支长矛!此人只往庭院一站,一片肃杀便在这冰冷生硬的庭院中弥漫开来。
“客卿国正监张禄,参见武安君。”范雎立即便是一躬。
“国正监却有何事?”白起没有还礼,只冷冰冰一句问话。
“奉秦王之命,受弹劾之书,查阏与战败之情。”
“既是国事,请入正厅说话。”白起一摆手,便径自穿过“校军场”向幕府大厅去了。范雎也不说话,只跟着进了厅堂。
这幕府正厅却也奇特,一色的青石板地面青石长案,仿佛进了一个冰冷的石窟。青石长案后的大墙上是一面可墙大的“秦”字中军大旗,硕大的青铜旗枪熠熠生光。对面大墙上则是一幅极大的羊皮大图——天下军争图。旗下一座剑架,横置着一口秦王金鞘镇秦剑。右侧墙下一方石案,台面铜架上插着一面黑色金丝边令旗,旁置大铜匣上有两个红色大字——兵符。左侧墙下是一排书架,摆满了各式成卷的黄旧竹简。
“武安君大有武道气象,在下钦佩之至也!”范雎不禁便是一声由衷赞叹。
“请入座。”白起一指帅案西侧的石案,自己也席地坐在了对面的偏案,便是一脸冷漠地看着范雎,静候他发问。
范雎微笑中却是突兀一问:“武安君可是墨家院外弟子?”
“入得厅堂,但言国事,恕白起无可奉告。”
虽依旧冷漠,范雎却分明看见了白起目光中火焰闪烁,便从容笑道:“有朝臣上书弹劾:武安君轻发阏与之战,而致秦军大败,武安君却做何说?”
白起骤然一阵愣怔,却又是冷冰冰道:“如此责难,夫复何言?”
范雎也是正色凛然:“同有朝臣上书:穰侯两次轻启战端,阏与之战丧师八万,纲寿之战丧师三万寸土未得,实为大秦百年未见之国耻,当依法治罪。武安君职掌兵权武事,纵未统兵出战,亦当有所预闻,却做何等解说?”
白起默然良久,便是一声叹息:“天意也!白起何说?若秦王认同此说,白起领罪。”
“武安君差矣!”范雎肃然道,“秦为法治之邦。法不阿贵,乃商君新法之精要。武安君虽则与穰侯笃厚,然岂能以私情乱法,致使新法毁于一旦乎?君乃大秦柱石,禀性刚正而洁身自好,此朝野皆知也。然则,君私情太重,私义过甚,明知两战不可而不据理力争,却只保得一己‘不为错战’之名也!事后依法查究,君又宁替他人背负罪责而不思法度公正,藏匿罪臣而徒乱法度。大臣若皆武安君者,秦国岂有护法之忠烈?秦法岂能绵延相续?在下虽职微言轻,然职责所在,却为武安君汗颜也!”
这番话却是正气凛然一击而中要害,白起顿时面色胀红。自入军旅直到一路做到上将军武安君高位,白起从来没有被任何人如此正面指斥过。白起坦荡刚直,虽则在战场机谋百出无可匹敌,然在朝局官场却是拙于应对。兵家之事,白起历来傲视当世,不屑与任何人比肩,也从来以为,兵家耻辱永远都不会落到自己头上。然则目下这位张禄说得恰恰却是兵家之事上自己的错失,且牵涉出如此深刻的一番道理,竟是无法辩驳。细细想来,这个国正监说得全然在理,护法护国,便得如商君一般“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若自己一般,对穰侯轻启战端有异议,便只是称病不帅,对穰侯更改封地之法有异议,便只是婉言辞谢实封,仅此而已,委实令人汗颜!
心念及此,白起肃然拱手道:“先生之意,该当如何?”
“力挽狂澜,铁心护法!”
“护法护国,白起义不容辞也。”白起目光一闪,大手轻叩着青石大案,“然则整肃朝局回归法治,须得秦王定夺,而后统为谋划方可为之。”
“秦王密诏在此。武安君奉诏。”范雎利落脱去外面黑色棉袍,再剥下苎麻夹袍,显出贴身本色短布衣,一把掳下短布衣翻过,便见赫然三排暗红色大字——国正监奉本王诏令行事,武安君中流砥柱,一力助之!衣襟处便是一方鲜红的朱文秦篆大印。
白起久为大将,日每处置机密,又曾亲历秦武王卒死之动荡危局,对非常之期的非常做法与王室种种密诏方式自是了如指掌,一见密诏便知是秦昭王手书,立即明白了面前这个破相客卿必是一个神奇人物,事先与秦王必定已经谋划妥当了。骤然之间,白起几个月以来的郁闷一扫而去,便是肃然一拜:“白起谨受命!”双手接过血诏便霍然起身,“先生但谋,白起但做便是!”
就这样,范雎与白起派出的中军司马一道,当天夜里便对咸阳城防做了一番大调换:原驻咸阳城内的两步军连夜开出,移驻章台宫外围营地;天亮之前,蒙骜率领的蓝田大营三万主力步骑已经开到,南门渭桥外驻扎一万铁骑,两万精锐步军入城;城内要津、权臣府邸以及官署护卫,全数由蒙骜统辖!与此同时,白起密令大将王陵统率蓝田大营驻军,非国君诏书兵符俱来,任何人不得调动一兵一卒;班师大军但入大营,立即回归原定部属,不得擅出。范雎则进出各元老府邸,一一宣示穰侯兵败与秦王重整法制的诏令,稳定了一班被“四贵”长期冷落的元老大臣。与此同时,范雎又以咸阳内史名义在城中张挂告示,晓谕国人并山东商旅毋以咸阳换防而生恐慌,秦国大势稳定法制岿然,国人各安生计便是。如此这般,及至魏冄班师之日,咸阳城已经是今非昔比了。
范雎见事极快,一俟魏冄进入咸阳府邸,便立即再度拜会武安君白起,请白起闭门称病谢绝一切拜访。白起原本已经做好了挺身而出支撑秦王整肃朝局法制的准备,范雎一说,竟是大觉突兀,不禁脸色便是一沉,国正监此话何意?信不得白起?
“武安君言重了。”范雎笑道,“此事乃秦王之意,在下亦表赞同,然却并非奉命强求,提醒耳耳,武安君自己掂量便是。”
“先生言犹未尽,明说便了。”
“其一,秦王知武安君与太后、穰侯情非寻常。”范雎却是真诚坦然,“太后呵护武安君如血肉同胞,穰侯支撑武安君堪称不遗余力。惟其如此,武安君对穰侯退让,秦王不以为非,反赞武安君有名士之风。今武安君以大义为重,底定秦国大局,秦王已是深为欣然也。以武安君之笃厚重交,若穰侯亲来或密使前来,非但左右为难,且徒引日后事端。与其如此,何如继续称病?此秦王苦心也,武安君或可体谅。”
白起默然,良久一声喟叹:“知我者,秦王也。”
“再则,在下以为:武安君不善人际之纵横捭阖,但有一举错失,穰侯四贵便可能死拖武安君下水;届时非但武安君大节有损,更有甚者,大秦失却战神长城,岂不令老秦人痛哉!”
“好!”白起拍案,“但依先生便了。”
“谢过武安君。”范雎一个长躬,“但有上将军坐镇,破面之事,我这客卿来做!”
范雎轺车尚未驶出车马场,便听隆隆声响,身后武安君府邸的大门已经关闭了。范雎心下一阵轻松,便对驭手一声吩咐:“去蒙骜幕府。”驭手马缰一抖,轺车便在积雪中无声地驶上了长街。
便在轺车堪堪拐过一个街角时,一团白影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骤然凌空飞来!一声短促的闷嚎,武士驭手已经横身倒卧在了车辕上。范雎尚正沉浸在紧张思绪之中,闻声便是一个激灵,不及思索便是缩身一滚,尚未滚出车厢,肩上便被快如闪电般的长剑刺中!重重跌落雪地,那口长剑已带着劲急的风声凌空压来。便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却闻一声大吼,一个黑影骤然从街角滚了过来,抱住了白影便在雪地上翻滚起来。范雎挣扎站起,扶着轺车便是嘶声大喊:“有刺客!有刺客——!”两声方落,便闻定街甲士的沉重脚步如隆隆沉雷般碾来。然则便在此时,却又闻一声闷嚎,那道白影竟是鬼魅般倏忽消失了。
“壮士!”范雎扑上去便抱住了倒在雪地上的黑影。
“嘿嘿,大哥……”黑影竟笑着哭了。
“郑安平?”范雎不及细想便是一声大叫,“快!抬进幕府疗伤!”
蒙骜已经闻警而来,立即吩咐军士将范雎二人抬进幕府救治。军中医官一番忙碌,两人的伤口终于是包扎停当了。范雎的肩头剑伤距离脖颈要害仅仅只有三四寸,蒙骜看得惊悚不已,立即派飞书急报秦昭王。未及半个时辰,秦昭王便颁下紧急诏令:着蒙骜立即调拨两个百人铁骑队护卫国正监府邸,并遴选四名铁鹰剑士做随身护卫!此等诏令在秦国当真是史无前例,蒙骜骤然明白了这个国正监目下之重要及在秦王心中的分量,立即遴选军士组成卫队,亲自护送范雎回到了府邸。
虽则带伤,范雎却毫无疲惰之像,先将突兀到来的郑安平安置到一间隐秘居室疗伤,而后立即便进了书房,灯光竟一直亮到次日拂晓。午后大雪稍停,范雎轺车便在两百铁骑簇拥下隆隆开到了穰侯府邸。
夜来被甲士逼回,魏冄便立即派出一名心腹干员乔装成山东士子密访白起。谁知武安君府邸却是所有门户禁闭,护卫千长只说武安君患有恶疾,太医奉秦王诏令刻刻侍奉,谢绝见客。干员回报,魏冄顿时便颓然软在了坐榻上。目下之势,惟白起有实力扭转危局,以白起之绝世威望,纵是不出来为他强硬说话,只要不偏不倚,他魏冄也不会有灭顶之灾。然则看咸阳主力大军密布要津的阵势,若无白起之号令,数十年不握兵符的秦王焉能如此雷厉风行地成功换防?骤然之间,魏冄感到了深深地懊悔。他对白起竟是看得走眼了。阏与之战分明是自己主谋施行,八万秦军主力无一生还,爱兵如子的白起一腔愤懑,宣太后为此羞愧自裁,自己却连自请贬黜的姿态也没有,更没对白起与将士们坦诚请罪;偶然说起,便是哈哈大笑,战阵搏杀,何无生死也!霸道若此,白起岂不寒心?封地制由虚改实,原本是国之大计,他却只与“三君”商议而置白起与不顾;白起不领实封,他竟也没有在意,只将这番举动看作白起无功不受赏的一贯秉性;纲寿之战白起拒绝统兵出征,他非但没有力邀,反倒窃喜自己有了亲自统兵大战的机会,不想却恰恰遇到个六年抗燕的田单,又是三万主力战死;当此之时,以白起之厚重刚烈,何能对自己还存着往昔那份敬重?说到底,自己是将白起看作了一个只知道打仗的“兵痴”,以为官场朝局之事,白起想当然便是以自己马首是瞻了;毕竟白起是老秦人,自己内心深处也还与白起有着隐隐一丝隔膜,而将出自楚国的“三君”自然视为血肉铁心,魏冄啊魏冄,你这老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