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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蹭白起的胳膊,轻轻嘶鸣一声,白起便背起褡裢上山了。
苍黄的草木中,一条细碎的鹅卵石小道遥遥伸进山塬,道边一方三尺高的石碑,刻着四个大字——白荆古道。白起怔怔的站在石碑前,抚摩着红漆班驳的大字,心中猛烈的一颤,不禁便跌坐在小道中……一个少女的笑声在山林飞扬回荡:“大哥,我拣了许多白石头,铺了一条小道,你看!”白起踩了踩路面老气横秋道:“镶嵌匀称,不垫脚,很好了。”少女咯咯笑道:“磁锤 !你说,该叫甚名儿?”白起挠着头沉吟起来:“这,就叫石子路了。”“磁锤也!”少女笑得更是脆亮,“我起了名字,白荆古道!好不?”白起摇了摇头:“不好。百年之路,才能叫古道了。”少女打着白起胳膊便是一阵娇嗔:“真磁锤也!就是好!不作兴白荆百年么?”白起笑了:“好好好,就白荆古道了。”少女又咯咯笑了:“那,你得立个路碑,刻上大字!”白起一拍胸脯赳赳道:“这却容易,我去开一方大石便是!”
十三年了,小妹妹回来了么?白起出山的那一年,老师便将小妹妹送到太一山的“墨家秦院”去了。老师说:“医不自治,师不自教。这女子任性,得到墨家去磨练。”墨家秦院可是大大有名,墨子大师去世后,墨家分为几派,一班与秦国有渊源的墨家子弟便离开了神农大山的墨家总院,在太一山建了墨家秦院。秦国自孝公之后,与墨家素来交好,官府便格外照拂墨家,从不将墨家做“以文乱法,以武犯禁”的学派对待。渐渐的,这墨家秦院竟成了与神农山墨家总院相抗衡的墨家根基,在玄奇之后,又出了孟胜、腹朜两位大师,在天下可是威名赫赫!白起自然知道墨家,当时便对老师说:“白起也想去墨家修习三五年,再回来从军!”老师却断然摆手:“无做此想!你当走兵家正道,不能入墨。墨家之路,终是偏锋。”
小道尽头,便是一片苍翠松林,出了松林,便是靠着塬根掩映在一片竹林中的小院落。青色的石墙爬满了已经枯黄的藤叶,在风雨冲刷中已经变白的两扇小门紧紧的关闭着,除了啁啾鸟鸣,竟是没有白起所熟悉所期盼的那种家园热气,萧瑟幽静得令人心颤。
轻轻推开木门,从来都是整洁利落的庭院竟铺满了厚厚一层黄叶,那座再熟悉不过的茅亭下竟生出了摇摇荒草。白起怔怔的站在院中,打量着面对的四间石板砌成的正屋与左手的厨屋,任枯黄的树叶在脚下飞舞盘旋。刹那之间,白起心头酸热,一股热泪竟是夺眶而出,老师?老师还在么……突然,石板屋中传来一声沉重苍老的咳嗽。
“老师——”白起嘶声一喊,一个箭步便冲进了石板屋。
“白起……是,是你么?”空旷的大屋中一如既往的简朴,一张木榻,一顶麻帐,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在帐中费力的喘息着。
“老师!”白起一把撩起麻帐,便扑地跪倒在榻前失声痛哭,“白起来迟了。”
木榻上的老人枯瘦如柴白发如雪,在一床大被下竟单薄得看不出身形。老人打量着榻前这个黑丝斗篷顶盔贯甲的将军,眼中骤然闪出明亮的光彩:“白起啊,终是,成人了。”
“老师!”白起哽咽一声霍然站起,“我即刻揹你下塬,去咸阳,请太医治病!”
“不用。我没病。”老人笑着摇摇手,竟神奇地坐了起来,“白起啊,到院子里坐坐,好多日子不见太阳了。”“对!”白起高兴地笑着,“雾落了,太阳刚出来,正暖和!”便来搀扶老师。老人却一指墙角:“那支竹杖,我自己试试。”白起答应一声,连忙到墙角拿过那支看来很少使用的竹杖。老师接过竹杖,杖头一点,竟是咬牙站了起来,颤巍巍走得两步便笑了:“白起啊,行!走,太阳下说话。”“是!”白起便高兴地扶着老师一只胳膊,一步一步地来到庭院,坐到了再熟悉不过的茅亭下的石墩上。
“老师先坐下,我来收拾一番。”白起知道老师素爱整洁,如此荒芜的庭院,老师心中一定不是滋味儿。他说着话便三两下脱下斗篷甲胄,只穿一身衬甲短布衣,便利落地拿起廊下那把山野扫帚菜晒干捆成的扫帚,唰唰的扫了起来。老师却只看着白起,脸上溢满了笑意:“荆梅这孩子,回来也不沾家。白起啊,你说她做甚去了?”
“老师,小妹回来了?”白起惊讶地停下了手中扫帚。
“三日前回来的,看了我一眼,叫我等她,便不见了。”
白起思忖片刻眼睛便是一亮:“老师,小妹肯定是进太一山采药去了。山里多险,我去找她!”撂下扫帚拿起衣甲长剑便要出门,却骤然愣怔地站住了。
小院门口,正站着一个热汗津津的少女,一身蓝中见黑的布衣,头上一方白丝巾包着乌黑的秀发,修长的身材几乎与小门等高,背上一个竹背篓,手上一柄细长的药锄,丰满的胸脯正在剧烈的起伏,本来就是热汗津津的脸庞黝黑中透着红亮。白起怔怔地打量着少女,少女的大眼睛也扑闪扑闪地扫着白起。
“你?荆梅小妹?”
“大哥——”少女哭着笑着一声大叫,竟猛然扑过来紧紧抱住了白起。
“呀!小妹与我一般高了。”白起红着脸对老师笑着。
老师乐呵呵笑道:“生得瓜实,只长个子,没长心眼也。”
“快!坐着歇息了。”连忙摘下荆梅的背篓拿过她的药锄,“我去打水来。”
“不用。”荆梅一把将白起摁在亭外石墩上,“你只坐下与老爹说话,水呀饭呀有我!”说着一阵风似的飘进厨屋,提来三个陶罐:“凉茶,我走时便煮好的。”说罢便径自端起一罐咕咚咚喝了个一干二净,刚放下陶罐,白起恰便端着另一罐等在她手边。荆梅一笑,也不说话,端起陶罐又是咕咚咚喝了个一干二净。白起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廊下拿过褡裢打开:“来,酱牛肉,舂面饼,先咥几个垫补垫补。”“好香也!”荆梅粲然一笑,便毫不推辞的左手肉右手饼大咥起来,不消片刻,便将三个舂面饼三块酱牛肉扫了个干净。
一旁白起看得心中直发酸,他久在军中当然清楚,没有三日以上的空腹劳作或驰驱奔波,便决然生不出此等饥渴。老师晚年有疾,自己不能尽心侍奉,又累得小妹如此辛苦,却是与心何忍?老师却是笑了:“口不藏心,能睡能咥,荆梅只差不是男儿身了。”荆梅咯咯笑着向白起一瞥:“偏是你儿子好,整日多嫌我了?”老人与白起不禁便是哈哈大笑。荆梅却拿来背篓道:“大哥你看,我采了甚宝贝回来?”说着便从背篓中小心翼翼的捧出了一个圆乎乎还沾着泥土的带壳硬物。
“茯苓!”白起惊喜的叫了一声,“哪里挖的?”
“太一山玉冠峰下!那棵老松呀,粗得十几个人也未必合抱!”荆梅笑得嘴都合不拢,努出一副老成声音比划着,“我这药方啊,要有一枚茯苓入药,上上之效也。先生说的了!”
看荆梅高兴的模样,白起与老师都开心的笑了。这茯苓,医家们说温补安神益脾去湿,老病尤宜。可药农、阴阳家与方士,可将这茯苓看作神物一般。说松柏脂油入地千年,才能化为茯苓,茯苓千年化为琥珀。琥珀为丹药神品,茯苓为草药神品,人服可以去百病而延年益寿。如老师此等老疾杂症,茯苓不啻为救补奇药,白起荆梅如何不精神大振?素来不苟言笑的白起竟是连连笑道:“如何煎法?我来煎药,小妹下厨便了!”荆梅笑着摇手:“你坐了,莫添乱!先生说,等茯苓干得几日,他来切分配药呢,这几日留得有药,忙个甚?”白起道:“何方先生?倒是上心。我还说,从咸阳请太医来着。”荆梅扑闪着大眼睛道:“这事倒有些蹊跷呢。自你走后,老爹便南下楚国云游去了。我在太一山,腹朜大师忽然告诉我说,老爹回来了,让我回家探望。我一回来,便遇着郿县令领来的先生,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开了药方我便进山找茯苓去了。你说,这郿县令如何知道老爹病了?是你的关照么?”
白起思忖着摇摇头:“可能是太后,也可能是丞相,一下说不清楚。”
老师笑道:“还不清楚?这是将将之法,也是君臣之情也。”说着便是喟然一叹,“当年吴起爱兵如子,士兵负伤,亲自为伤兵吮吸脓血。伤兵老母都看得哭了,说爱我子者上将军,杀我子者,亦上将军也。邻人不解,老妇哭着说,我子伤愈,必为吴起拼死战场,岂非杀我子也?君道爱将,岂有他哉?”
“老师说得是。”白起慨然一叹,“为国效命,将士天职。太后、秦王与丞相,却是难得的爱将爱兵,秦军士气,前所未有的旺盛呢。”说着便将大宴之上宣太后亲许将士“每人有妻室”的情形说了一遍。老师竟是由衷地点头赞叹:“一个太后,有此智计情怀,千古之下,难有比肩者也!”荆梅笑道:“难得老爹了!从来没有夸赞过女子呢。”白起不禁乐得哈哈大笑。老人也笑了:“君心王道,却与男女何涉?”荆梅笑道:“我倒是觉着,白起大哥命好,遇上个明主了。”老人却是一叹:“君心无常。这个却是难说了。”白起道:“老师放心,白起但以国事为重,不用揣摩君心投其所好。”老人笃地一点竹杖:“这便好!大才名士,都是这般立身。”荆梅插进来笑道:“哟,太阳都偏了!你俩爷子说话,我去厨下了。县府送来的肉菜面,一大堆呢。”说罢转身便去了。
晚霞将落时分,荆梅将整治好的饭菜一样样端了出来,却是几个大陶盆:一大盆羊腿拆骨肉,一大盆豆饭藿羹,一大盆秋葵蒸饼,一大盆卵蒜拌苦菜,一大盆粟米饭团,盆盆堆尖,竟是白生生绿莹莹黄灿灿热腾腾香喷喷满满摆了一大案,却都是老秦人最上口的家常饭食。羊腿拆骨肉不消说了,加生姜、山葱炖得七八成熟,剥离骨头还带着些须血丝,旁边放一盘盐末儿用来蘸肉,便是秦人名扬天下的主菜之一了。豆饭藿羹,则是在豆瓣粥中加入豆苗嫩叶(藿菜)混煮成碧绿的豆瓣粥。秦人长期有半农半牧传统,素喜干食,大凡干肉干饼之类皆是其主食。
这种菜饭混煮成汤糊的吃法,本是韩国山民的家常习俗。张仪曾对韩惠王说:“韩地险恶,民多山居,五谷所生,非麦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一岁不收,民不厌糟糠。” 后来,这种吃法也传入了秦国山野,常有山民将嫩豆庙摘下阴干,专门在秋收之后做豆饭藿羹。于是,这豆饭藿羹便也成了秦国山野庶民冬春两季最家常的碗中物事。那秋葵蒸饼,却是将落霜后摘下的葵叶撕碎,连同菜汁一起和入舂好的豆面或麦子面,成糊状摊入竹笼蒸出,却是鲜绿劲软,上口之极。秋葵蒸饼之要,在于所采葵叶须在落霜落露之后。时人谚云:“触露不掐葵,日中不剪韭。”便是说得不能在霜雾露水之时采摘秋葵。荆梅午后在园中掐葵,自是正当其所了。那粟米饭团,便是将粟(谷子)舂光成黄米(小米),蒸成的黄米饭团,却是金光灿灿米香四溢。苦菜却是田中的一种肥厚野草嫩苗,清苦鲜嫩,开水中一拉,加小蒜山醋拌之,便是爽口凉菜一味。
白起惊喜得打量着一个个堆尖的大盆,乐得直笑:“嘿嘿嘿,家常饭,美!军营里可是没这份口福。”荆梅又提来两个酒坛子往石案旁一墩:“太白老酒,尽你喝!”老师便笑道:“荆梅这是秦墨治厨,一做便是大盆大碗。白起啊,都是你昔日所爱,放开咥了。”白起说声“那是”,便要下箸,荆梅拦住笑道:“老是急着咥!来,先干一碗洗尘了!”
白起恍然,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头:“磁锤!我先敬老师,老师不能饮酒,我干了!”咕咚咚饮干一笑,“再敬小妹,来!”荆梅抱着酒坛一边斟酒一边笑道:“谁个要你敬了?也没个说辞,只管猛喝,磁锤!来,为将军大哥洗尘,干了!”白起笑道:“小妹墨家没白进,长文墨了,好!”陶碗当的一碰,两人便同时咕咚咚饮了一大碗。老师便笑道:“白起三碗便醉的,行了。”荆梅笑道:“特煞怪也,吃饭象头老虎,饮酒却是羊羔子,如何便做大将军了?”老师这次却没有笑,叩着石案道:“你懂个甚来?这便是白起为将的天生秉性:任何时候都清醒过人。一日三醉,还能打仗么?”荆梅咯咯笑道:“谁要一日三醉了?他分明是喝得太少了嘛。”白起搓着手嘿嘿嘿乐了:“老师却是谬奖了。平日我是不敢喝,抠着自己。今日高兴,便喝个痛快!”“好!”荆梅大是高兴,利落斟满一碗,“就是这两坛,干完为止,老爹还要与你说话了。”白起慨然笑道:“饮酒不能说话,算个甚来?只可惜老师不能饮酒了。老师,白起替你老人家干了!”
明月初升,小庭院洒满了月光。两个后生喝得痛快,老人看得泪光闪烁,却是比自己饮酒还